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孔家庄探亲

天终于晴了。太阳从东山头升起的那一刻起，到落下西山的十二个小时内，天上一丝云没有，朗朗的，像一面无限大的充满光明的镜子。

自四月一日起，一连五天过去了天都是这样，晴朗温暖，这是上苍赐予人类、自然届一切生命的恩惠。

两月多的时间里因抗击疫情，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他人，我听话地，乖乖地呆在家里，哪儿都不敢去。想去也去不了，车停，道封，到处是审查站检测点。这是必要的，是不得已的，也是最科学最有效的做法。但因时间太长，闷得慌啊！每从窗口望出去，天色蒙蒙的，从没好好地晴一天。现在总算松口气了，站、点网开一面，小区内人可以自由进出，城市复工，农村获复生产，客运车也跑起来了。现在的状况似乎比疫情前还活跃有生气。单位改装办公室，上班还需几天，我多么想乘这个空儿，借这么好的天气，去哪儿游游转转，或找个朋友坐下聊聊，好好地舒心舒心，快乐快乐。去哪儿呢？

昨晚，我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去合县孔家庄看看姑姑、姑父。我每年二三月要去那里一趟，今年因疫情影响迟迟不能遂愿。

姑姑已年满68岁了，而姑父比姑姑大6岁哩，74岁了。都老了啊，相聚的日子不多了。前天姑姑在电话上又一次对我说，她被疫情吓得神经都不正常了，晚上多梦，不爱吃饭。姑父呢，姑姑说他反而精神起来，爱管事，还爱骂人，让她讨厌。我想问骂了谁，算了吧，除了姑姑他还能到骂谁。我对姑姑说，他是关心你，原谅他吧！随告诉她，近几天我要去看望你们，姑姑说：好啊，我们也特别想你哩，快些来啊，说话算数？我回答说：算数！

从省城去合县孔家庄250公里路，为了赶7点早车，我早晨5点半叫妻子起床做早餐，我也起来洗脸刷牙。吃完后换了衣，妻子提醒我戴上口罩，我怎么会忘记戴口罩呢，从春节前十天出门时戴口罩了，后来在小区院子里走走比如倒一回垃圾也要戴口罩，今天要远行怎么会忘记呢？我从衣兜里掏出已准备好的四只未用口罩让她看，她放心地“嗯”了一声。我取一只口罩戴上，然后提上礼品去赶车了。

在车站门口测过体温，进站买上车票后，我顺利地爬上了去合县的班车。车内有消过毒的酒精味儿。车站内到处都有这样的味儿，说明他们防控疫情的工作还没有放松。

很快每个座位都有了人，车开始启动了。

我看看车内所有乘客，男的女的，年大的年小的，还有抱在怀里的幼儿，都有一个共同点——戴口罩。口罩有白的，黑的，更多是蓝色的。主要是口罩之故吧，都面貌一新。是啊，就是口罩才将病毒拒得远远的，还大家一个健康身体。是在过去两月多时间里培育起来的警惕性自觉性吧，所以大家都不说话，格外严肃谨慎，小孩子也不吵不闹，幼孩很快入睡了。车内特别安静，只听见嗡嗡的，车机轮子轻轻转动的声响。

到合县后，我下车爬上去孔家庄的班车，没半个小时到了距孔家庄不到二里的山梁上，因班车不经过这个村，我只好下车步行。

合县孔家庄是全省有名的生态建设先进村。布满山湾的，如刀刻笔画的人工梯田里，一半是已经绿莹莹的春苗和铺上覆膜的，下了种子的，远望如堆雪落霜的秋田，一半是正在放花的苹果树，能看到簇簇花朵的粉白。人影在田间地头晃动忙碌。山梁翠树戴帽，山脚葱草穿靴；山沟里有三个人工小湖，阳光照耀下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玻璃碎片。孔家庄，春意盎然，十分美丽。这里环境美，空气新鲜，让人感到非常的舒心爽气。

村口道旁也有个绿色布棚子。棚前木桌上放着一本册子，立着一个蓝色小牌子，上面是白字，三个大字：“检测点”，一行小字：“非本村车辆、人员必须接受检测”。棚子旁边有一条红布白字横幅：“为我为你为大家，齐心协力抗疫情”。

我还在看哩，棚里走出一位戴蓝色口罩的苍发老头。细瞧，哟，是姑父！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候，姑父说：是有子呀！我以为你还得几天哩。

口罩遮住说话不方便，我欲摘掉，姑父忙阻止说：别摘，别摘！

姑父不让摘口罩，我就继续戴着说话。

姑父，您在这里值班？我吃惊地问。

嗯，姑父说，接班十多天了。你姑姑这几天不住地念叨你哩。

姑父接过我手中的袋子放在凳子上，说：来，先执行一下规定，测测体温。

这……连我都放不过，让我多没面子啊，但反过来一想同意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不可理解的事儿了。我逗他说：算了吧，我是谁，你侄子啊，走个后门还不行吗？

姑父说：看你这省城里人的水平，这能走后门吗？他严肃起来，你看看那条横幅上写的啥，为我为你为大家。别讲特殊，听话！

他拿起了检测器……

姑父检测过后看看说：37.1度，有点高。

我步行了这么长一段路，都冒汗了，能不高吗？

也是啊，姑父说，来坐下歇歇吧，过一会儿再测。

啊，还测？

你啊，他笑笑说，跟你姑姑一个样，倔脾气。

我坐在凳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姑父果然又要测，测过后说：36.5度，没啥的，你可以摘下口罩了。

姑父放宽了政策，我摘下了口罩，姑父也摘下了口罩。

姑父又提醒我说：我们的距离最少要保持在一米五之外。

我的体温是正常的嘛，没有带病毒，何必这样呢？我又不高兴了。

体温是正常的，但不能排除感染的可能性。那个无症状感染是咋讲的呢？姑父认真地说。

咿呀，姑父连这个都知道，真让人佩服。但我纠正说：不，您说错了，距离至少要保持到两米，确保姑父的安全。这话说透了是报复。

姑父生气了，说，这是为了我吗？你理解错了。我70多岁的人了，死了有啥要紧，你姑姑也不重要了，为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这个村子里老小两千六百多口子人哩,稍不慎，一人传几人，几人传一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啊，我担当得起吗？

嗯，这可真是个大事啊！姑父的责任心把我感动了。

走，棚子里休息喝茶去！姑父说。

我说：姑父，去家里喝吧，我要看看姑姑。还有，让姑姑做饭，我饿了！

姑父垂下了头，似有什么难为之事。过了几秒钟，他还是说，我们进棚子吧，看，快到中午了，等你姑姑送饭来了，那不姑姑见到了，饭也吃上了嘛。

啊！这……啥意思呀？姑父，您……今天不让我到家里去了？

姑父说：你别急，我会给你解释的。

姑父掏出手机压了几下，一会儿听到了姑姑的声音：啥事嘛？姑父说，有子来了，在我这儿，多提一个人的饭来！

姑姑的声音：哟，有子来了，让他快来啊，我给他做好吃的。你也回家来，别整天把魂拴在那里离不开，都让我跑来跑去地侍候！

别唠叨，按我说的办！姑父命令说，然后关了机。

听了姑父对姑姑说的，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姑父怎么这样呢？我远远的来了，又拿了不轻的礼品，这回特别给他买了两瓶五粮醇，两盒普洱茶，却被冷冷地堵在了门外。

姑父看出了我的心情不好吧，态度极温和甚至求情似地说：有子，进去吧，炉子里有火，你先喝两杯茶解解渴吧！

我从10岁开始就往姑父家里跑，30多年过去了，亲戚中心里最记最喜欢的就是姑姑和姑父。姑父一直把我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待，小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他老了，我也不小了，其余习还在。他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知识要多，品行要端，贡献要大”。他爱提问题，我答得不好还要挨批。我烦了也要顶他几句，他过后并不计较。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特别喜欢他，喜欢他的热情、认真，爱教育人。他也是喜欢我的，要不每次都叫姑姑做好吃的让我吃，去村中小铺买几样东西比如饼干、蛋糕之类的让我吃，拿出舍不得喝的好酒让我喝。这回呢，他的态度有了大的变化，冷静，原则，少了以前的热情，不留亲戚情面，可不，竟然把给别人使的那一套全给我使上了。但我很快就理解了他，谅解了他，因为这是在一个特别的情况之下，他承担着特别重大的责任。——不管怎么说，不让我到他家去总说不过去吧？这个时候走亲窜户的已经有了，并非我独闯其例。我多么想再次看看他家的老院子、老房子，还有院中那棵高大的枣子树。我曾多次爬上那棵枣树，替他疏枝、摘果子。这时也是枣子扬花喷香，蜂群留恋的季节。——也行，暂且听他的，等姑姑来了自然会讨到一个说之的。

棚子里有床有凳子。木板床上铺着褥子，叠放着被子、枕头，收拾得还算整齐干净。炉子里火着得正旺，棚内虽然阴暗却热烘烘的。姑父取过茶罐、水壶，倒水熬茶。我们各拉过一只凳子围炉坐下。姑父伸手从床头拉过烟盘，取一张纸条儿熟练地卷上旱烟叶，点上火狠狠地抽起来。

他抽了几口旱烟，咳咳嗓门说：有子，你不知道吧，村上，不，县上有紧急通知，凡省市来的客人亲戚暂免入村……说是我国境内的疫情基本上控制住了，但出现了境外输入性现象，说咱们省城最近出现了三名输入性确证病例，市上也出现了一名，这可不能轻视啊！我既然接上了这个岗位，就要承担责任，不能马虎，不能徇私情误大事呀！你毕竟是当干部的，有文化的人，这个一说就懂是吧。中央电视台的节目没少看吧？

姑父又咳咳嗓门说：有子，不是我无情，连老婆亲侄子都不认了，实在是事儿不容许啊！求你原谅姑父这一回吧！今年熬过去，明年不会有了吧，那时姑父、他人，谁都不敢难为你。

听了姑父的这些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无话可说了，去他家的事儿彻底无望了。

从谈话中知道，这个岗是姑父自告奋勇担起来的。三月下旬获复生产后，能上地干活的都要上地干活了，如今村里中青年多出外打工，干农活的人很少啊。这个岗位谁守？村干部愁上了，就在这时他去找了支书，要求守这个岗位。姑父年龄大了，地里的活儿很少干了，应该说闲人一个。但这是个昼夜一刻不能离人，责任非常重大的岗位，一个七旬老头怎能担当得起呢？姑父说，老啥呀，老科学家钟南山83岁了，比我大9岁，日夜操劳，忙个不停；你看那些女娃娃，自愿报名，踊跃奔赴武汉帮助抗击疫情。她们剪了心爱的长发，口罩在脸上捺出了血印，为抢救生命流了汗，流了泪水。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有的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姑父说，他是一个拥有50年党龄的老党员，在当前紧张复工生产，精壮劳力奇缺的情况下，他不担当此任谁担当？

姑父是曾干了近20年的村支书，村里人习惯称他老支书，是县、镇的模范党员、先进村支书，遇到这样的事儿坐不住是必然的。我们的国家，正因为这样，正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听党的话，听从党的指挥，同心同力，同德同志，铸就了一道道铜墙铁壁，将疫情控制到极小的范围内，到最后消灭。疫情如恶魔凶兽，又是一块试金石，一个国家，一个党的先进性，一个社会的优越性在它面前被显示、暴露出来了。

姑父在这里贡献着他的余热余光，续写着他的新篇章。

我被姑父的精神所深深感动。我更敬重他了，我支持他。我愿意在这个棚子里，充满温暖，溢着茶香的棚子里度过探望姑父姑母的一天两天，协助姑父在这里为这个村，为这个村里的两千六百多口子人站好这个岗，放好这个哨，坚持一天两天，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