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魏俊舱的头像

魏俊舱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2/17
分享

长青碑

那天下午,我们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村头那个浅坝里抓青蛙,青蛙没抓着,我们呢?都成了泥鳅。我们这样玩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快出来,那里不安全!

我回头一看是二叔,说,管你啥事?

今天我还真要管管呢。二叔说完,顺手“嚓”地搬了一根柳枝大步向我们走来,我们吓得“呀呀”叫着四散奔逃。自那天后,我们一见二叔就躲起来。那是夏末的一个下午。

一月后,秋初的一天,二叔突然对我说:孩子,别贪玩,上学读书了!

我惊喜,而又不解地问:读书?去哪儿读书?村子里没有学校呀!

就在我家读。

听二叔说,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说:嘻!二叔真会开玩笑,你家是学校吗?

二叔认真地说:怎么不是?快回家去洗洗手脸,明天早晨来报名领书,迟到就没你的了!二叔说完急急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探探的心情去二叔家。一进二叔家门,啊!院子里已经有许多男孩女孩闹闹嚷嚷地报名领书哩。二叔在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边填写报名册一边发书。那场面像我的一个梦。二叔真行啊,真在自己的家里办校教书了!

我也领到了书,两本崭新漂亮的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有两个本子,一支铅笔,一个皮擦。二叔什么都想到了。我领上这些也高兴得跳起来,读书了!

二叔把个木架子搬到屋檐下的土台上,将一块用锅墨子刷过的旧单扇门板架在上面算是黑板了。

要开课了,30多个孩子自己拿着小凳子,没凳子的抱一块木头或砖头。我们听二叔的指挥,一排一排地坐在黑板前面等上课。

第一课是语文。二叔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课的题目“我爱北京天安门”,然后让我们翻开课本。二叔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因为我们的情绪高昂,声音特别响亮,心也在剧烈地跳动。就这样,我们一群每天只知刨土坑挖泥巴,抓青蛙捉蜻蜓玩的,既脏又傻的孩子,一下子变得干净、聪明、听话了,成为正儿八经的读书学生。这是1973年,二叔高中毕业响应中央号召,回村接受再教育的第二个秋初。

十几天后的那个下午,突然下起了雨,不大也不小的雨。正在听课的我们受惊哗啦啦挤上房台、钻进房子里避雨。二叔家只有两间瓦房,里外挤满还有几个孩子泡在雨中。二叔见天一时停不了,只好宣布停课。

沥沥苦雨一周过去了不见霁日。我们看着厚厚的乌云,不停降落的密雨骂天,但天理你吗?

我们好不容易读书了,可是,这个不睁眼的老天!

心火正旺的我们,在家里烧得实在呆不住了。这天午饭后,我们叫上了几乎所有的学生,顶着草帽冒雨来到二叔家,要求二叔想办法给我们上课。二叔愁着脸看看我们,看看天,看看他的那两间小房子,摇摇头就噙上了泪水。他也很着急啊,甚至伤心,但没有别的办法呀!

二叔沉默了约半个小时,手一挥,喊声说:走!到支书家里上课去!二叔说走就走。没有多披一件衣服,连草帽都没戴的二叔跳下房台,脚踩泥水,冒雨跨步向大门口走去。我们一群孩子紧跟在后面,像一群在栏里关了好几日饿急了的羊,跟上主人去找嫩草吃。

到了支书家门口,二叔一掌推开了虚掩的门扇。二叔走进去了,我们跟着往进涌。

二叔扑通跪在天上冒雨,地下泥水横流的院子里,大声呼:支书爷!快给孩子们修一所学校吧!

见二叔那样,我们不由哇地放声大哭嚎叫起来,其声如雷轰鸣,波涛嚣叫。躺在炕上正在酣睡的老支书被惊醒了,翻起身探头窗外吃惊地说:咋了?咋了?你们这是咋了?!

老支书就是这样让我们赶起来的。从1970年始,县内不少村根据上面精神,就需要先后办起了村学,而这个村呢,还在睡觉。其实,此前二叔多次向支书提出了建议,而支书呢,摆摆困难完事。

仅两个月后,到冬初,一所学校修成了。尽管只比普通民房大了一些的一座教室,和一小间办公室,整个儿显得窄小简陋,简直就是赶忙应付,但这是小岔村这个有名的穷山沟,有史以来,开天劈地第一所学校——小岔村学建起来了。

二叔爱孩子又爱栽树,叫我们帮他在校园土墙外的周围都栽上了扬树、柳树、洋槐树,园内还栽种上了不少花草。

又一个秋初,我们第一批学生多半升到二年级了。两周后的那天,见二叔神情忧郁,似有什么不可开释的心事。这天放学时他说,我要去开会,今后两天你们别来了。但第二天午后就见二叔背着一捆松树苗回来了。二叔要我去通知每个学生,明天早晨照常到校上课。那件事直到五年后我才知道,那天二叔是拿着公社推荐表去县城参加高考的。二叔到考点纠结在心的事儿又冒出来,他想,自己如果真的走了留下孩子们怎么办?他知道这个村子里有文化的没几人,眼下愿意教孩子的还没出现,说不定还没立稳脚跟的学校就随着他的离去而倒了哩。他在即将开考的教室外的院子里徘徊,脸前出现的是50多双幼稚可爱、渴望读书识字的眼睛,那眼神儿似燃烧的火苗灼得他心一阵疼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说谎欺骗了孩子们,这时他觉得作为大人、人师,如此对待天真无邪的孩子,对待自己的学生是莫大的罪过。他愧对我们。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二叔不考了,几分钟也不愿留了,就在考试预备钟敲响了的时候他离开了那里。街道上,二叔见有刚出圃的,只有尺半高的松树苗卖,就摸出身上仅有的几元钱,买了12棵背回来。

二叔把松树苗金贵地都栽到校园中心的花园里。每天早操后二叔端杯茶水边喝边观察似活非活的幼松,或忙着疏土浇水。

12棵幼松不负人意的都活了。幼松十分缓慢地生长着,春暖如几摸淡墨,冬寒似几块礁石,喷着松香,看着异样,给活跃快乐的校园增添了几分诚实与自信。

幼松经过一年的涵养、复苏、发根,就青青翠翠地旺长起来,到第五个年头,长得和二叔一般高了。

小岔村学在大队的支持下,进行了较大规模地翻修扩建,增加了一座教室、两间办公室。经申请批准,正式命名为“小岔村小学”。

二叔所做的好事获得了村民的好评,引起了大队、公社两级干部的赞成关注,不久被特别推荐审批转为正式教师,并行文调到乡中心小学教书,一年后担任了副校长。这时我早已出校考在一所中学读书。

二叔走后,新来的校长嫌花园里的松树越长越大,占地增荫,决定挖掉它们。他叫人正在砍伐时,不少村民涌进学校阻挡,但松树已被砍得只剩下三棵了。村民用身体护住三棵小松树就像护着自己的孩子不准动一指头。就这样,是村民保住了三棵小松树,从这天起赋予三棵小松树不可侵犯的神圣与尊严。

又几移寒暑,三棵松树都长成碗口粗的大树了,繁枝托着浓密碧玉般的针叶,伞状向四周无限制地撑开伸展。婆娑茂盛的树冠越来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严重影响了光照,让本来就不大的校园日渐变成了难见日头的阴天。

父老乡亲如此看重三棵松树让二叔激动,几欲掉泪。但松树是终于要长成大树的呀,怎么能让它老长在花园里呢?二叔想,自己只干了那么一钉点小事就直得大家如此惦记?再说,长树要紧还是培养孩子要紧?不行,必须给孩子们还以灿烂的阳光!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儿是由于自己一时欠考虑造成的,就得自己出面解决,移走或砍了松树,种上花草。

这天是周日,二叔在家。早晨日出,他去学校那儿看看。校门未锁说明有人,恰好见村支书去了学校就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急忙也跟了进去。

二叔对村支书和校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村支书笑着说:是的,树是你栽的,但权力属于村民,即使我们同意砍,他们会答应吗?

校长也说:是呀,你叫我挨打呀!

支书笑笑后就慎重地说:这三棵树代表了村民的心愿、希望,不能小视。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已经制定了新规划,建校保树,不但两不伤,还相得益彰。

他是一位刚上任不到一年的青年支书,工作热情认真,尊重群众,很受群众拥护。二叔讲了很多理由都没让他们接纳,甚至客气地用双手把他从房子里推送出来。支书说,快回去休息吧!我们还有事儿。

此后的一年里,这所学校进行了第二次翻新扩建,拆掉搬走了那两座土木结构的教室和三间办公室,修起了两层较大的砖混结构的教学楼。园内多处地方种上了艳鲜的花草,而三棵松树依然如故,丝毫未动地生长在那里。长大了的它们相挨互拥,远看像一统巨碑。当建校在校园里树一块党政政绩碑风行的那些年月,唯独小岔村小学与众不同,校园中心有一块风华正茂、庄严俊美的长青碑。那上面没有文字,但这个村的人都能读出来,倒背如流,是诗是歌。

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三棵松树——一统翠碑,更高更大了的,时久如黛的长青碑还在那里岿然矗立。迎着朝阳,遮挡着风雨,听着歌声,记载着沧桑岁月,继续享受着人间的崇高与尊严。    初创于1980年3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