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躺在床上,我走过去悄悄地揭开盖在您身上的羊皮袄子,看到您的手指上还夹着烟,一明一暗的闪着光,一缕青烟跳跃着升起。我猜想,这一定是您刚点着的香烟,还没来得及吸上几口就睡了,不然我怎么会看到一半的烟灰还牢牢的嵌在烟体上,立着没有掉下来。您微合着的嘴巴里还吐着烟气,我知道您,大体是因为劳累与困乏,要小睡一会儿。
羊皮袄子盖在您右手处的位置上有一个刚被烟灼烧的小洞,小洞还在慢慢地扩大,也闪着光,不仔细看很难以发现,偶儿冒出一丝青烟跳跃着升起。我伸手把它揉灭,并将烟从您指缝里轻轻地取出,生怕惊醒了您。
您消瘦而黝黑的脸庞上布满了岁月的年轮,额头上的几条皱纹像刀刻一样醒目,在脸上蔓延着消失在两鬓旁。两团浓密的眉毛簇拥着,矗立在高高的眉骨之上。略微凹陷的双眼镶嵌在挺而笔直的鼻子两旁,更显得深邃。您微闭着双眼,长长的脸部轮廓加上花白的胡须,好像是一幅蜡像。
这幅像定格在12年前的今天,今晚又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感知到了这是梦,我又一次能在梦里遇见您。有人说,如果想与逝去的亲人见面,就在白天与黑夜交接之际,就在凌晨的梦醒时分。我从睡梦里醒来,没有一丝惊怕,看了时间,时钟定格在凌晨三点二十四分。屋子里漆黑一片,透过窗户,外面泛着微弱的白光。难以入睡,因为我的脑海里全是您的影子,都是过往的事历历在目,令我思绪万千。不能入睡又生怕惊醒了妻儿,随后悄悄地起了床,轻轻掩了掩被儿子踢开的被褥。而后辗转坐在办公桌前,开电脑,打亮灯,一点一滴的记录着我对您的思念:
您知道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吹来,我们那里农村家里条件都还不景气,日子过得比较清苦。我还未读小学,记得那时的曾祖母还健在,听我父亲说过,曾祖母是我们当地最地道的接生婆,整一个大队委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基本上都是由她负责接生的。那时医疗条件差,生孩子犹如过一场鬼门关,接生需要胆大心细,曾祖母练就了一手好活,也成为她在那个困难时期里施手救人的一项独门绝技,特别是遇到一些难产的孩子,技术不过硬甚至母子都有命丧黄泉的可能。
曾祖母一生为善,总在帮助别人。在方圆十多里也是一位十分有威望的人,所以每逢节气日里,常会有人带着几斤糖果和罐头来看望她老人家。我十分觊觎你们家的糖果和水果罐头,知道这些东西不到年底或重要节气日里是难以碰到的,加上奶奶管的很严,也常常把东西给藏起来,生怕我们见到。那时我很调皮,学校就在我们家后面,隔着一堵土墙,我时常翻墙回来,满身土气的跑到您家里找曾祖母要糖果吃。曾祖母很爱我们几个孩子,一边偷偷的拿糖果往我怀里塞,一边给我拍身上的泥土,走时还不忘叮嘱我几句:“乖儿,小心别磕着了”。
给您说实话啊,记得第一次偷拿您家东西的事,一次机会去您家玩,偶然发现了向往已久的罐头被奶奶放在一个古式的柜子底部,我控制不住自己就顺走了一瓶喝了,真的很解馋,到现在还能回想起那时的味道,所以每每去超市购物还会买回一罐来,但再也找不到儿时的那种味道了。
记得第二次偷拿您家的火柴盒,那时我们小孩子哪里有什么玩具啊,玩的游戏之一就是拍火柴盒皮,您家的火柴盒皮上的图案各式各样,有动物系列的,包括十二生肖;也有植物系列的,包括梅兰竹菊。那时农用电不多,村里人基本上都是靠煤油灯或蜡烛照明,所以火柴也很贵。我太贪玩,再加上迷恋那些精美的图案,就偷偷把您家的火柴盒一个个拆下来,将火柴头留在柜子里,把火柴皮带走,儿时的玩伴都很羡慕我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稀罕物,为此,我偷偷乐了很久。当然我也知道您肯定知晓这是我的杰作,但您看到我在和小伙伴们玩拍火柴皮的时候,只是偶尔会对我说:“再瞎胡闹我不让你爹打你?!”我知道您只是吓唬我一下而已,嘴上说说罢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咱们家族的一些事情上也多少有了一知半解。您在几个孩子分家事务上处理得不太恰当,造成了一系列的矛盾并延续多年。您的性格很倔犟,在对待教育子女的方式方法上,一直秉承“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原则,这一点我的父亲也很像你,我也很像我的父亲。有两件事令我今生难以遗忘:第一件事是发生在某一年的夏天,那年天旱,雨水极少,您用轱辘摇水浇灌菜苗,结果绳子断了水桶掉在水井里,你用钩子没有办法把水桶勾上来,就把我叫去让我帮忙捞。您用绳子拴着我的光着的上身就顺着下到了水井里,本来年龄小,对黑暗就很恐惧。我看到水井里只有井口那么大的光亮,井深的不见底,沿途的井身湿漉漉的一片,扑哒扑哒的水滴落下来,砸在我的头上、身上、水里,听说水里常有水蛇出没,我害怕极了,肋骨也被绳子勒得疼痛难忍,哭喊着叫您把我拉上去,您不愿意,非要我把水桶找到,我是越挣扎身体被绳子勒得越疼。最后我终于用脚触到了井里的水桶,用脚背勾着桶畔,最后哭喊着被你拉上井来,脚上带着满满的一桶水。您笑着骂了我几句,说我咋不把水倒掉,怪不得这么沉。我哭着跑你家番茄地里摘了几个番茄跑回家了,心里感觉您太狠心。
第二件事记得是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各家的农田都很忙,我父亲和母亲一大早不顾自家的田地,主动帮忙给您家将田地翻好,把麦子种上,回来还没顾得上吃上热饭,就遭到您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您可能觉得我父亲没有按照您的意思把田分好。父亲很委屈也很生气,和您顶了几句嘴,您抄来农具要打我父亲,父亲和您推搡了两下,结果被大队里的领导碰到并把我父亲带到了大队里关了起来。当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吓得我和哥哥哭喊着,以为父亲被带走再也回不来了。我们一路跑回到您家中,看到您生气的坐在门口,吧嗒吧嗒的抽着烟。一旁的曾祖母流着眼泪也不停地叹气。我和哥哥又折回来跑到大队里,去看我的父亲。看热闹的人很多,我感觉像是人山人海,他们指指点点,我听到有人说我父亲好心帮您,孝子一个,却得到这样的待遇,都说您的不是。我钻进人群里,看到父亲被烤着双手,蹲坐在柱子旁,满脸的泪水。当父亲看到我们时,呜呜的哭出声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父亲在我面前流泪。您知道么,我好无助,也好恐惧。我问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也只是摇摇头不做声。感觉和您有了一种距离,虽然我们只是前后院,每每看到您就会想躲着您走,也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在我心中升起又升起,并来回的荡漾着,伴着我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也伴着我走过了小学和中学。
您不怎么善于表达,我也很少听您给我们讲以前的故事。对您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而已,听说您是一名军人,看得出您对几个子女的严厉。记得唯一一次您讲起了您年轻时当兵的事,给我们讲当兵打鬼子的事,讲我们当地的抗战名人雷宝森、高丕显的英雄事迹。您还给我们讲战场上的残酷,两军交战时的子弹就在脑袋上嗖嗖的飞,人都不敢抬头,人都是匍匐着前进。您讲起这些往事时脸色泛起的红晕和激动之情,在我心目中现得那么伟岸和挺拔,我猜想您滔滔不绝的形象是作为一名军人的光辉荣耀。
我初中最后那一年,由大伯、父亲主持关于老人养老问题,在您家讨论了一晚,最后结果是让你们二老分开住,您在我们家住。当您在我家吃住一段时间后,我才又一次感受到您的关怀和温暖。您时常会关心我的学习情况,问我在学校吃的伙食怎么样。还记得有一次您和奶奶在学校旁边的操场晾晒玉米,我从高中放学近一个月才回来,走在您旁边,您深情的望着我,问东问西,我一边迫不及待的回答着您的问题,一边着急着回去,虽然家就在眼前。当我转过身去看您的时候,才发现您一直在望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您有话对我说,但我没有注意到这些,知道么,当时我感到十分惭愧。
2004年那年深冬,我还在外地搞实习,得知您得了肺癌,肺部扫描图片上都是一片漆黑,医生说这是长久吸烟造成的结果,已经属于晚期,建议您回家安享最后人生。我提前结束实习,就是为了回家见您最后一面。看到您在病床上更加消瘦的身体,依旧戴着那顶黑色的毡帽,眼睛微闭着,渗出一丝浑浊的泪,您人已经渐进昏迷,也听不懂您嘴里说的什么......l在我回去的第二天下午,您离开了我们。当我看到父亲失声痛哭喊你的时候,那是我第二次看到父亲流泪,我看到他的紧张,我也跟着一同喊您,想把您从睡梦里叫醒,我又竭力想去摇醒您,可您一动不动,我感到十分沮丧。与死亡这么接近,也让我第一次感到恐惧,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嗷嗷大哭。三天后,大家又哭天抹泪的把您送去安葬。
您走完的这一生,是悲苦的一生。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岁月,然而这些并没有摧垮您的意志。从大义上讲,您是为民族奉献青春和热血;从小义上讲,您为我们家族奉献了您的一切。我们这些后辈们流淌着您的血液,依然保留着您刚毅不屈的性格。
今天是您离开我们的第12个忌辰周年之日,以上是我想给您说的心里话,献给您以表孙儿在他乡对您的一片哀思。
希望爷爷您在天国一切安好。
2016.12.22书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