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愈来愈重,作为医务工作者,妻终于被推到一线。进入一线,意味着隔离,有家不能归,而且还有另一种风险,万一被感染,万一不治,我连最后的陪侍都不能,那么这岂不是可能永诀!?
一时间,我思绪万千,感慨万端,心潮澎湃,翻江倒海。
怎么办?疫情就是命令,南丁格尔就是南丁格尔,别无选择。
头一晚,牙膏牙刷、换洗衣服、茶杯药瓶、充电器、零食、闲书(《汪曾祺散文选》《我的父亲丰子恺》《杨家将演义》⋯⋯出远门必备之物一一清点。这是要干嘛呢?难道真的不能回家么?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年过半百,忽然就要“悲莫悲兮",这可怎么办?脑海里瞬间倒映出二十多年来的幕幕歌哭。
前一个十年,可谓是英雄不打不相识,动手动脚,磕碰打磨。后一个十年,投诚结盟,彼此妥协。近年来,因为要战胜疾病,更是几乎一有闲暇,就是两人行动,远足探险。
背上背包,带上饭菜茶水、播放器、相机,一不小心,步踱五六十里,耗时七八小时,闲云野鹤,曲水流觞。
挑地菜儿、挖沙参、撸艾叶、打槐花、觅松菌、拾松果、摘毛楂、剜蒲公英、捋百花茑、采野茶、掐蕨菜苔等等等等,随着时序变迁,药草与野味轮番入我彀中。这一切的一切,都会有背景音乐相衬相伴,诸如:《泉水叮咚》、《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草原之夜》、《二十年后再相会》、《校园里有一排年轻的白杨》、《满山红叶似彩霞》、《啊,朋友再见》⋯⋯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一边是音乐带回的过去时光闪现,一边是现时的山光水色留连,真可谓乐不可支。
妻很贪,有时采着摘着,就延误了时间,搭不上末班车,免不了摸黑夜行,就只差披星戴月。虽然因贪误时,但却尝到了夜行的风味,失去了太阳得到了星光。人生吗,不就是遍尝百味么?假如就此永诀,谁还能再陪我翻山越岭,趟涧攀崖?谁还能这么贪婪地向大自然索取,换取野物盈筐?谁还愿这么安静听那些旧曲,又还听得懂?一旦永诀,我的过往岂不是全部归零,一切回到西西弗斯所推的那块巨石原点?答案显而易见。没有谁再能够替代了,过去了,消耗了,永远也回不来了。永诀,真可怕。
如果只有半天时间,我和妻就坐公交车直至终点,然后就在城郊转悠。去年深秋,城郊某村,一位大娘见我们背背包挎相机,便与我们搭讪,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大娘九十岁了,独居,五个儿子,没有女儿。大娘简要讲述了她一生的风光与委屈一一困难时,全家九口,一个月分谷六十五斤。风光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年,她几千人口的大队才考上四个大中专生,她家独占两个。送子上学真热闹,光电影就放了三场,瓜子随便嗑,茶水烧不过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九十年代初某年,一年中接了四个儿媳妇,第二年添了四个孙儿,她一家家服伺月母子过去。现在,有两个孙儿书读得再"冇得读的"(指已经进入博士后),还留了洋。言谈中,大娘掩饰不住她一生的自豪与满足。
老大娘太能说了,越能说越表明她太孤独,太需要人说话了。可是夕阳不等人,怕晚了又要摸黑,我只得催妻了结告辞,但允诺很快还会去她村头再与她聊的,可诺言并未兑现。假如就此永诀,我们岂不成了失信人,那位大娘可还在村头怅望?永诀了,谁会再陪我去与那位大娘聊?纵使有,大娘见了不一样的两个人,还会不会把话题接着往下讲?
"生姜在这个纸箱里,白糖在那个小罐里。"辣椒、红薯、山药、蒜瓣儿、汤圆面、食用油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妻一一对我交待。
"我不在家,门你要反锁,莫忘了,以前都是我锁(因为闹过小偷入室,所以总警省)。"
"湿了的筲箕要拿到阳台上去吹干,不然长霉。"
"药,你要按时喝,以前总是我提醒你。"
还有折衣服、找鞋子、洗枕巾、抹灶台等等等等,一应该做的,一一叮嘱。这是干嘛?真的要远行?永不归?如果就此永诀,这方方面面的交待与叮嘱岂不成了绝响--《广陵散》般不存在了?这么一想,我顿时黯然神伤。
隔离那天,妻比平常早起床二十分钟。做好早餐后,我见她揪了块纸巾擦了下脸,顺手又把纸巾丢到垃圾桶里了。之后继续各种交待,哪怕重复多遍,虽然声音未变,但我感觉到了她的种种惶恐与不安。打开冰箱,她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哦,差点忘记了,天气预报说过几天气温要升到十二度以上,你莫忘了把补温开关关掉,不然冰箱里的东西会变味。"
吃完早餐,我继续偎在床上被子里。还有五分钟就到了妻平常上班出门时间,妻来到床头,把家门钥匙丢在床头桌上。"隔离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这些钥匙用不上了,隔离完回来我喊你开门就行了。"妻说。之后又嘱咐我:"不要忘了把你过冬的鞋收进来,鞋还在阳台上吹着,后天要下雨,不要又打湿了。"说着说着,她到阳台上把鞋收进来了。唉!后天有雨,预告今天是晴天,现在又是早晨,干嘛要收呢?
清点完毕,妻背上背包就迈开了脚步。"咔嚓"一声,门关了。接着就是妻下楼梯的脚步声。以前上班,妻动不动就忘了这忘了那,刚出门往往又折返回来。这回妻并没有折返,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我突然如陷深渊,恐惧起来。假如就此永诀,她的背影将永在我脑海里定格,与我生命同在。她丢下家门钥匙的一瞬间,她身上显现出了"英勇就义"的气慨,看到背包抖身的那副劲头,我想到了《与妻书》,我可以想象林觉民最后出门时的神情。
可是,我们还壮志未酬,不能就此永诀。布达拉、敦煌、呼伦贝尔还未曾"翻阅",我从王祯《农书》上读到的制作桑椹榆荚美食还没来得及尝试去做,还有家中《郁达夫全集》《陈寅恪全集》《启功全集》未读,更重要的是孩子学业未竟,未来还有成家立业需要我们襄助⋯⋯。说近的,今春的探险计划一个也未落实。假如就此永诀,妻怎可瞑目!
半生勤俭持家,陋室一住二十年,宽大敞亮的住房梦还在梦中,假如就此永诀,心怎甘,情能愿,天理又何在?
我七岁失怙,一路苦读,学业尚有一年完成之际,可母亲因另适而弃我。在游移傍徨中,我好不容易有了现在这个家。假如就此永诀,余生我岂不是又成了无根之草,又要重回凄风苦雨的瓢摇之路?
我喜欢王元化。妻某回偶尔读到一文,文中说余秋雨写张可,说张可心中无恨。王元化审稿时改成了张可"心里似乎不懂得恨"。妻说改得好。我觉得妻对我补充的这一点很重要,不然我不知何时才能读到这一珍贵材料。同时我发觉妻似乎也有那么点不懂得恨,以致于经常受骗上当,只是在我这个有时写点杂文的嫉恶如仇的家伙的强拗下,她才渐渐晓得要去与邪恶抗争并与我一起战斗。假如就此永诀,谁再来助我一臂之力?
春天来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我的家却在上演"君问归期未有期"。季节反了,整个乱了,这可恨的疫情!
妻不在家了,一应家务都归我一手料理。家中没有田螺姑娘,众物也都不是《西游记》中那般赋有神灵,每样东西,我若不动手,它就是原封不动一动不动岿然不动,像是遗物。我一人应承所有家务,买菜、择菜、洗菜、炒菜,洗碗、抹桌、拖地、倒垃圾⋯⋯。唉,我终于明白,我以前的吹毛求疵求全责备多么不该啊!做着做着,忽然想到,有个帮手该多好!哎呀,好多家庭不都是夫唱妻随吗?这样寻常的事还用奢望?可是现在,我正奢望着,原来寻常竟也那么金贵。夕阳西下,牵着大黄狗和儿子一起撵野兔,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生活呀!临刑前的李斯发出这样的感喟应该是真的,就像我现在,觉得能与妻共同做饭共同就餐胜过陶朱西施五湖泛舟一样。原来,寻常并不寻常,该珍惜了。
如果真的永诀,我是鼓盆开歌还是低吟"小轩窗,正梳妆"?那一样我都不选。我只是背起原装背包,一个人将过去我和妻共同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如身体不许可,爬行也要走完,以此"温习"人生,留住永诀。当然,美好的歌声只能我一个人听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春来了,古人都发出了归的召唤,妻却有家不能归,留下我品味咫尺天涯之感,感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身陷䒖䒖孑立之境,预演永诀种种,但脑中始终贯彻着背景音乐--《挺进中原》主题曲:待到胜利的那一天,亲人再相见!
"然而,火光啊⋯⋯毕竟⋯⋯毕竟就在前头!"柯罗连科好像也在为我鼓劲,我这才停下了手中的笔。
2020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