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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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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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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土盐客

“呦,这不是关上‘土盐客’吗!”小时候跟爷爷赶集,老是有人这样跟他打招呼。说话间,各自掏出旱烟袋给对方装烟,然后点火,紧接着就是在喷云吐雾中谈事情或各忙各的。

跟爷爷熟悉的人见面如此打招呼,虽然没有歧视和敌意,甚至比其他方式打招呼更亲切,但我听了总觉得很别扭,就问爷爷:“为啥这些人老是叫你‘土盐客’呢?”

“过去关上人都是煮土盐的,我们都是‘土盐客’的后代嘛,有啥大惊小怪的!这种称呼,就像我们叫人家‘油客’、‘醋客’、‘茶客’一样,是一种习惯。”爷爷的回答很平淡,也很坦然,倒是我觉得这种称呼就是一种蔑称。

关上,是我老家的村名,地处大西北西汉水跟清水河之间,自古以来两条河水就是天然屏障,南来北往的物资就集中在这里,慢慢就形成了物资转运的关口,“关上”的村名就一直沿用至今。

关上人煮土盐最胜极的时候,应该是民国时期,那时候交通闭塞,海盐运不进来,大滩地区方圆数百里的地方食用的都是土盐,关上人家家户户煮土盐就成了务农之外的主要营生,每家至少一个盐斗,近三十个盐斗在西汉水边绕着祖辈堆积的废盐土排成一圈,气象非常壮观。

我们村附近的川坝村庄,全是靠天吃饭的地方,山大沟深,十年九旱,而且大部分山地的盐碱很重,三分之二的山地下了种却收不回种子,虽说坝里有水地,也只能凭运气耕种,一旦发场大水就全部成了滩涂。严酷的自然条件,逼迫着祖上不得不寻求种地之外的谋生路子,煮土盐就这样被发展起来。

食盐,是人们生产生活的必需品之一。关上煮土盐的历史悠久,最晚可以上溯到秦汉时期,综合史书对土盐生产的记载,可以推断关上“土盐客”煮土盐的历史甚至在更早的商周时期已经起步。

土盐的熬制是一项重体力活儿,必须经过采挖盐土、浸泡盐水、熬煮定形的复杂过程,才能得到上市销售的土盐成品,我的童年就亲历了这些环节。回想与土盐的情节,既苦涩又醇香,苦涩的是煮一锅土盐实属不易,醇香的是土盐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关上人。

村前有个很大的土丘,高约四米左右,顶部平整,可作为四匹马驾两只碌碡的打麦场,生长着稀疏孱弱的杂草,村里人称其为“盐斗上”。爷爷告诉我,这个大土丘就是关上人祖辈煮土盐的盐土堆成的,很早以前,家家户户的盐斗全建在这里,究竟堆了多久,没人说得清楚,他爷爷记事的时候,先辈们就在这里浸土煮盐。

老家的土地瘠薄,当川坝水地遭遇水灾的年份,山地的收成根本不够一年的口粮,所缺部分要靠煮土盐弥补,这大概也是对“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的一种解释吧!平时最让人嫌弃的盐碱地,却能在遭遇灾荒的时候以土盐换口粮。因此,关上人即使在最苦难的年月,也没一人外出讨要。

爷爷和比他大三岁的德生爷,打小在一起跟上辈人煮土盐,土盐是他们一生的伙伴。德生爷背完盐土歇息的时候,都要来我们家窜门,跟爷爷拉家常,谈古今。尤其是卖了土盐,都会轮流割肉、打豆腐、买酒,或者有新鲜蔬菜上市,就要尝尝鲜小撮一顿。爷爷的厨艺很拿手,几乎村里的大小酒席都由他掌勺。肉菜上桌,自然少不了我的口福。两位老人坐在土炕上,就菜下酒,碰杯小酌,每次一瓶为限,谈论的话题老是翻来覆去,似乎常讲常新。

几杯酒下肚,聊天就是正事,谈论的内容全是村里过去发生的事情或是他们经历过的事情,诸如那年西汉水发大水淹了村里多少地,那年村里遭土匪烧了谁家的房,解放大潭时那个背盐土的远房兄弟因为打架不敢回家就去参加军还当了部队首长的警卫员,土改的时候哪个人是被冤枉的,家家户户的饭锅和门扣子怎么被炼了钢铁,三年困难时期村里饿死了哪些人,成了孤儿的苟家兄弟后来被孤儿院接走等等。从他们的聊天中,我知道了爷爷被抓过壮丁并参加了中条山战役,我们家的房子不仅在土改时期当过粮库还做过人民公社的食堂,直到翻修前老房子两只门扇上心形图案和大红“忠”字依然醒目,也听得出他们对土地下放到户是一百个叫好,他们总是感叹“怎么也想不到能活到今天,旧社会的地主也没有天天吃白面哦!”

生活中的烦恼,随着撤盘收杯如烟散去,德生爷背起双手哼着小调回家,爷爷则一脸祥和进入梦乡,他们之间的平淡交情,正如他们经常在一起的平淡生活,有时未免小有波澜,每次都在一番红脸论战之后心平气和。

在我的记忆中,全村人煮土盐的时代早已结束,仅有爷爷和德生爷两位老人重操旧业。他们从使用工具到选择盐土,再到浸泡盐水,直至土盐出锅成型,都有一套严格的要求,实际上就是给自己确定的食品加工标准。挖运盐土的尖䦆、背篼、篼斗虽然普通,却只能专用,绝对不能跟地里干活的工具混用,整个过程都要保证盐土不被污染,煮的土盐自然干净。爷爷和德生爷是关上土盐的忠实传承者,也是关上最后一代“土盐客”的典型代表。在煮土盐的过程中,他俩最有工匠精神。

虽然盐土随处都有,但要挖到硝碱度低、含盐度高的盐土却不容易。爷爷对村子周围各个角落盐土的品质了如指掌,采挖的时候,凡是牛羊啃过的不挖,疏松泛碱的不挖,窑窠钻过羊群的不挖。采挖盐土之前,爷爷先用尖䦆在选定的窑窠表层轻轻挖出一块,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一搓,再将搓细的土末用舌尖尝尝,如果味道不是咸香醇正,就换一个地方再挖再试,直到满意方可采挖。

最好的盐土窑窠都在悬崖上或无法放牧的地方,没有牛羊遭扰,一次采挖之后,又会有新的盐分自然析出,间隔十天半月可继续采挖,这种窑窠表层没有浮土,盐土密度大,出盐率高,煮的土盐色泽白皙,无杂质,咸味清香醇正,在集市上很好销售。

盐土背回来还不能立马倒入盐斗,必须攒到能装满整盐斗的量,才能出净盐斗里前次的废盐土盛入新盐土,边加盐土边用棒槌敲打瓷实,然后注水浸泡,直至清澈的盐水从盐斗底部渗出来,汇成一条线流进盐水缸里。

盐水收集满锅,就要点火煮,并要反复添加盐水,直到整盐斗的盐水全部添完为止。过去老家缺少柴火,煮盐的柴火只有上集市买,煮一锅盐需要的柴火,可供一个五口之家做饭两个月。土盐出锅时,爷爷用木勺把糊状的土盐盛入一个砍掉半边的瓷碗里,再顺碗口轻轻倒在干净的麦草或便于吸水的木板上,让多余的水分挥发掉,自然降温成形,成品土盐很像四指并拢再将大拇指靠在食指上的形状,上薄下厚,片片均匀,分量相同,重约斤半。正常情况下,出一锅土盐的周期在二十天左右。

卖掉一锅土盐的所得,除掉柴火钱几乎所剩无几。过去,由于再没有其他增加收入的渠道,人们煮土盐基本都不计算人工成本,实际所得的微薄收入只是个廉价的辛苦钱。

每年过了腊月二十,关上人就开始做豆腐,但豆腐坊只有长期从事吃食买卖的三四家, 村里人就得在这几家豆腐坊排队。我们邻居家就有豆腐坊,因为便利,我家每次做豆腐都是在半夜里,正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爷爷先从点了盐水的豆腐锅里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里面撒上葱末、香菜,再调上油烫辣椒,可谓是色香味俱佳,小孩子能吃一碗已是过年前的奢望。

随着时代的变迁,经济结构和就业方式都变得更加多元,尤其是蔬菜种植成了村里人的支柱产业,过去干旱的半坡盐碱地栽植的花椒效益还不错,这两年政府又组织栽植油橄榄,适生区全栽植上了橄榄树。尽管村里偶尔还有人煮土盐,终因费工费时已经淡出我们的生活,“土盐客”已经成了人们对爷爷那一辈人的最后称呼,是们用勤劳的双手和顽强的生存能力,在贫瘠的盐碱地上哺育着后辈们走向各行各业。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代代关上“土盐客”相继故去,爷爷离开我们也整整十年。时值壬寅清明之际,新冠疫情仍呈高发态势,谨以此文对爷爷表示怀念,同时告慰已故的关上“土盐客”们,感谢他们以诚实、勇毅的品质为后辈们不断前行培根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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