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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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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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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磨刀石

在我家厨房门后,躺着一方磨刀石,每当看到它或用它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爷爷慈祥的面容。因为,这是爷爷给我们一家留下的“面面儿”。

1

2005年,是我到武都的第五个年头。那年秋季,我们把爷爷从老家接到武都,希望能跟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也算是我对他的一丝心意。

爷爷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凡是农家活儿,没有他干不好的。在我印象中,爷爷是 位“全能手”,不论是农人的种、锄、收、碾,还是谁家有红白之事下厨掌勺,或者是木工铁匠活儿,从小到针线活儿,大到修房盖舍,没有一样能够难倒他。

爷爷的兄弟姐妹较多,他排行老八,也就是老幺。由于爷爷生于民国乱世,家中变故重重,他都照看到了哥哥姐姐的家庭。艰难的生活,使爷爷养成了一生勤快的习惯,他忠厚耿直,总是习惯于帮助别人,却从不占别人一丝便宜。

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课文《中条山的风》很有意思,那天放学回家,我边写作业边哼哼:“条山一场风,年头到年终;一天进嘴四两土,白天不够夜里补。”

这时,正在做饭的爷爷突然问我:“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山?”

“中条山。”我说。

“哦!中条山我知道!”爷爷显得有些兴奋,也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知道啊?”我好奇地问。

“当然知道啊,我在那里打过鬼子。”爷爷有些自豪地回答。

我对爷爷的回答有些怀疑,以为他在骗我,接着问他:“那你说中条山在哪里啊?”

“山西啊!”爷爷沉思了良久,接着说:“民国29年,我被抓壮丁入伍,在兰州八战区饿肚子、睡草铺一月后,伙食有了改善,顿顿肉菜。又过了一月,差点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个个被喂得膘肥体壮。从那时起,我们也穿上了正规军装,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军事训练,再后来的一天下午,战区长官通知要去中条山打鬼子,坐上汽车连夜就出发了。汽车用帆布遮着,到底走了多久都记不大清楚了。到中条山跟敌人晚上就交了火,枪炮声震得耳朵都要聋了,一夜的战斗很激烈,眼看着身边的战友中弹伤亡,战场的那种残烈是没法说清楚的。”

爷爷的眼角闪动着泪花,沉思了好一阵子,才接着说:“我是第二天打扫战场时被人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死人不计其数,最不忍看的是受伤的战马,有的腿断了,有的被炮弹炸开了膛,肠子拖在地上还在啃草吃……”爷爷的眼泪就从脸颊上流下来,我仿佛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拖着肠子吃草的战马就在眼前,还有横七竖八的累累阵亡战士,顿时酸楚不堪。

2

由于家里穷,爷爷没条件进私塾,上学也就跟他无缘。从战场下来,爷爷跟一起的幸存者又被汽车拉回兰州八战区修整。后来,他服完壮丁就回家了,也没有留下任何证件。直到全国解放前夕,爷爷的两位战友为解放大滩开展先遣工作,曾专程看望并邀请他一起回到人民军队。由于家中人口众多,他是家里的关键劳力,加之曾祖父年事已高,只好婉言谢绝。

从我记事时起,爷爷就一直早出晚归地干活,也给我留下了不少美好的童年记忆。每次他去农业社的地里干活,就把我架在脖子上,大人们哄小孩这叫“架高高”。到了地里,我就随便玩,他就忙着干农活,晚上回家时,从水渠的沙土中常常采得好多白亮硕大的蘑菇,那种野生蘑菇的纯香味道,至今再没尝到过。

爷爷手巧,在村里没人能比,我记得谁家有红白事办酒席,爷爷就是大厨。他使用的农具,都是自己到铁匠铺打的,因为火候、淬火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就比在市场上买的好用得多。不论是镰刀、锄头还是犁铧,干完活就擦得一尘不染,收拾得锃亮。经常有邻居到我家借农具,也常有人拿着各样刃口货让爷爷帮他们打理。

在我们乡下,过去给人帮忙都是义务劳动,不要说帮别人磨个刀、修个农具、剃个头之类的,更是白干活,就连帮别人收割打碾、耕种背驮、拆房盖屋,都是一样的自发帮忙,因为那时的人都很淳朴,没有如今人们浓厚的经济意识。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好多时间都用在了帮别人干活上,即使帮别人磨菜刀、镰刀之类,都要磨得锋利无比,甚至可以轻松剃头。

我们的玩具,不是爷爷买的,就是亲手给我们做的。有泥塑生肖、皮球、铁环、小车、风车,以及刀剑棍棒之类,真可谓是应有尽有。

3

爷爷在个人生活上很抠门儿,自己的一件衣服穿到几乎没法缝补都不肯丢弃,一把锄头用到快秃了才肯换新的,却从不在我们身上省半个子儿。

一次,爷爷帮村里的商店去进货,去时就把我背在背篼里,回来时就背了很重很重的日用百货。记得那次所进的货里,有两只一捏就会“叫”的橡皮小黄鸭,一只的价格是2.8元,当时的物价很低,1斤食盐0.15元,10匣火柴0.2元,买这只鸭子的钱至少可以买近20斤回销粮小麦,可我哪里知道这些呢?只知道没命地撒泼要鸭子。于是,爷爷就给我赊了一只,后来熬了一月的土盐才还了账。另一只在货架上躺了10多年也没人买,直到最后村里的商店关门时,那只鸭子和其他没销售的商品一起退了货。

小学二年级,要学习使用《新华字典》。一天下午,街上的书商背了好多书到学校来卖,有《新华字典》、《故事会》,还有好多个系列的连环画,同学们一下课就围着书摊翻看,只有一个父亲是干部的小孩买了几本连环画,其他人都困难得跟我们家一样捉襟见肘,书商见我们没钱买,连多翻一本都不允许。我当时学习差,识字很少,多么希望能有一本《新华字典》。可是,那天爷爷下地干活不在家,而且《新华字典》的定价是1.50元,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书商收摊走了。

没想到刚放学回家,爷爷就背着沉重的柴草回来了。没等爷爷喘口气,我就撒了谎,说老师要求每人必须买一本《新华字典》,第二天一早上课要检查。爷爷听了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抽了一袋旱烟就去了街上。天快黑时,爷爷回来了,一进门就笑着说:“给你买来了。”爷爷从怀里掏出的正是那本我渴望已久的蓝皮《新华字典》。看着有些疲惫的爷爷,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因为老师只是建议,并没有要求每人必须买一本。

从那时起,那本《新华字典》我就一直带在身边,帮我认了很多字,过了很多难关,直到我上了高中才给了弟弟。现在,每次回老家,还要翻翻那本已经破了封皮的《新华字典》,每翻一页,似乎每个字都是爷爷冲我微笑的满是皱纹的脸。

4

奶奶是村里屈指可数的贤惠能干女人,但我从来没幻化出她的形象,对她的印象就是一堆朽成粪土的柴禾,还有一匹麻布和一捧蚕茧,这些都是奶奶在世时劳动成果的一部分,是母亲专门留给我们的“面面儿”。奶奶勤劳、善良,很会持家,唯一的缺憾就是没能给爷爷生个“顶门杠”,母亲也是个独苗,这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意识太浓的爷爷老是觉得低人一等,所有的不是都怪怨到了奶奶身上。

我们起初是住在山下坝里的,清朝末年,为了躲避频繁的匪冦骚扰,太爷爷就在山上挖了窑洞,后来全家人就陆续住到了山里,这就成了奶奶偶然意外过早离世的必然。在哥哥出生还不到10个月时,奶奶在陡坡里割草时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除了母亲讲给我的关于奶奶的故事,也有村里人谈及奶奶非常能干的一些细节,但是我怎么也描摹不出奶奶的形象。小时候,看见大爷爷家堂屋中堂上方挂着一个长长东西,应该是件很久的物件,包裹的布袋被烟熏成了黄黑色,而且落满了灰尘。

我指着那似乎神秘的东西问大奶奶:“大奶奶,上坡里挂的是啥?”

“那是先人。”大奶奶回答。

“先人是啥?”我问。

“就是家里已经去世了的人。”大奶奶说。

“有我奶奶吗?”我继续追问。

“有!”大奶奶说。

“那取下来我看一下,好吗?”

“现在不行,等过年的时候才能挂先人。”

……

从那天起,我就急切地等待着快快过年。

5

终于等到要过年了,除夕那天,我跟哥哥一起到大奶奶家看挂开的先人图谱,只见所有的人物基本上都骑着高头大马,肖像都极为相似,男女像似乎只是有无胡须来的差别。

我以为奶奶应该是神像里极为显眼的大人物,但找了很久都不能确定哪个是奶奶的神像,于是问大奶奶:“这上面哪个是我奶奶呀?”

“右下角骑白马的那个就是。”大奶奶指着神像上的一个极小的画像告诉我。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就给奶奶这么点儿空间?咋就不给她一匹高头大马和其他人一样呢?这次看家神像让我很失落,觉得奶奶不仅被先人们挤到了一个极为狭小的角落,而且她的面容与其他女相几乎相差无几。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了奶奶的神像为什么画得小的原因:由于家神案已满,按照辈分排列,越往后人口越多,同一个案上剩下的空间更小,就只能“委屈”一下寄于一角了。

6

土地下放到户之后,爷爷的辛勤劳作打开了我们一家生活向好的局面,他种的庄稼连年丰收,还力所能及地搞点小本经营,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在村里也算好户。

随着时代的进步,爷爷的观念就跟不上村里的年轻人,有人们笑话他们那一代是“老古板”。

村里人有种菜的传统,进入上世纪80年代,不仅蔬菜的新品种层出不穷,化肥、农药的花样日渐翻新,村里大多数人为了图产量而放弃农家肥,为了防虫农药喷了一道又一道。别人家的蔬菜上市因品相好而热卖,爷爷种的菜因为化肥少个头较小,没打农药虫眼多,老是被顾客挑三拣四地嫌弃,仅有一些和他一样年长的老人赞同他的做法,总是他的老顾客。

那时我非常不能理解爷爷的做法,甚至心里暗暗恨他是顽固不化的“老古板”。但也奇怪,村里人下地时老爱吃我家的西红柿和辣椒,说爷爷种菜的比他们家的味道好,我还以为是那些人爱占便宜在说谎。

每当有人伸手摘了爷爷的西红柿就吃的时候,他就一脸自豪地说:“我种的没你们家的好看,却比你们家的好吃,爱吃就多吃几个吧。”

直到我考虑柴米油盐的时候,才渐渐认识到了蔬菜生产环节存在的问题,也从舌尖上感受到了所买蔬菜的索然无味,即使超市品相再好的蔬菜,也从没品尝出爷爷所种蔬菜的味道,于是打心眼里开始期盼无公害生产。

养母猪卖猪仔也是爷爷当年增收的渠道之一,别人家的猪仔能吃食就加上酵母狠命地催着长,爷爷却让猪仔自然长。别人家的猪仔满月就卖,爷爷至少也要喂到50天。有人催他早点卖,他却把“猪离母,四十五”作为卖猪仔的原则。

我问爷爷为什么不跟别人家一样做,他的理由是:“猪也是生命,猪仔和小孩一样,消化功能弱,只有母乳养过四十五天,才有好的肠胃功能,也能更好地适应新的环境,你拿人家钱,总要让人家把猪仔买回去喂活才是嘛!”

7

凡是爷爷劳动过的地方,都能找到他用过的磨刀石。不论在山坡上还是河坝里,如果谁的镰刀钝了,他总能很快地从乱石间挑出一块极好的磨刀石,只要他用过一次之后,村里人就会随时使用,有的还会被人搬回家里。

上初中后,我开始了住校的独立生活,爷爷给我一把自制小刀,不论切菜还是劈柴,都很锋利,用起来非常顺手。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接着成家,家里使用最为频繁的刀具就是菜刀,只可惜自己没能学会爷爷磨刀的一丁点儿功夫,以致菜刀钝到切不动蔬菜。

爷爷来武都后,不知什么时候看了我们的菜刀,就去了街上的地摊,特地买回了一方磨刀石。当我们发现时,爷爷把厨房的几把菜刀全都磨得非快,连一把砍柴的破刀都磨得同样锋利。

家里有了磨刀石,菜刀老了,随手在磨刀石上蹭几下,用起来立马就很顺手。只是,厨房里的事大多是老婆打理,有些事就记不得了。

自从搬家之后,老婆就把这方磨刀石放到厨房的门后,以备随时使用。

后来,爷爷回了老家,过一段时间就想念我们,而且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每次回家看他,只要在家住上一晚就催我返程,他总是说:“吃了公家饭,就给公家干,无论在啥单位,一定要把工作干好。”“干公事不能有私心,要常常将心比心,只有‘为人不做亏心事’,才能‘半夜不怕鬼敲门’。”

爷爷虽然一生操劳,却始终乐观豁达,即使在吃糠咽菜的年代,他也没向生活低头,吃苦耐劳应该是他在困难时期爬坡过坎的唯一利器。

曾经有个愿望,就是希望爷爷能成为百岁老人,多多享受一下现在的美好生活,遗憾的是他仅仅活到了“米寿”。爷爷走的时候,没有痛苦,神态安详,我却没能在他身边,这是我终生最大的缺憾。

爷爷已经走了,好在磨刀石还在,可以让我们一代代沿用。

时间如流水,分秒不停步。不知不觉间,爷爷已经离开我们六年之久,未免觉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了。其实,爷爷的那种耿直与无私的性情,还有遇到困难不躲避不低头的精神,正如磨刀石般砥砺着我们的意志,时刻修正着我们的品行,提醒着我们坦荡做事,以诚待人。

昨夜突然有梦,梦见爷爷仍住在老房子,房梁上蛛网缠绕,他坐在土炕上,音容笑貌如故,一边煮茶,一边看着鸡群在院里鸣叫、牛马在槽头吃草。

忽然惊觉,原来竟在梦中,顺手拿过手机,方觉清明将至,一定要回去为爷爷上坟。

2018年3月于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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