旧日乡村,男人下厨房遭人耻笑,没面子。因此,男人把米麦挣到家,下厨就成了女人的功课。女人自然也把势力延伸进厨房,管着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我们家却不同,因为母亲病后,厨房连同家务与生计都承包给了父亲。
乡下人男权思想较重,只有撑得起门,立得住户,说话办事叫得响的人,才算得上 “爷们儿”。身为男人,当不得家,做不得主,说话办事磨磨叽叽,就会遭人白眼,甚至要被顺口骂一句“像个娘们儿”。父亲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特别在意自己一家之主的形象与地位,不仅从不下厨房,而且从不拾掇碗筷。母亲心灵手巧,烧得一手好菜。饭菜摆上桌,我们团团围坐,但只要父亲没上桌,没动筷,母亲就不许我们动筷。即使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儿,也只能闻香解馋。父亲虽然经常到各家帮工,吃遍了百家饭,却只有母亲做的饭菜才吃得惯。时下流行一句话:“想留住男人的心,先要留住男人的胃。”母亲似乎并不懂这个理儿,父亲却在不知不觉中着了母亲的道儿。
母亲病残时,我们兄弟姊妹尚年幼,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屋里屋外,都压在了父亲一个人肩上。他既当爹又当娘,背起了饭锅,当起了以前他最不屑一顾的“四方台主任”,一年到头围着“锅台转儿”。这一转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打从一九七四年冬天上任,就再没调离过。
那年家里刚拉下饥荒盖起新房,母亲就病倒了,差点喝了麻婆汤。为了给母亲治病、将养,家里不得不一回回地举债。因此,在搬进新家的几年里,一直扯不上电,装不上玻璃,吊不起棚。刮风下雨,常把糊在窗框上的牛皮纸扯破,狂风裹着暴雨像消防龙头似的往屋里灌。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如豆的火苗上下摇曳,在墙上打出一个个颤抖的剪影。稍不小就燎了头发。第二天天明,揉开惺忪的睡眼,我们不禁掩鼻大笑。因为彼此的鼻孔都是黑道道儿。
厨房在外间,东西两口大灶,灶旁是一只风箱。墙上钉一根钉,挂着柯叉和蒸帘。窗台上放几只盛油、盐、酱、醋的瓶子。中柱上钉一根钉,挂着一只绿塑料筷笼,下面是一口陶胚大水缸。屋角摆着一只双屉方桌,撩着花布帘,遮挡住油罐和腌罐。灶间没有吊棚,成年累月的蒸汽和烟火熏黑了梁柱,透出重重的烟火气。我曾凄惶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能吊个灰棚,父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回说:“傻孩子,我们吃穿还顾不过来,哪顾得上啊!”
秋末冬初,老柴烧完,新柴青湿,点火做饭很不容易。做晚饭时,尽管我们拼命拉风箱,灶火就是着不起来。父亲就撂了刀勺,蹲在地上,佝偻起高大魁梧的身躯,侧着头,皱着眉,眯着眼,一口接一口地往灶堂里吹。烟火呼地着起来,扑在他的脸上,呛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声咳嗽。有时不小心,还会燎了头发和眉毛。在严冬漆黑的夜晚,没有暖气,没有灯火,只有灶堂里颤动的火光,迸射着灼人的热量。屋地上,墙壁上,游走的光影,像飞龙草蛇钻进地缝、墙缝,钻进我的眼里心里,让我在日日的冥思苦想中看清了人生的方向。
开始父亲切墩的基本功很差,不是把土豆片切厚了,就是把手切破了。这难免让他发脾气。看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做起饭来,真比绣花还要笨拙。无奈之下,父亲和母亲唱起了“双簧”。 从炸油、放葱姜蒜、放精盐和味精,到最后出锅,完全由母亲指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母亲的指导下,父亲不仅拿起了厨房里的十八般兵刃,做得一手漂亮的家庭小炒,而且还学会了炸野鸡脖、酱茄子、烧茄核等一些“油活儿”。逢年过节,也能像模像样地操办几桌活色生香的“家常菜”,让族中长辈和远道而来的亲友吃得有滋有味。
日月更替,风雨侵蚀,老房子的山墙裂了,屋脊塌了,木制的门窗烂了,玻璃一块一块往下掉。每次回乡探亲,破败的房子,衰老的父亲,凑成了一幅衰败的图景,见了令人心酸。“怎么不修修呢?”我有点嗔怪父亲。父亲无所畏地说:“房子和人一样,老了,经不住折腾啦!再说,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搭那钱干啥?”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和房子一起“枯萎直至凋零”。“多让人笑话啊!你这么住着,我们脸上能有光?”父亲沉默不语,算是同意了。
在父亲的张罗下,我们兄弟姊妹凑钱彻底翻修了老房子,尤其是对厨房进行了精心改造:拆掉了大灶,留下一个小灶暧炕,装了一只小锅炉带土暖气,调换了自来水的位置,吊了一顶乡间非常流行的扣板棚。姐姐把自己的炕柜给父亲做了煤气灶架,其实也是个碗橱。整修后的厨房虽然焕然一新,但记忆里童年的烟火气,少年的葱油味,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化作一缕香,在我们的心头缠绕。
父亲六十岁以后,逢年过节,从主厨的位置退居二线,但他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与他厮守了一辈子的厨房,忙前忙后地帮我们摘菜,掏鱼肠,倒脏水,烧火,并不时指点所找物品的下处。要是没有父亲在,我们会变成一群没头的苍蝇,急得团团转,却手足无措,无计可施。我们经常向父亲灌输保健养生的知识,希望他健康长寿,但他却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依然一日吃二餐,依然喜欢吃肉,依然把菜和馅搞得油腻腻的。我搅水和馅包的饺子,大家都说不腻,水灵,好吃。父亲却面带不悦,说吃着不香。母亲虽然一向反对父亲,但在吃饺子上却与父亲建立了攻守同盟。我们只好妥协,每次包饺子,都要另外和一盆饺馅。
垂垂暮年,父亲渐渐丧失了壮年的心劲,开始走下坡路,我不能完全理解他,父子俩儿虽不经常见面,却常常拌嘴,惹他生气。除夕夜,站在父亲的厨房里,检阅父亲用过的家什:白铁打造的水舀子瘪了嘴,油亮的蒸帘磕掉了牙,铁打的抢刀磨颓了刀板,铝铸的炒勺啃得只剩下半个……我用目光抚摸着件件旧物,追忆淡忘的往事,感悟时光的老去。而父亲也在岁月的磨砺中磨蚀了魁梧壮健的身材,霜白了乌黑的双鬓,消瘦的脸上爬满了细微的皱纹,黑色的老人斑像一颗颗油浸的花椒,苍耳般粘在面颊上。他老了,已经是一个需要别人精心照料的古稀老人,却仍坚持侍候卧床的母亲,这么多年替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分了多少忧?遭了多少罪?
我现在知道:一种钻心的疼痛是后悔,一种无言的泪水是惭愧。晚辈们都在屋里看央视春晚,父亲独自从里间出来,到厨房里准备煮年夜饺子。怕父亲看见我流泪,赶忙俯下身子装着帮忙烧火。我使劲填着柴禾,灶堂里的干柴越烧越旺,越烧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