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俊舱
网站用户
工作使然，这天我留住在县北40里外的一个乡政府。
夜幕降临，距乡政府不远的地方响起了高音喇叭，随听干部们说今晚要放录像了。
八十年代初，山村人的生活仍然处于困难状态，经济、文化双落后。县文化馆组建起了一支录像放映队，在各乡镇巡回放映。一是活跃丰富乡村文化生活，二是搞点小收入——以文养文。
这是个边远纯山区乡,乡政府建在一条牛背山梁上。当时这里的群众看录像就是看稀奇了。
晚上无事，睡觉尚早，我凑热闹拿只小凳子也去看录像。那里曾是乡办木工厂，已停办两年,厂房拆，空留一个大院子。录像就要在那里放。从村儿里来的观众已经不少，因要售票，一部分人在门前转转就回去了，入内的并不多。我买过票进院子找个地方坐下等着看。不一会儿开演了，人一下子拥挤了起来。
初冬，山梁上的夜晚已经很冷了，尽管周围有土墙遮堵，还是北风嗖嗖，寒气透骨。不到一个小时一半观众捱不住冷冻走了。我旁边的几个孩子也骚动起来，一个女孩呼叫：穗穗！回，冷得很。不，我要看哩！应声的是个更小的约十一二岁的女孩。她站在我一旁，头略高出坐着的我。那个女孩就来强拉她的胳膊，小女孩拽着身不走。那个女孩生气地骂了一句：冻死你！便和别的几个孩子走了。我和小女孩的旁边顿时空出一块地方，人少了更冷得难以忍受。小女孩回头看看远去的伙伴们，灯光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她瘦俏的脸上有了反悔神色，但稍滞即逝。大概是为了取暖吧，小女孩往我身边拢拢，正正站姿，两手往袖管深处搡搡，嗫嚅着说：我要把我二角钱看完了哩呵！小女孩又安静认真地看起来，脸上恢复前状，是惊奇与欢乐，忽而发出嗨嗨的笑声。
小女孩刚才的话只是给自个儿说，没有人去留意她说的什么，但我听得非常清楚。小女孩的话让我知道，她抗拒着寒冷不回家一是迷恋银屏上的故事，二是不愿白花掉她那二角买票钱。要知道那年月的二角钱对农村人来说，却也不是小数字。
娇小稚嫩的小女孩儿，套穿着可能是妈妈的吧，是一件蓝布大襟旧棉袄，宽大的衣摆垂下来遮住了腿的全部，只露出两只鞋尖。整个儿看去似倒置的山里人用藤条编织的养蜂斗。看得出妈妈与她是做了御寒的充分准备的。虽然如此，她还是冷得索索颤抖，两只翘起的羊角小辨儿抖动得厉害，紧一阵慢一阵，变换着节奏、频率。
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那种表情也没有了，只是呆呆地向着银屏，头略歪着，光暗看不清她圆圆的脸蛋上是否还存有红润，两串欲掉的清涕在银屏的映照下闪着晶莹的光。她冷叮一个喷嚏，又是一个喷嚏，清涕就落在她的衣袖上，闹得她慌不及手，半会才摸出手绢抹掉脏物。
我被小女孩的坚强忍耐所感动，但我不忍劝她回去，只好陪着她一同捱冻抗冷受罪。
过了一会儿，我悄声问小女孩：穗穗，你的二角钱看完了吗？小女孩一听吃惊地睁大眼睛看我，她才知道我在注意她。当她反应过来时，头一摆笑了，笑的是那样不自然。她没说话，她想说那冻僵的嘴都说不成了哩，那笑就是回答了我。她回头朝身后及周围看，我以为她受到刺激改变主意，寻找是否还有未回去的伙伴约上回去，我有点后悔，但又希望她回去，二角钱买这样的冷冻划算吗？
小女孩儿只那么看了看就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和神态，双目继续瞅着银屏。
过了约半个小时，我对女孩儿说：孩子，回家吧，下次看行吗？女孩蠕动了几下嘴唇才开了腔，回答说：不，妈妈不给钱。哟，是这样……这回是她唯一能看到录像的机会了！
录像放完了，已经很少的人便呼啦啦散去。小女孩儿那个蜂斗似的身影，急急移动着，擦着地皮儿消失在人群中去了。
我回家后，躺在床上总是睡不着，头脑里出现的并不是影屏上的故事和画面，而是那个小女孩儿：她穿着妈妈显宽显长又显旧的棉袄，紧一阵慢一阵；不住抖动的小辫子，一串欲掉不掉的闪着晶光的清涕……
是啊！落后让孩子对影视如饥似渴，求之难得；穷困使大人饱尝艰难，用钱精打细算，很难满足孩子的要求。而艰苦生活让孩子也懂得了钱的珍贵重要…… （本文初稿于1985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