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树为亲

在农村，有让孩子拜石、拜狗、拜牛、拜树为干大、干娘的，这孩子的名字就叫石娃、狗娃、牛娃、树娃。

这是很好的乳名，有一种人与自然的亲和感。爱哭的孩子，倘然他们的父母请人用纸条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几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贴在水泉边的石头上或大树上，如果见效，为了巩固，就要找个村中最温良的狗、牛、马或者村前村后奇特的石头、年老的松树、银杏、古槐、老李、巨柏，行三跪一拜之礼，聘为孩子的干大干娘，而这一户人家，从此就有了一门非属人类的干亲。

风趣吗？

树代就是我邻家的伙伴，牛娃也是。逢年过节，树代将白面馍嚼一口抹进我家门前老李树的皱纹口，说是给她的干娘拜年，又给树身上贴一张红纸片，说是给她的干娘戴花。于是，我们争相效仿，你一口我一口地喂，你一张我一张张地贴。老李树打扮成了俏老太，我们又拍手唱：李树李树开花，结颗李儿像大西瓜。

因为是我家的李树，是我曾祖父亲手植的，我自然要比树代殷勤些。树上挂的果大都归我，树代作为干女儿只能分享几枚，论亲近，我比树代有过之而无不及。冬月里扫雪，大堆的雪堆在树下，我们便玩雪雕，这一日雕一头牛，下一日改了再雕一口猪，也堆雪人。

谁会想到整日托着病体领我们的婆会死去呢？而且是因为贫困自殁而死；谁会想到，我会被送到学校，而且学习一直“优异”呢？粗识几个字、堂姐的招赘女婿普选哥，逢人就夸赞：我伯家的娃，一肚子金鹅儿；谁会想到我们村只上过几天初中、高中的回乡知青会下那么的苦心，为了对得起每日的工分，夜点煤油灯钻研教材教我们？我们考上了初中；与牛马为伍的我，走出李树湾去山外求学了；谁会想到，我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师范？我远离故园，干上了一份靠写字、说话挣钱的公务。

没有念过一天书的树代，长大了，嫁人了。嫁到与老家的山背靠背的山里。

她对她的树干娘依然十分虔敬。不管在什么时节回娘家，都要去我家的老院子里给树干娘尽尽孝心，念过一天书，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态问题的树代表现出催人泪下的孝道，拜望一　棵树，给树喂一粒米花、一口饼干、一口山泉水……

而我在哪里呢？别说自家院内的一棵老树，就是亲爸亲娘，也是经常不能看顾。

树代，一位一天学没上过的农家女子，她深信冥冥之中的祝念、祈愿，她相信她一生的平平安安、生儿育女、过上好日子、包括庄稼收成好，鸡喂得好，牛羊壮，猪肥狗健，总之一切与她生命、气运有关的东西，都来之于树干娘。她的树干娘，在她心目中，已经成神圣的生物了。她甚至向人悄悄地炫耀：我树干娘护佑的不光我一个人哩，她护着我们老家一村人，还有，我太爷（指我爷）家的我大叔（指我哥）都当县长了，我二叔，可是大记者。

在树代的绿色光环中、我们都成了一片片精美的叶子。虽然好笑然而可爱，朴实，牵引人的悠悠思绪。

我却再也不能品味给树喂食贴红的乐趣了。

听说树代最近将树干娘的枝条剪了几枝，嫁接得很成功，已经见花了，得到年轻健壮的酸李树的营养滋补，那李花特别白，特有的光泽使那花辨如绸布剪出的一般，招引许多人赞叹。为此，树代以及她的孩子得到了乡邻们的许多美好祝愿。而树代欣然将自己的女儿代给了那棵幼树。

树代是那么轻巧地剪下她干娘的树枝条，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拔下娘头上的白发。娘那时先要将我拉她怀里寻头上的虱子，寻完了让我在她头上找白头发，娘头上有白发，没有虱子。白发拔下来了，我悄悄地存在书本里，娘看见了，有一次说：我没念过书，小的时候，先生教你舅念、我听过一些，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娘不知道啥意思，我娃你自个儿思谋吧，娘相信，你会明白一切道理，念成书的。

谁会想到，树代还那么赤诚，而且成功地嫁接了树干娘的枝条；在我母亲满头银发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和树代一起站树下的情景。树代说：大婆，我们家的酸李子不好吃，我要用干娘的枝枝儿把它换了。我母亲说：这样好啊，接活了，你可就天天见你干娘哩，年年有甜果果吃哩。她们把脸仰起来，把眼光伸进老李树茂密的枝叶中，那上面的云啊，风啊，还有待开的花苞啊，载着她们的心愿飞翔在她们心灵的天空。

我是只能领着不满６岁的儿子，抽空到我现居的小城的北山，在１０万亩正待治理绿化的荒坡里向往了。

我教育孩子，要热爱生态、热爱绿色，热爱与我们人类相依相存的树木、青草、昆虫……

我给他讲那棵老李树的故事，讲我自己的童话，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从种树护山的老人那里借来锨和镢头，栽下两棵树，一棵侧柏，一棵油橄榄。我教孩子浇水，我说：以后，早上爬山晨练，别忘了给这两棵树浇水，要把它们当作你最好的朋友。儿子，你是独生子，不像我们兄弟姊妹四五个，你就一个人，而朋友有别，同学各有心眼，这树可就是你最亲密无间的伙伴了，你爱它们，它们让你得到幸福的。老爸会老死，而树不会像人一样很快老死。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希望，我栽的树也能得到树代式的亲戚，真能那样，就算是上苍对我的最高奖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