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如若把宋元以降的先人也邀约过来推设此问,南宋人倪思一定会说读书声。为什么呢?不知道。倪思是在甄辨了10种“至清”之声后得出的结论,想必定有他的独到见解,只是这种见解我查不到了,也不能取他于中古而刨根问底。
倪思的原话是:“松声,涧声,山禽声,野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滴阶声,雪洒窗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者,而读书为最。闻他人读书已极喜,闻子弟读书喜又不可言矣。”
南宋倪思的这段话,清初才子张竹坡见了,立即“跟帖”到:“久客者,欲听儿辈读书声,了不可得。”
倪思的话一定拨动了张竹坡内心某根柔软的弦,才让他发出如此感慨。
稍稍梳理下,我发现读书声一直就在时空中接力棒似地传递。且说近一点的,明人顾炎武的名联中就有“风声雨声读书声”。清中期的郑板桥人在山东做官,儿子寄养江苏兴化堂弟处,还才六岁,他在给堂弟的信中特别嘱咐“令吾儿且读且唱”,读唱什么?五言绝句。这唱出来的不就是读书声么?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到他小时念书——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虽然不明就里,但他们的声音一小,先生的声音却大起来——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是什么魔力导致鲁迅的朱镜吾先生如此陶醉——读出声不说,还要将脖子拗过去拗过去,而且欣然忘却弟子们的声音弱了下去。难道真的是书中之三味所致?
我想起我小时候的读书声。那时我们唱读最多的一句是:“儿童们团结起来,学习做新中国的新主人。”老师自然是民办老师,刚初中肄业下学,还是个先天性残疾人。他领我们读这一句时,总要分五个小节来读,其中的“童”字总要变音读成“痛”。领读完毕,我们的“痛”音便整节课地在小山岗上一阵阵回荡。一回,我和几位好友问秋鄂北三潭,话题扯到这里是明末东林党人杨涟小时读书的地方,我顺势讲到我小时读书的儿“痛”经历,不承想,一位在此当过公办老师的友人立即讲到了一个更有“味”的旧事。他说,那时在这儿教书,一个班里总传出“向狼狼狼地打去”的读书声,他感觉不对劲,把书找来一看,原来是“向狼狠狠地打去”。那老师是个十七八岁的女伢,代课老师,可能冇认真看书,也可能不认得“狠”字,就把句子读成了“狼狼地打去”。友人的讲述让我们笑过之后心里发痛。那可真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的时代,没办法,乡村教育如佛,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错。如今呢,这里连教学点也没有,“向狼狼狼地打去”的领读声广陵散般绝矣。
言归正传,还是来探讨读书声为什么最好听的问题。有人说,汉语本来就极富音乐性,诗经楚辞本来是用来唱的,地方戏里就有很多古腔古韵。这么说,湖北房县人民有福了,那里两三千年前的诗人尹吉甫留下了大量的口传耳授的诗歌音韵,虽经时光稀释,当年的腔调一定还有那么一点点,品咂品咂是不成问题的。毕竟,“一尺之棰,日取一半,万世不绝”嘛。
音乐性里还有词句留下的证据。比如:“歌咏”、“X弦X诵”、“弦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等。南宋人记述晚唐诗人罗隐与宰相郑畋女儿一事,文曰:畋女览隐诗,讽不已。畋疑有慕才意。隐貌寝陋,女一日帘下窥之,自此绝不咏其诗。(李定广著《罗隐年谱》第230页)你看,这里“讽”“咏”不就是读书(诗)声么?
读高龄学者的回忆文章,有时会从文字里读到他们十分自得的一幕,那就是亲聆了他们的老师课堂上用唐宋古音吟诵唐诗宋词。每每读到,我只能有过屠门而大嚼之感,同时,我会想起湖北才子黄侃。章太炎先生集小学之大成,可后继乏人,几成绝学。黄侃师从太炎,学到真传,于是将之拟作“蜂腰”,因为此学承前启后,不可断,断不得。所以,他在南京当教授,讲到关键处,就“设卡”,非要学生请他下馆子后才讲。现当代学者的“耳福”会否与黄侃当年的“设卡”有关?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读书声且又是古腔古韵,所以好听,是吗?
武汉大学建校120周年庆典时,来自异国他乡的克莱齐奥作了演讲。克莱齐奥,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来中国时,向600年前的一个土堆——江苏兴化施耐庵墓深深鞠躬致敬。演讲中,克莱齐奥有这样一段话:“如果印刷的书籍不存在,那我们今天所认识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们多数人都可能还是奴隶,可能在对科学,甚至是对书写的无知中长大。在我们今天看来,构成人类本性的大多数情感,都会在奴隶般的生活的绝望中被禁锢和枯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艺术尤其会变成一道遥远的幻影,只是一道模糊而深奥的夺目光彩,如同海市蜃楼。”
列位看官,听听克莱齐奥这番话,你是否已找到为什么读书声是世界上最好声音的答案了呢?只有知识才能摆脱当奴隶的命运,读书是最主要的求知路径,读书声才是标准版的国际歌——(读)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读)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拯救自己,唯有读书。
最后还想补充一句:读书声固然最好听,但一定不是那种“狼狼地打”出来的儿“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