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拉得好,再拉个赛马。”
河边,公园紫藤走廊。老马在拉胡琴。
老马拉了一首二泉映月,很悲切。路过的小赵高喊:马师傅,拉个欢快高兴一点的。
老马拉赛马,弹弓拨弦,上下极速滑指,节奏欢实,春天的河边公园获得了一种昂扬向上的生命力。江水奔腾,树上的鸟儿暂停鸣叫,天边的云朵化现为飞驰的马群。
“今年七十几了吧?好这么好的弓法和指法,这么好的节奏感。”
“七十六了,不领孙子了,专门拉琴,雨天在家里拉,晴天在公园拉。给儿子儿媳妇打招呼了,别管我,我就这点乐趣。一个人过。”
“拉琴多少年了?”
“十五岁开始学习拉琴,剧团的杨老师看上我是个拉琴的料,免费教练。那时间,家里穷,捡垃圾拉车子,打小工,也没钱买胡琴。不像现在,你看,我这一大套,有二十万元哩,这把二胡,紫檀木的,二万元,我有六把二胡,最贵的一把八万元,当然,这不是二胡中最高档次的。琴中有一把四十万的,我想着,啥时候也买上一把四十万元的胡琴,有专门拉二泉映月的胡琴。”
“我当你这就是一两千元的二胡,小看了,长见识,长见识。”
“十八岁那年,恢复高考,我报考省音乐学院,我是借杨老师的胡琴参加考试的,我考了第三名。可惜只录取一个,我落选了。不然的话,我会成为专业的二胡演奏家。高考落榜,我继续拉车子捡垃圾。我的命运和瞎子阿炳差不多,都是苦命人。后来,我学木工,做家具,贩卖黄芪,再后来,我销售电器,我闯业的经历丰富着哩。拉二胡只是生命中的一小段。”
“你是一直坚持拉胡琴的?”
“没有,中间停过四十几年。为生计奔波,跌过跟头,哪有心情拉二胡。这几年好了,重新拾起来,还没忘记。基本功还在。你见笑了。我一起的土改,李土改,今年八十岁了,拉得比我好,这几天老伴住院,没来,你要是听听他拉琴,那才是享受。嘿,我是混时间的,这一下午,拉一阵胡琴,一忽儿就五点了,回家做饭,吃过饭,在屋顶上还拉一会儿。儿子、女子、孙子都不愿意学习,没人听,我和他们分居。我原先是想着教孙子学胡琴,我买了六把胡琴,就是为四个孙子准备的,可惜都不学。别人家的娃娃上培训班交学费学拉琴,我这免费培训,竟然不感兴趣,你说我恼火不?前年,也就是2019年,我想通了,我在公园里独自拉,总会有人听的。所以,我用积攒的养老钱买了音箱和麦克风,在公园,在河边,为河神和游人演奏。你听懂我的琴了,我高兴。你还想听哪一首曲子?”
“我们多聊一会儿吧?你做过好多生意,赚过好多钱吧,不然,这二十万元的胡琴、音箱,一般人是不会花这个钱的,很不容易。坚持在公园独自演奏,一般人也做不到。你到底图个啥呢?”
“我们那年贩卖黄芪,上了深圳商人的当,吃了大亏,有的人损失一二百万元,我损失了四十万元,那时间的四十万元,相当于现在的四百万元,大数目,有的人自杀了,我扛住了压力,还清了银行的贷款本金和利息,我的几个朋友跳河的跳河,上吊的上吊。想起来,惨啦。都是因为信息通讯不发达、交通不发达的原因。遇到现在,就会避免。我能活到现在,过上安逸的日子,要感恩,就想着为社会奉献一点音乐。”
“那到底是咋回事?”
“第一年,深圳和台湾的客商大量收购我们的黄芪,一斤三四十元,我们在农户家收,给价二三十元,大赚了一笔钱。可是,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在黄芪中夹杂了树根泥块石块冰块和钢筋,骗人啊。结果,深圳和台湾的客商气愤了,他们谋划了一个收拾我们的计策,那一次把我们整狠了,想起来都心惊胆战。”
“他们是咋整你们的?”
“头一年他们吃了亏,但是没有声张。一点都没有声张,遇到现在,可能会打官司起诉,但是他们没有起诉。沉住气。我们的人还以为自己聪明,骗了人家,赚了。人家第二年来了几个人在药材市场上转了几天,给我们这些二道贩子放话,继续收购,价格还有上涨的可能。他们转几天就走了。我们放开手脚收购。一斤四十多元,刚从泥土中挖出的黄芪,连泥带水,一斤四十元。种黄芪的老农笑得合不拢嘴。我们把黄芪拉到深圳、广州,等待深圳和台湾的客商收购,当然,有的人在黄芪里头还是夹杂了树根。愚蠢不?”
“吃了不诚信的亏了。也把自己的品牌声誉破坏了。”
“你说得对。人,有的人就是急功近利,喜欢干坏良心的事情。结果,深圳和台湾的客商一个冬季没出现一个人。我们租借仓库,住宾馆,吃饭,开始是高级宾馆,后来就挤到我的帐篷里煮方便面。狼狈极了。最后,好多人的黄芪扔到江里了。”
“真是一个深刻教训。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没有铁路,千里迢迢,用大卡车拉黄芪到深圳,不容易。黄芪生意一蹶不振。山里人种黄芪的积极性也受挫。严重影响了中药材产业。罪该万死。”
“是啊。商场如战场,一点不假。我改行了,做木工,专给领导家做家具。十几年时间才缓过气。我做电器也是武都城里第一家。一个收录机,在深圳几十元的,回来买二三百元。”
“现在,你专门拉琴,也不做生意了?”
“不做了,钱挣够了,生意转给徒弟们了,现在就喜欢一个人在公园拉琴。我住荷花池那儿,到这个公园有三公里。我几乎每天来,我都拉琴三年了。我活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拉琴的基本功。你想听哪一首,我最近学习了骏马奔腾、北京有个金太阳、天路、兰渝铁路、白龙江,我觉得拉得还可以,自娱自乐,难得有个知音。我看你是个面善之人,你心好,我看得出来。”
“我是当老师的,幼儿园老师,传统文化音乐课老师,和孩子们一起欣赏古典音乐。”
“我说你是我的知音,果然,果然,幸会,幸会。荷花池那边,没有一个知音,我苦闷得很,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知音。你贵姓?”
“免贵姓王。”
“王老师,好,好。”
“马老师,你继续练习,星期一,我领上孩子们一起来听琴。”
“好,好。王老师,如果真有孩子喜欢拉胡琴,愿意好好学,能吃苦,我这几把琴就归他们了。我马顺仁,就算找到艺术的传人了,我的心也安了。”
“你别愁,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星期一,小赵领着三十九个孩子到公园,紫藤花架下空空的。
小赵拿出自己花一千元买的二胡,给孩子们拉了一首江河水。
几天后,小赵路过荷花池,遇见一个丧葬队伍,只见前头的一个小孩怀抱一幅遗像,分明就是前几天拉胡琴的马老师。小赵惊呆了。
过了几个月,在一个圆月之夜,小赵独自在河边散步,又路过紫藤长廊,他坐在长凳上闭目静思,忽然耳旁想起了美妙的胡琴声,是江河水。一曲拉完,他睁开眼睛,看见老马身着白色绣着二胡的绸布衣裤,飘飘然向河中走去,消失在浪花之中。
从此以后,小赵拉二胡的技艺猛然提高,拉出的江河水如泣如诉,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