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刺长在山腰,芝麻长在山梁。牛儿吃草山岗,仰望太阳月亮。”狗狗布喜欢唱自己编的山歌。山歌里都是放牛割草拾粪的场景,是一个儿童心目中的山野情趣。“黄花儿草,编花篮,花篮挂在牛角尖,牛儿觉得很好玩,睁大眼睛照我看。我的脸上没长毛,我的手指编花篮。”
冬天地牧场有两处,一处在村庄对面的酸刺园,一处是东山的柳树坪。
酸刺就是沙棘,五十几亩,面向西南,日照时间比较长。酸刺园有水泉,牲口们饮水方便,有几十棵白杨树,牲口们可以自己搓背。驴喜欢在地上打滚搓背,牛喜欢靠着树干摩擦,解除身上的瘙痒。
酸刺园水草茂盛,野菊花、千里光、茅草、灯心草、大蓟、小蓟、益母草、苍耳草、牛蒡草、博落回、野棉花都很多,粗大的酸刺树上一到秋冬季挂满橙黄、橙红的酸果子,老远就能嗅到酸酸甜甜的果味。由于太酸,麻雀、喜鹊、乌鸦、松鸡、松鼠都懒得吃,这就给放牛娃们有了足够解渴的野味。
酸刺园离村庄近,只隔着一条山沟,晴天、阴雨天、大雪天都可以来放牧,晴天自然最好,狗狗布放牛时,牛自由自在吃草,他摘酸刺上的沙棘果,沙棘果秋季酸得很,冬季就不太酸了。结冻后的沙棘果,有冰糖的味道,含在嘴里很快就化了。酸刺果的营养其实是很丰富的,别的人怕酸,不愿意吃,吃惯了苦苦菜酸菜味道的狗狗布却感到酸刺果很不错。
“你就是不怕酸,我看着牙齿就沁。”黑孩儿见狗狗布一大把一大把摘酸刺果吃,心里直打颤。牙齿中的神经也产生了反应,发凉,发麻,发酥,发软。
“啊,好得很,酸甜苦辣,酸是第一味道,吃不了酸,受不了气,忍不了辱。我娘说的。吃不了苦辣,干啥事情都害怕。怕复杂,怕扎挖。”
苔藓和棉草被抠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带刺的酸刺,一丛丛顽强地长在山坡上。
由于缺少烧火的柴草,羊全、猪猪、双福、黑孩儿对酸刺动了杀心,酸刺树上长满两寸长的硬刺,但是,他们用长把子镰刀砍、剐,一丛丛酸刺倒下,晒干,成为烧柴。
酸刺的地上部分砍完,开始挖根,到第二年春季,酸刺园中的酸刺就没有多少了。狗狗布梦见酸刺园出现许多蛇,蛇半身直立,向他围绕过来,他惊恐之下,拿起镰刀在蛇群中挥舞,蛇退去了,四周又出现大火,他在大火中奔跑,寻找缺口想着冲出火海,但是,四周都是绝壁。绝壁就像钢铁围筑的高墙。他似乎见到了地狱中的刀山火海。
“吃苦有啥可怕的。心中不苦,口中就不苦。吃酸刺果很好,没有啥可怕的。”他摘了一大把酸刺果,一股脑放进嘴巴,咀嚼,一股苦酸味直入心中,心火扑灭,他发现四周的火也灭了。“原来都是心火。”
这是狗狗布小时候做过的恶梦,他已经感悟到梦中显示的生命印记。看见了死亡的状态,感觉到人生的短暂。感到喜怒哀乐,如同草上露珠,阳光照射,瞬间幻灭。
去柳树坪牧场,经过村前的山沟,上山,穿过一片松树林,大约走五公里山路,上了山顶,翻越到大山的东面,是一片面向东方的草场。这片荒原生长着胡麻、芝麻、艾草、水蒿、独活、柴胡、韭菜。
韭菜开花在夏季,可以摘一些放到酸菜中调解苦酸味道。冬季,韭菜就不见踪影了。胡麻在秋季就被收割,用木铡刀捋出麻丝,捻成麻线,织成麻布,做成麻布汗衫。冬闲时间,狗狗布的祖父和外祖父赶着织布,母亲缝制麻布汗衫,父亲拿上麻布汗衫去盛产粮食的外县换粮食。
“麻布匠的孙子来了。”到了山岗上,小伙伴们会这样喊狗狗布。
“我家真有一架织布机,现在早就不织布了,手艺失传了,可惜得很。”
“天天织,晚晚织,织的麻布做成衣,麻布匠人的孙子没裤子。”这是村庄里一直流传的童谣。知道自己是麻布匠人的孙子后,狗狗布才晓得这是笑话他的歌谣。
狗狗布想,自己有裤子嘛,不是光屁股呀。这可能是以前生活苦境苦情的描述吧。
“应该是没袜子,裤子是有的。”狗狗布自嘲着说。
眼下,冬季的柳树坪梁上,无边无垠的荒野,狗狗布看到的是牲畜健壮,牧童嬉闹的场景。他心生许多美好憧憬,想着长大后要把这里建成美丽富饶的风景区,建成农牧乐园。
黑孩儿还是担心自己将来找不上媳妇,狗狗布很同情他,因为黑孩儿早就没有父亲了,单身娘又是个小脚,做不了重活,大哥已经到外村当上门女婿去了。
“当光棍汉多丢人呀。”总是听见黑孩儿在唉声叹气。
“你别愁,只要好好学习,卧薪尝胆,男子汉大丈夫还怕找不到媳妇,女孩子会抢着嫁给你的。”
狗狗布口气真大,这句话说出去,小伙伴们又嘲笑他了。直到有一天,狗狗布的表妹来到圣母庙村,狗狗布的母亲与武阿婆闲聊:“你娘家的弟弟的孙女是个干净体面的娃娃,如果能给狗狗布当媳妇,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试探着问过,人家想着把那娃嫁到川坝里条件好一些的人家。”
“如果你娘家的弟弟不愿意,看不上我的狗狗布,嫌我娃老实憨厚没出息,我就只能在我的娘家选了,我弟弟家的艾草,端午生的,人也长得像端午的艾草一样,水灵灵的。就是没叫读书,只去过三个月学校。女娃娃,天生有好德性就成了。艾草也是个好娃。”
很快,狗狗布母亲和武阿婆的谈话就传遍村庄。狗狗布被小伙伴们讥笑为“艾草的男人”。
“嗨,真是不愁找媳妇,艾草的男人。”
黑孩儿有些妒嫉,但是没办法。他渴望早日成为香菜或水花的男人,可属于他的香菜或水花还无影无踪。
放牛娃,知道人间情事比较早,因为他们是在荒原上生长的,是在山野之风中吹大的。
冬季,在山坡上放牧,总会有一个取笑的话题,听到小伙伴笑他为“艾草的男人”,狗狗布郑重其事地说:“艾草是我表妹,我就只希望她上学读书。长大了嫁给谁都成。阿宝、黑孩儿也可以努力争取。我又不是贾宝玉。没那么小气。”
冬季牧场顿时充满了笑声。
童男童女的心灵是纯洁的,也是敏感脆弱的,自从艾草被讥笑成“狗狗布的婆娘”,以后看见狗狗布就很少笑了,心里有了一种压力。婆和娘都不好担当,不是一般意义的亲近,而是生命的交付。比起妇人、夫人、媳妇、婆姨、妻子、老婆、爱人、贤内助、掌柜的这些称谓,婆娘一词,是女人职责的最高级别,压力和爱心能量的输出要大得多。这是一方民俗中对爱情的深层感悟,也是一方语系中的精准表达。婆娘是管护自己男人的,一个男人的吉凶祸福、福禄寿喜都在此人命数中携带,凝结着前世今生的恩仇因缘。
狗狗布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一句不经意的童言还是伤了艾草的心。
“我听姑大大的话,你不听娘的话吗?”有一天放牧回家,狗狗布看见艾草正在厨房帮母亲做饭,悄悄问。
“我是同情黑孩儿。”
“担心黑孩儿找不上媳妇,我将来可以帮他。”艾草浅浅一笑说。
“不说这些,你还是要上学的。将来的女孩子没文化那就要受大罪,吃大苦,吃大亏,睁眼瞎,真的,我不骗你,狗狗布咋会骗艾草呢?”
冬季牧场上覆盖的最后一层积雪融化了,一个新的春天来到,艾草还是没有继续上学,这成了狗狗布酸酸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