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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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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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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量,自难忘

吴谨


农历二零一七年腊月初八,陇中南有一个叫咀头的村庄,被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全覆盖了。我计划为此村庄的老宅大扫除的活动,只能在两座泥瓦房内局促进行。入夜,我爬在老屋干牛粪喂暖的火炕上,想起与胞兄的过住,便久久无法入睡。

去年今日,是我们全家肝肠寸断的日子。患胃癌去逝三天的哥哥被我们哭天喊地的深埋于堡子粱北坡的黄土地里。下葬之前的最后一眼,真让我刻骨铭心的悲伤:他青瘦的面颊上,连针尖也挑不起肉了。

他是二零一五年冬季病情加重的。我和妻子去看他时,他形容枯瘦,说话甚是费力。我知道他怕麻烦别人,不愿意张口求人。当时,他家中有无能为力的嫂子和一岁左右的小孙子,外面有打工的长子长媳,读高中的次子。嫂子说:“若不去看(治疗),光等着,怕——”她也希望能治好病,可这病的麻烦,真让人一筹莫展。

二零一六年春节,我去定西看有病的岳母,正月初四他打电话问县医院的上班情况,我建议正月初六我到通渭时再说。正初六到县上看病,以前给他治过病的杨主任说县医院没能治他病的药。当时,我见他为增加体能吃了颗水果糖,之后,就说感觉很恶心。我便想起电视上说过,癌病毒喜欢吃糖,便建议他少吃甜食。

三月份,他在儿子的陪护下去甘肃省人民医院化疗。由于疼痛,我还为他网购过氨酚羟考酮片。祸不单行的是,三月底他再次化疗期间,族叔吴某夜晚闯入我家老宅打伤了我的父母,当晚因事情紧急,我们报了警。父母因伤住入医院尚未出院,胞兄从兰州化疗到县上,听此消息,身体又出血了。他因身体太差,回不了老家,被迫住入医院。在县医院住院时,他伤心的说:“我,人成了这样,让别人欺负到门上来了!”说完泪下。因为化疗,他右胳膊血管输不进液了,只能口服。此期间,我央求县医院丁某办了大病门珍卡。

二零一六年暑假期间,我和妻子去甘肃省人民医院为我娘做胆囊切除手术,他打来电话,吃力的喘息中满含担心与自责。

我们把母亲照顾出院送回家后,我又去兰州普瑞眼科医院做眼底玻切手术,可以想像,他是多么为我担心。当时,我卷入与妻子持久无聊的口水战中,而他的病情却在祸不单行中与日恶化。这期间,为了减轻痛苦,他吃了不少苦味的药,他说蒲公英的效果还可以。我也拖人为他买过人血白蛋白,但那,也已无济于事了。记得那年国庆放假看他去时,他说:“张沟的张某某,在北京换了血,现在好了!”我明白,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病也能治好,可张某某患的不是癌症。

二零一七年元旦,我因一点小事未能回家。次日,侄儿压着悲伤打电话来说:“我大跌倒了!”虽然,我对这个病早有预期,但其来势如此之迅猛却是大出我的意料。啊,余兄忽去,悲伤袭来,泪水迸涌而下不可遏止。我坐在回家的班车上,禁不住伤心的泪,洒满了衣襟。老天啊,你怎么忍心夺去我这般坚强,这般热爱生命的年仅四十八周岁的兄长之性命呢!你让他年迈的父母,中年的妻子,未成年的儿子,如何承受得住呢?

我们村方园五里内就有几个像他一样的病人,他们也都没能扛过更多的年头。我们归究他病情迅速恶化的原因,父母认为他的手术做的很成功,是二零一五年夏秋干农活挣坏了。我想了想,当年,他种的麦子多,脱粒的任务主要由他完成,那可真算得上是霸王苦,一个健康的壮劳力都难以胜任,何况他一个大病在身的人。父母的归因无疑是有道理的。在医院做胃镜时,是他亲口告诉大夫:“打了九袋子胡麻,把人挣着了。”大夫劝道:“没个好的装胡麻的袋袋,打再多胡麻也没意义啊!”但我理解他要强的性格,他急欲挣钱还帐不惜自己的汗水乃至身体健康,是他轻视了癌毒的厉害程度了。而他不及別人的另一个方面是,他早就患有多年的乙肝,癌细胞转到肝脏,出现了结节。可其实,他的病早己严重,他只是怕麻烦,硬抗了很长时间了。

那是二零一四年农历三月二十四日夜晚,老家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吐血了,晕得不行,要到县上看病,让我先联系一下。当时我就蒙了,他上县医院,定是病情严重。便安顿好孩子入睡后,与妻子拿了几千块钱去县人民医院等。漫长的一小时后,他被送到了。急诊科马上送他去普外一科住院部。杨主任当晚用了止血药剂。次日查胃镜不得,他几次说晕。医生为他输了两袋血却奇怪血压不升。又次日,另一胃镜医师做胃镜,发现他的胃部喷血。医师控制住惊慌,让把病人躺着推回病房。她电话通知杨主任,杨主任急忙申请转院。

三月二六日,救护车在白雪皑皑的山谷间鸣警急行(前夜通渭突来了一场大雪),我的心伤感又忐忑,母亲多次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我撒谎说在县上。他挂着吊瓶血袋,安慰我说:“人是太值钱了,家里曾有只小鸡,嗉子破了,用针线缝上后就好了。”其实,他当时是在说笑,而我们根本没敢告诉他病的实情。

午后,到省人民医院,堂弟志宏去办住院手续,医院也随后就腾出了床位,就是普外一科39号床。省人民医院的大夫给他插了胃管,禁食禁水,日夜输药。我为他买了病号服,换衣服时,他突然一阵悲伤,说:“下身底下光光的。”我知道是因为便血,在家时换掉了。几天后,他知道了病情,执意不做手术了,并与儿子起了争执。侄儿说:“不做手术人会没的。”他却说:“不做手术钱花不了那么多!”我知道他对癌晚期没有信心,不愿为治自己的病而让家庭背负沉重的债务,这当然是他热爱亲人的体现,但作为亲人,又怎么忍心不去救治他呢?

手术是省人民医院普外一科主任高教授做的,微创胃癌切除术。手术很成功。胞兄后来说:做手术的高主任在手术前还微笑着抚摸过他的脸。这次手术住院花了八万多,大妹夫,大姑夫都借给钱了,小妹夫也陪护了多日。新农合报销了五万多一点,我建议留一部分做后续治疗,他却只留了一万。

出院回家后,我大姨的儿子为他杀了羊肉,亲戚也多来看望,我母亲常为他做搅团。重获新生的他,两个月后在屋后点瓜种菜,菜苗长出了喜人的绿意,仿佛就是他心灵的代言。

我们兄弟俩相比,他是个比我更有能耐的人。

一九八四年,十六岁的他,于寺家沟学校初中毕业。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厨房炕上,他看着四面的泥坯墙说:“你看,咱们家到现在还像旧社会一样穷。”之后,他决定去打工挣钱。

一九八五年正月初六,北风雪沫子很冷,那坡大爷的外孙天没亮就带他去庆阳西峰打工。我还捎人给他带过母亲精心烙的油脆脆馍。从他的来信中得知,他在给一个农场打杂,有时铡草喂兔,有时摘菜卖瓜。年底回来,为家挣回六七百元钱,父母自然很高兴。次年,那坡大爷家五叔带他去兰州打工,从此,他与那坡大叔他们一起打工二十八年。二十八年来,我们聚少离多,他干的活,吃的苦,对家乡与亲人的思念,也只有他更清楚。

一九九五年,我考上兰州师专,他很高兴。他在条件很差的环境打工,还多次给我零用钱。记得九六年暑假,我也去他们那儿打工挣学费。工地上,火食单一,居室简陋,劳动强度大,劳动时间长,我只干了二十六天就撑不住了,而他一干就是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他困了,病了,都得一个人抗,他受的苦累与委屈,也只有他一个人排解。记得那是给培黎石油学校一幢楼贴外砖,一日下午五时许,有几个学生在打篮球,教师们也下课活动了,他不无羡慕地说:“除了下大雨被迫停工,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早自由活动过。”

他是匠人中的匠人,贴瓷砖的行家,多年来带班在大城市贴瓷砖。庄里人见过他干活的,都夸他手艺好。他回家的短暂几年,为乡里人贴房子的外瓷,所到之处,人人称赞。他为老宅贴的上房,我每回家都要擦试。他亲手为自己修起锁子厅,那是二零一三年的大工程,我却没能为他帮上一点忙。他为兰州人的房子贴过很多瓷砖,为乡里人的也贴过不少,而他自己新修的房子的砖,因为病重,至死也未能贴上一片,说起来,真让人遗憾叹嘘也!

我们小时候是贫穷的调皮孩子。能记事时,我们在爷爷的老宅住,他和二叔二姑们去外面玩,不带我。稍长一些,我们每天去河湾的泉中抬水,他却总给我让担儿。有一次我去偷摘南家的李子,那家的小妹多次说他是贼娃子。小学放学回家,父母去山里干活没来,我们饿着抢吃中午剩下的苦荞面棒棒。我上高中时,要去十里外的蔡家铺搭车,他多次用架子车推行礼送我。他打工回家路过县城来看高中读书的我,还将自己穿的羊皮背心脱于我御寒。我在兰州师专上学时,他和大叔送我一桶做饭的柴油。他生病在家,我每回离家外出,他总等在路口送我一些洋芋粉条,新鲜蔬菜,青玉米棒子,土榨胡油等。而现在,那个关心我,支持我,牵挂我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是一个多么能吃苦耐劳,自尊自强,关爱手足,热爱生命与生活的人啊!

他的一生是隐忍劳碌的一生,是热爱顽强的一生。我为有他这样一位兄长而荣幸,也为失去他这样一位亲人而痛心!

然而兄已病故,弟悲伤也无补。唯愿宽厚仁慈的地母,永安他辛劳疼痛的魂灵了!

(农历2017年腊月八初稿。2022年9月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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