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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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几场秋雨，天气一天天凉爽了，老家龙凤山的土豆该挖了。新挖的土豆在老式的铁锅中用柴火煮熟，最底层的土豆皮炕成焦黄，土豆皮裂开，香味扑鼻。这几年在城里有了工作，安顿了老娘，但是在秋季还是按时节想起老家的土豆。梦中也能梦到土豆的香气。表弟李秋云是吃土豆长大的，一身土豆习气，心也和土豆一样朴实。
“娘，想老家的土豆吗？”
“想。土豆，香。”
说起老家的土豆，舅娘舞足蹈，挖土豆，洗土豆，煮土豆，用石头窝窝砸土豆泥。调配蒜泥、韭菜、辣椒、醋汁，土豆泥蘸料汁。一副兴高采烈样子。
“我要回老家，在老家种土豆，不在城里住了，城里，多闷，不如老家的山上畅快。”
“回家，回家，种土豆，畅快。我们走。”
拼搏奋斗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一路带着疯疯癫癫的舅娘，捡垃圾，打零工，高中复读，终于上了省师范大学，毕业后李秋云考上一个事业单位，在城里有了工作，年薪五十万元，但是，最终决定回老家。
“回家当老师，闲了种土豆，研究中草药，教山村学生，服务山中老乡，做自己称心如意的事情，有价值，也许还有创意。”李秋云下定决心，辞去现在东方互联网光电科研中心的职务，带着疯娘回老家。
几天前，他报考老家龙凤山中学教师，已经接到录取通知，工资一年也就三万多一点，但是，自以为比在城里拿五十万元年薪有意义。
“娘，我们回老家，我保证你不愁吃，不愁穿，活得快快乐乐。我要在老家龙凤山中学当老师，闲时间种地，你在老家，和那些老婶老叔一起，说说笑笑，每天开心高兴。”
“回家，说说笑笑，种土豆。锄草，喂猪，喂鸡，喂马，喂牛，高兴。”
李秋云收拾好行李，离开东方互联网的公寓，叫了一辆出租车，从省城往老家所在的龙凤山赶去，这一段300公里的高速路，是去年刚刚修建通车的，比以往坑坑洼洼的国道强多了，4小时就可以到达。
一路上，李秋云回想起这十几年苦心求学求职的经历，想到动情处，未免热泪盈眶。这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平时很刚强，很少表现柔弱，但是，有一种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情愫，一旦触及，就会火山一样喷射热泪。
李秋云5岁时，父亲因肝癌去世，哥哥、姐姐两年后也因不明原因肺炎死去，母亲因此发疯。在村里乡亲们帮扶下，靠着六七亩山地种土豆，维持着李秋云和母亲的生活，到上小学的时候，李秋云大着胆子对疯娘说：“你就在地里看守庄稼，不让野鸡野猪糟害庄稼就行。”
母亲就整天在山地里转，“欧欧”地呼喊。
到学校，教书的老师是堂兄李秋龙，很有同情心。
“我要上学读书。”李秋云说。
“你来就好。我就怕你不来哩。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你能想到读书，我高兴。”李秋龙戴着深度眼镜，瘦小的个子，留着胡须，爱说爱笑，是个博古通今、很善良的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读书不能害怕吃苦。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今天起就要能吃万般苦，方能成人上人。指着天发誓。”
他指着天发过誓，就这样被启蒙了。
读小学，在老家的山村，还有个邻居乡亲照顾，到读初中时，就得走出大山沟，到城里去。
李秋云小时候去过县城，在北山小区的破窑洞住过，见过捡垃圾的人，村上一个叫李成云的残疾人，捡垃圾，捡砖头，在北山社区的破窑洞前还盖了房子，遇上一个寡妇，残疾的，小时候因小儿麻痹症后遗症造成右腿弯曲、细瘦，不能正常走路，结婚后，李成云的户口也迁到县城了，还在捡垃圾，每月收入三四千元，活得很滋润。
“我也可以捡垃圾，不会饿死的。读书不能停止。不能半途而废。爬雪山过草地，也要读书。”李秋云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
背着疯娘，李秋云真的进城了，就在北山一口乞丐们常住的破窑洞前搭建了一个棚子，安顿了疯娘，设计了求生的计划，在菜市场捡菜叶，在垃圾桶寻找剩饭和旧衣服，在饭馆打工，收拾剩饭菜，保证饿不死，保证疯娘有吃有穿。
我很佩服他，邀请他到我值班的征兵办喝水、歇脚，也鼓励他，希望他坚持下去。
舅娘以前在山里也是吃惯了苦，一年三百六十天，多数是土豆加酸菜，在城里随便都是享福。
李秋云叮嘱母亲：“娘，我们进城了，这里还有几个熟人。李成云，你记得不？也有个疯老婆，人家捡垃圾，你就别去捡垃圾了，马路上的车多。”
“我也去捡垃圾，捡垃圾好。和李成云一起去捡垃圾。”
李秋云给李成云简单交代了一下，让帮忙照管一下。“我怕到处乱跑出事，出事就麻烦了。我娘在山里疯疯张张转惯了，没啥危险，在城里不一样。老哥你就帮我操点心。”
“放心，不撞红灯，走人行道，保证安全没事。”
上初中，上高中，李秋云就这样挺过了。第一次高考，李秋云遭遇不幸，重感冒、高烧、拉肚子，第一次高考落榜，教训惨痛。
“宁可饿肚子，关键时刻，不能乱吃。但是不能泄气，要继续复读。”
打工一个月，李秋云开始找高中复读，第一次高考成绩太低，英语不及格，几所高中都不收这样的复读生。
“校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发发善心，收下我吧。”在郊区的第九中学，李秋云进门就给校长下跪。校长是农家出身，对农村孩子富有同情心。二话没说，收下了李秋云。
第二次高考，李秋云稳住阵脚，顺利完成高考，被省师范大学录取。上大学要去省城。
“娘，我们去省城，去兰州，进大城市了。”
“进大城市了，去大城市捡垃圾。”
李秋云在师范大学学习物理专业。上大学时，捡垃圾的事情还是被同学发现了，学生中的志愿者发布了求助信息，李秋云意外收到捐款。
“不能要，在别人的捐助下读书，自己会变软弱，会滋生依赖心，年轻人受苦才会坚强。”李秋云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捐助。“捡垃圾，我可以养活自己，还有一点节余，还可以帮助几个贫困学生。在大城市捡垃圾，半夜三更，也没有什么顾虑。大城市的晚上，灯光明亮，垃圾点又多，可利用的垃圾太丰富了。”
李秋云救助了老家的三名高中生，其中一个叫李秋红的女孩子，学习成绩不错。
大学毕业，除了获得学士学位，还获得了许多知识竞赛荣誉，获得了助人为乐道德模范荣誉。刚毕业，东方互联网公司以年薪五十万招聘了他。
“修炼成功了吗？”李秋云自问，“读书十六年，十六年修炼，面壁十六年，成就还远着哩，还没有修成正果。人生的价值还需要接下来的几十年打磨创造。”
又是一个凉爽的秋天了。想起老家的土豆了。
“还需要进山修炼。按照娘的心愿，回到老家最理想，最需要，最舒心。”
李秋云的老家教育状况不是特别好，高中学校少，初中生有一半上不了高中，有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每年只招生1000人。高中生有一半上不了大学，当地也没有大学，只要一所高职学校。家庭比较富裕的人把孩子转到外地上高中，有的初中阶段就转到外地上学了。老家的学生，吃苦精神还需要加强。他救助过的李秋红因为母亲病故，已经打算不读书了。这是一件刺心的事情。
到了龙凤山，李秋云安顿好娘，就去镇中学报到。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个子矮矮的，留着短发，戴着墨镜，很热情。
“我是李秋云，物理专业毕业，特岗教师，我还可以代别的课程。我是放弃省城五十万元的年薪，专门回到老家当教师来的，请多关照。”李秋云这样介绍。
“我叫李慧兰，我见过你的简历了，也了解你刻苦读书的事迹，你就当政教主任，团委书记，抓老师学生的思想品德。你是龙凤山上一朵灵芝，发光吧，这里正是你的用武之地，也是你圆梦的地方，创造人生价值的地方。”
校长一语点题，说倒李秋云的心上了。
镇中学是完全中学，要保证初一到高三方阵式推进，一个也不能少的读完高中，大部分学生上大学，最低限度走高职，学习一技之长，成为有用人才，这就是目标和使命。
李秋云骑着摩托到各个山村寻找辍学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从一家餐厅叫回打工的李秋红。
“我捡垃圾读书，捡垃圾十年，初中，高中，大学，都是捡垃圾，还养活生病的娘，我还救助几个学生，他们也上大学了。你们不信？”学校思想教育大会上，李秋云这样讲。
学生和老师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有人窃窃私语：这就是传说中的李秋云。
“你们不相信？那你们相信什么？我告诉你们，吃苦精神发扬好了，可以创造奇迹。这是一种文化，灵魂的文化。吃苦加上信念，坚定的信念，不畏一切艰难险阻的信念，始终坚守，就能创造奇迹，成就传奇。比如爬雪山吃野菜吃树皮过草地。”
有一个老师俏皮地说：“前几年，学校组织过重走长征路，去过哈达铺和腊子口，还去过大渡河，走过泸定桥。一路风景很美。”
“你们去的时候，是带着啤酒烧鸡和火腿肠的，你们能够感受到的长征精神的真正的美吗？没有，你们是游山玩水。你们要穿越历史，感受真正的长征精神之美，就得先饿两天肚子。忍饥挨饿，饥寒交迫，再想象一下天上飞机狂轰乱炸，周围敌军围追堵截，死里逃生，才会穿越时空，才会身临其境，才会体验到真正的长征精神。”
“我们什么时候组织一次这样的活动。有意义。”慧兰校长建议。
“那可有危险，一旦发生事故，谁负责任？”有人担心，提出不同意见。
“这个别愁，至少有救护车跟在后面，以防万一。”李秋云想好了策略。“就像去医院体检的早上空腹一样，不会出问题。现在的人缺乏的是吃苦精神，有的人，天让他吃苦，有的人，人为设计一点点苦，有什么可怕的？你们不相信？”
终于相信了，李秋云得到了师生们的掌声。
在李秋云的坚强训导下，龙凤镇中学的学生普遍适应了苦学模式，教师也刻苦了许多。考上大学的学生一年年增多。
星期六和星期日，他骑着摩托车回老家帮助母亲种庄稼，收获满满当当，土豆成熟时，他会挑选几个特别好的，煮熟裂开花的土豆，做一碗土豆泥，让母亲吃。
一方水土，孕育独特心性，尽孝、育人、劝人上进、导人向善，他感到了人生的真价值。他有时候也邀请一些家庭困难的学生一起吃土豆，有一次，他忽然有所感悟，说：“我觉得，我就是土豆的脾性，适合在大山里生长，吸收大山里高天流云、雨露阳光、砂石土壤的精华，想把自己修炼成一颗泥土里的夜明珠，期待有一天发光。”
我说：表弟，你已经发光了，只是自己感觉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