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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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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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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旱塬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地貌:四周被流水冲刷成深沟,中间突起呈平台状,地理学上把这种地形称为“塬”。我的家乡就坐落在陇东黄土塬上,那是一个朴素如泥土般的小村庄。

塬和沟之间陡峭如削,明显留有地质大裂变的痕迹,塬上人管这种地势叫“崖”(方言中读nάi)。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一条路走着走着,便忽然被崖嚓地切断了,要走到隔一条沟的对面塬上,便要绕很长很长的崖畔。崖畔有时让人感到困倦以至绝望,但是也会成为黄土地上少有的一道风景线。当你在初春的塬上行走,满目黄土刺得你眯起眼睛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崖畔上,临沟放出一树花,或是粉红色的,或是米黄色的,或是青白色的,她们是桃花、杏花、梨花,还有其它什么花。同陪衬她的灰黄的背景相比,这些花虽然往往是淡雅的一抹,有时甚至是极其微弱的一丝,然而在苍凉的黄土地上显得极其娇媚,极其动人。看着看着,让你不由得联想到塬上的人家,粗茶淡饭,竟然也能养育出兰花花一样水灵灵的女子,你的眼泪便禁不住淌下来了。崖畔上的花,是用来反衬黄土地上的荒凉单调么?是让粗犷的黄土地上的人们感受到一丝柔情么?她那么俏丽,那么娇嫩,那么单薄,一阵狂风就会使她香消玉殒,然而她们却在寂寞中爆发出火辣辣的热情,偏偏在深渊之上与无情的命运默默抗争,她其实是黄土地的精灵呢!

由于整个地势是凸起来的,因而塬上不怕涝只怕旱,最缺的东西就是水。据说过去塬上人遇到上门乞讨者,宁给两个馍,不给一碗水。以前塬上人吃水,都是从三四里外的深沟里挑,其艰难程度,令人想起西方神话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每一步都体现出生命的沉重。如今不少地方都修了水塔,能从沟里或井里抽出水来,但遇上大旱之年,水量减少,争水抢水的事时有发生。塬上远离河流,只有下雨时,地面上才有流水,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或几个涝坝蓄水,供牲畜饮用或妇女们洗衣。有水的涝坝是塬上不可多得的风景,绿茵茵的水,尽管是不流动的死水,也能给干燥的黄土塬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常常在雨过天晴之后,每一个涝坝边上都聚集着洗衣的女人,积了一年的污垢晦气,似乎都要让女人们荡涤干净,欢声笑语充满了对水的感恩。

1997年春夏两季,我的家乡经受了历史上少有的大旱。当我踏上那片被父老兄弟用血汗浸泡过的土地时,好像有一场大火刚刚烧过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糊的气息。塬上所有的绿色植物全都在烈日下失去生气,叶子发黑发干且拧成一根细草绳。小麦如中了枪弹般地匍匐在地,纤弱的生命奄奄一息。好多片田里的玉米苗还未出芽,便被旱魔扼杀在襁褓中,侥幸出来的没有来得及一展身姿,便颓然夭折。田野里飘荡着一种死亡的沉寂,风一吹,尘土如网一般地罩起,真有点儿“天地玄黄”的意味。

平常,缺少了水的滋润,塬上的土地看起来总是灰黄的一片,如同塬上人的皮肤,粗糙而干枯。如果是春夏之交风沙卷起的时候,满天的土雾会遮掩了村庄,十几步之外看不清人的脸,因而塬上的女人出门时,总要在头上包一块方巾。而现在,正是四五月间最怕大旱的时节,本来便瘠薄如纸的土地,风调雨顺的年月每亩还可有三四百斤的收成,如今遇上多年未有的大旱,怕要颗粒无收了。没有什么比乡亲们的心情更焦灼的了,两个多月的抗旱几乎耗尽了每一个人所有的气力,然而仍未能把野马般撒开蹄子的旱魔拖住。

开始有纸幡出现了,上面涂满了鬼符咒语,这是故乡人们所用的一种最古老的求雨方式。村庄和田野里便显出一种凄惨悲壮的气氛。已经有人家停灶了,为了节省余粮,也因为旱情如山一样搁在心上,人们没有心思吃饭,于是变两顿饭为一顿,甚至有人一整天都不愿进食,只是伸长脖颈盼望着天空出现云彩。

就在人们的希望要同庄稼一起毁灭的节骨眼上,忽然传来国家要动用飞机进行人工降雨的消息。起先人们被这意外的欣喜搞懵了,直到听到广播时,才像从一场梦魇中醒过来,于是有人跪在地上仰面哭 出了声。大雨是午夜来临的,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未入睡,或站在露天或坐在炕头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神圣的时刻。起先是气温骤然下降,田野里吹过一阵阵凉风,接着便见天空中云彩越积越多,渐渐如一口大黑锅扣在整个塬上,后来便从远处传来刷刷的雨声。有人不敢肯定脸上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便是雨滴,于是问别人:“来了么?”“来了!”回答的人几乎是哽咽着吐出心中巨大的欢欣。许多人伸着膀子、绾起裤腿,久久地站在雨中不肯离去,仿佛要陪着雨一起润泽那地里的庄稼。

我静静地立在门口,在黑黑的夜色里,在这场拯救了乡亲和土地的雨中,又一次领悟到“民以食为天”这句古老格言的全部意义。

正是由于干旱少雨的塬上总是满目苍茫,塬上的人便分外钟爱绿色,祖祖辈辈都崇尚植树,凡有村庄的地方必定有一片树,凡有树的地方必定有人家,树因人的依恋而优美,人因树的衬托而生动。站在塬上任何一个地方放眼向四周望去,村庄总是被树木环绕着、簇拥着和厮守着,多么简陋的屋舍由于树的掩映而焕发出生机,多么艰难的生活因为有了树的陪伴而有了温馨。只有在夏秋之际植物生长最繁茂的时候,塬上满目的灰黄才能被浓烈的绿色覆盖住,黄土塬才能显出如花的妩媚来,令粗犷的农人们感受到一丝柔情,令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为此辛劳一生。

我想起自己在故乡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那些如烟如梦的日子。那时人们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却永远有一种乐观向上的情绪,一年四季都在苦着,那传统的节日是非要过好不可的,肉可以少吃甚至不吃,门画春联不能不贴。而且,一家子五六口人,男孩虽是顶立门户、传宗接代的关键人物,吃穿上却并不被家里人优待。真正被视为心头肉的,倒是那些女娃子们,一个个穿红戴绿俨然一家中的公主,出嫁时吹吹打打仿佛昭君出塞似的排场。这是黄土地上多么动人心魄的一幕啊!这悲喜交加的情景,是黄土地上的人们一生的努力与欣慰。

塬上人传统的居所是窑洞。现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基本上都住上了新盖的瓦房,窑洞渐渐成为历史的陈迹。上了年纪的人一说起窑洞总是充满了感情,觉得住在窑洞里舒坦,而瓦房是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年轻人却对土里土气的窑洞不屑一顾,他们的新式家具更适合在瓦房里摆放,因而盖标准较高的砖房已成为一种时尚。典型的塬上人是不大注重穿的,也许是长期的贫困剥夺了他们正常的欲望。塬上人一生的努力都放在填饱肚子上,无心也无力去为穿衣动脑筋,特别是男人和上了点年纪的人,衣服的颜色总是以蓝和黑为主,式样也简单粗放,似乎是用两片布草草缝上去的。而且,一些老年人还似乎有意识地追求朴素,新衣服要穿在旧衣服下面变旧后才换出来,个中的奥妙耐人寻味。如今的塬上人,有了重视穿着的条件,消费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沉睡了多少年的审美意识忽然觉醒了。庄稼人渐渐穿得新起来好起来美起来,妇女们也学城里人穿起了时装,甚至也烫起了头发,化起了艳妆。至于吃饭的事,也许是改革开放后首先解决得最好的一件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塬上人,饿肚子给饿怕了,没有粮食的时候,草根树皮白土也吃过,不少人为此失去了生命。如今粮食多了,即使像1997年那样的大旱,也没有出现大面积的粮荒,做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

同川道里人相比,塬上人显得过于老实憨厚,有时还十分倔巴,没有川道里人灵活精明,因而最不善于干的事是做生意。同样在集市上摆小摊,川道里人会扯开嗓子叫卖,远远地招呼顾客,能把扁的说成圆的;塬上人则会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烟,摆开一副酒好不怕巷子深的架势,买主过于挑剔,他还会硬生生地丢一句:“嫌不好到别处去买!”塬上人买东西也怪, 在叫卖得太响的小贩那里偏不买,对要买的东西远远地观察,等确信没有欺诈之后才上前问价,说价也常常是一口叫到实价,不称心扭头便走,十匹马也拉不回,很少为砍价多费口舌。塬上人做事,总是喜欢直来直去,实话实说,最见不得那种耍花花肠子的人,因而能干大事的人便不多。在川道里人看来,塬上人好认死理,脑筋不转弯子,有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会冲得你换不过气来。也许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犟脾气,使塬上人常常吃了暗亏,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以前,塬上人总是死守在那几亩地上,很少有人想着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因而被人讥笑为“窝里老”。如今为了摘贫帽,求发展,塬上人组织了庞大的建筑工程队,到城市里去承包工程,有不少人已经富起来。随着交通状况的改善,以及与川道里往来的增多,如今的塬上不再像从前那样闭塞孤寂,也渐渐同川道里一样热闹起来。

塬上的生活节奏快起来了,塬上人的心躁动起来了,他们不再满足慢悠悠地度日月,而是渴望在这大变革的时代,能像川道里人一样创造黄土地上的辉煌。从塬上每一个地方走过,你都会惊喜地发现,已经觉醒了的塬上人爆发出巨大的热情,向着贫穷落后的面貌作最后的冲刺,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消息从塬上传开,每天都有令人注目的奇迹被庄稼人创造。的确,塬上人的发展意识毕竟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苏醒了,他们再也不愿困守在陈旧僵化的观念中过穷日子,而是要轰轰烈烈地干一些事情,让子孙后代们为之骄傲和怀念。

哦,我的父老乡亲,我的苍茫旱塬!

                                         ——发表于《读者》2000年第10期乡土人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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