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俊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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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遗特篇之一）
这是个平常农家小院儿，但你看见了吗？院中心一丛竹子倒是特别招人喜欢的。古人诗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有竹人不俗，无兰室自馨”。别看普通农家，主人却懂得这些高雅之意。
时值五月夏初，这天午后的太阳依然炙热。竹丛一旁的地面上遮出一块绿阴如洗的爽地。那里铺着一块麻毡，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勾头认真做手中活儿。
女孩生下不几日娘要给她起个名儿，起什么好呢？也就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日里，她头往窗口一探就看见了院中的竹子。竹子身高而直，枝节分明，风流潇洒。那小巧如剪，浓密玉翠的叶儿使她心里一亮，多好看的竹叶啊！嗯，就叫竹叶吧。她跟孩子爹一说，孩子爹也觉得好听，入耳可爱,他们便给女孩起名竹叶，搭上爹的姓自然叫李竹叶了。
如今竹叶十七岁了，长成大姑娘了，修眉俊眼，心灵手巧。
现在她做的是什么呢？虎枕。
虎枕是专为幼儿做的，是幼儿的寝具。先取一小块布，红布黄布都可以，用彩线加布条，绣作虎眼、眉、口、鼻，额上特绣一“王”字，在阔嘴巴角斜插几根马鬃毛即胡须，缀双耳，便是虎脸虎头了。接下来取一块红绸，纳成筒，一端缝接虎头，成一只小袋子，然后在袋子里装满荞皮。荞皮是从荞麦颗粒上蜕下来的皮儿，色黑柔韧，投进水里泡泡洗洗，晾干备用。荞皮干净凉爽，是农家用来做枕的最佳选料，且来源丰富。然后封口，腹下四角各缀一小布块即虎爪，另一端续只小尾巴就成了。整个看去就是一只小小的卧虎。睁目耸耳大鼻头，呲牙咧嘴翘尾巴，活灵活现，森森有神。虎枕幼儿用了睡得香，长得快，百病不生，百邪不侵。如果是男娃长大了文能做官，武能成将成帅，女娃呢？越长越俊，长大了必嫁个好人家，说不定还喜得诰封。因此，不管城里乡下凡视幼儿为宝贝的，别的可以不要，唯虎枕必有勿缺。
针头技艺主要出现在清代后期至解放初期,是黄河流域妇女们的崇尚与荣耀，也是唯一的经济来源，可谓活跃繁荣。虎枕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种。这个故事发生在陇原中部，光绪年间。
竹叶娘的虎枕做工、绘形之精之妙，是未见谁能比得上的。竹叶一来到世上就枕上了娘做的虎枕，懂事后娘又将这一绝艺传给了她。
竹叶娘三年前病故。她病重了，自知活不上几天了，将一只虎枕交给竹叶说：孩子，娘之所以人都看得起，就是会做这个。现在娘要你接着做下去。这是娘的最爱，也是你今后活人过日子的依靠。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希望，有一天让这只虎枕撑上外孙孙的脑袋。外孙孙我是看不到的，但枕里有姥姥的心，你一定要记住。
这是娘做得最好的一只虎枕。娘做这只虎枕时是格外用了心思的。
竹叶上午帮爹干地里活儿，下午赶时做虎枕。是的，正因为这个，她在村子里的声誉都快赶上娘了，和爹的日月也过得不缺油盐酱醋。
竹叶的虎枕已经做得很棒了，但和娘比是不是还差了一点呢？她在做的时候总要想起娘的教导。
她问：娘，你看，我做的虎枕咋样？
娘问：你说呢？
比你做的好
是吗，好在哪里？
眉比你的秀，目比你的圆。
哟！做成娃娃脸了吧。你觉得好，可是缺了更重要的。
啥？娘你说，缺了啥重要的？
娘说：既为虎枕就要带点虎气，你缺了的就是虎气。何为“虎气”，粗眉毛，三角眼，大鼻头，倔胡子；是的，还要带点孩子的气息，因为它是幼儿的用物，又可以看作是幼儿的玩具——是一只强悍的虎又是一只淘气温顺的猫。它没有像绣做花、鸟、蝴蝶那样精致细腻，但要绣出应有的神态、内涵也不容易啊！
嗷，我懂了，娘真有水平。
这是娘去世前一年她们坐在这里说的话儿，那时她刚满13岁。娘的话含有很深的奥秘。
竹叶把娘给的那只虎枕看作最珍贵的藏品、样品，时时观赏揣摩，越学越深，唯恐错了哪里。
竹叶正在认真做虎枕，忽然有人敲门。她去拉掉门闩，走进来两人，这两人她能不认识？竹叶嘴一撅跑进了自己的房子，闭了门，她不愿看到他们。
来人一老一少，老的是个50多岁的老婆婆，少的是个不到20岁的青年。老婆婆进门就呼：亲家父，我看你来了！说完直入堂屋。正在午睡的竹叶爹被惊醒了，一看来人也是一脸的不高兴。
老婆婆让小伙子将两包饼干放在木桌上。她不呼自便地上了炕，小伙子也赖着脸屁股落在一只凳子上。
小伙子叫孙满，老婆婆是他姑。竹叶爹翻身坐起来，问：你们来干啥？
孙满姑脸上堆着笑说道：亲家父，娃娃都大了，婚事不能再拖了呀！亲家父……
竹叶爹说：你别“亲家父，亲家父”地叫，我给你们说了，竹叶不愿意，我也不愿意。你说，孙家只有这个孩子一人，家里穷得一无所有，这个孩子又是个不知过日子的浪荡儿，竹叶嫁过去咋活人呀！我当爹的睁着眼把女儿往泥坑里投？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嫁不上一个好人家对不住她死去的娘呀！
孙满姑听完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天下当爹娘的谁不疼自己的儿女。可是，我侄子孙满也够可怜的呀！他生下不到一岁就死了娘，是他爹——我的弟弟既当爹又当娘把他抓养大的，他爹去年又死了。他爹临死的时候把儿子的婚姻大事托给了我。为了亲弟弟，又作为孩子的亲姑姑，我不得不操这个心呀！孙满的性格儿不太好，不会过日子，我都知道。唉！一个从小就没娘照顾教养的孩子能咋样呢？
竹叶爹说：那我也没办法，我只疼我的女儿！
亲家父！老婆婆说：两个孩子三四岁的时候是你们孙李两家当爹娘的定的娃娃亲。那时你们为啥要定呢？就是为了不许以后变心悔亲嘛。谁不知你李家在村儿里是说得起话的人，是守信用的人，如果这件事做得不好，村儿里人首先会说你李家的。亲家父，俗话说得好，有了媳妇的儿子才懂得过日子。孙满有了竹叶这样的好媳妇，一定会变好的，你别担心！
那天后，竹叶爹想了七天七夜，为此事忧得瘦了一寸，老了十岁。
竹叶死活不同意，饭都不做不吃了。但是，竹叶爹是个忠厚笃实的人，最终扭不过乡俗村规，就答应了孙家的求婚，请人做了两套新衣服和一床新被子，强将哭成泪人儿的女儿嫁过去。
出嫁的那日，竹叶将娘特别留给她的那只虎枕和一些绸布彩线以及一把剪刀、五根绣缝针放在一起打个小包抱在怀中……
咿呀，孙家除过两间一孔风雨无遮的塌房破窑还有什么？如此穷寒之家如何过得下去呀！一桩婚事办得简单寒酸不过了，但仍让孙满拉了外债欠了人情。
没几天，孙满哭丧着脸说：人来讨债了，拿啥还？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窝囊废也得陪着走，竹叶认命了，就说：这样吧，我做虎枕卖，可还债，维持生活。熬过冬天，春天就到了。
竹叶退下一只玉镯让孙满拿去当了，尽这些钱买些红绸、彩线拿回来。孙满别无他计听从了。
竹叶时时向孙满献计献策，醒事规劝，孙满老姑也隔三岔五过来看看，嘱咐孙满善待竹叶，多听竹叶的话，同心协力赚钱还债，改变家境。孙满却也有了较大的转变，开始重视过日子了。
竹叶不分白天黑夜赶时做虎枕。她将做好的虎枕摆在村头、拿到市上卖。她边卖边解说，引来一大群人围着看。不少人一看就爱，立即掏钱买。竹叶确也赚了些钱。只一年还清所有欠债。
又过了三年，买地修房竟然过上了，在村子里也算得上裕如富有的生活了。真是一技在身，终身不穷啊！
竹叶对孙满体贴尊重，一心照顾，绣衣肥食把孙满养得心宽体胖，无忧无虑。俗话说，“饱暖生淫欲”，这个孙满从小缺少教养，现在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学无术不说，性情越来越懒散庸俗，不但旧病复发，更胜前日。他经常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染上了很重的恶习。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竹叶好言相劝，希望他改邪归正，做个正正当当一心过日子的人，孙满却把竹叶的话当作耳边风，说多了反生厌烦 ，轻则恶骂，重则动手动脚。
孙满不时把那些狐朋狗友叫到家中要吃肉喝酒，竹叶难免赌气慢待，孙满犯病不说，那些人也恨上了竹叶。
孙满又和那些人一起鬼混，一人问孙满：孙哥，竹叶嫁过来四五年了吧，咋还不生个娃呢？
竹叶出嫁时，娘给她的虎枕珍藏着，说的话没有忘，可是，就是怀不上娃，正因为这个她觉得欠着孙满的，对不住他，对他特别忍让迁就，将许多蒙怨受辱暗吞到肚子里。
另一人说：你知道她为啥不生孩子吗？你想，屋子里挤满了虎，哪有存孩子的空间？我替你问了阴阳先生。
他咋说？孙满问。他说虎是最凶的野兽，虎旺则人必衰。
啊！你，是你胡说吧？
你不信去问问那个阴阳先生吧。
孙满细思觉得也有道理。孙满回来，要竹叶立即将十几只未卖的虎枕烧掉，竹叶生气地问：你是不是又喝多了酒，昏了头？竹叶没理，去村头井上打水。
竹叶回来，院子里烟臭刺鼻，见炕火洞门黑烟腾腾，忙放下水桶去看。炕火洞里塞满了虎枕，竹叶猛然想起了什么，急进房子打开木柜，娘的那只虎枕也没有了，慌忙拿根铁钩在炕火洞里掏。着火时间不长，有的还未着火，娘的那只呢？竹叶全掏出来找。找到了，还算完好无损，再一看，啊！一只耳朵被烧掉了。竹叶紧紧抱着它疼得流泪了。
竹叶恨透了孙满，正是虎枕改变了这个穷家活了下来，为什么今天如此恨它？孙满揭她的短说：哪你为啥只吃东西不下蛋呢？
竹叶语塞。
孙满说：我问人了，正因为你养虎太多的缘故！
这天，一人又对孙满说：像你这样要钱有钱，要人物有人物，何苦一定要守着那个乌脸婆呢？你不觉得憋屈吗？我都替你不平了！
孙满摇头叹气不语。
另一人接茬说：离这儿五里的韩庄有个荷花姑娘，名如其人，花朵一般，年方二八，未聘待嫁，如和你联姻，正是才郎配美女，锦上添花，如果你愿意我可去与你说合。
孙满已与竹叶情驰爱淡，此人一番话说得没了主意，最后还是动了心。
不久，孙满在那几个狗友的撺掇下，借庙会之机偷看了荷花几眼。荷花果然生得好看，孙满一见神魂颠倒，狠不能立即娶到家中。
自那天后，孙满更是变了人样，无辜找茬儿，张口就骂，动手就打，说出竹叶许多不是。竹叶先不知其故，后来才听到了一些风言，眼含泪水对孙满说道：孙满，我自嫁到你家，日夜操劳，终于把个穷家变成了富户。我虽没生孩子，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难道夫妻之情一点没有了吗？我听说你已有了新爱想昧良心，但你想过没有，没有良心的人是要遭天报的！
孙满被竹叶这样一骂，更加恼羞成怒，吼叫着要竹叶立即滚回去。竹叶愤怒地说：你既然如此绝情，我也没啥留恋的，你写一纸休书吧！
孙满立即写了十字九错的休书抛在竹叶面前。竹叶捡起来，擦干泪水，揣上娘给的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虎枕，二话没说出门去了。
孙满见天不早了，犹豫了一下，拉出一头老驴赶上去说：送给你，骑上它走起来就快多了。这是他对竹叶夫妻一场的一点补偿吧。
孙满姑听得孙满要将竹叶赶走，气得赶来想好好教训教训他，可是迟了，这时竹叶已被赶去两天了，她气得打颤。正在家中和几人喝酒作乐的孙满见老姑手握木棒，气势凶凶地来了，哟，老姑知道此事了？孙满欲跳门而遁，老姑一棒挥去，因用力太猛太狠，没打着孙满，一个趔趄反将自己摔下三尺高的台阶。老姑跌伤了腰，翻不起来了，疼得“咿呀咿呀”地叫，孙满叫了几人将她扶起，放在一块门板上，抬着哎哟哎哟喊疼的她送了回去。
前天午后，竹叶骑着连只鞍座都没有的老驴，怀里抱着虎枕在路上缓缓地走。她走了一会儿，问自己，去哪儿？竹叶爹身弱多病，又忧竹叶的事卧倒在床多日，于月前也离世了。回娘家，如今无父无母了还有什么娘家，况且这事儿传出去难免招村里人说话讥笑。唉，不如走远点找个避静的地方一死了之。她对老驴说，老驴啊，我被人糟践休弃，无颜去见娘家村中老少，请您把我驮到别处去吧！说完将驴打向岔道，她趴附在驴背上，闭上眼睛，昏昏沉沉任老驴驮着走。
老驴不停蹄地走到天黑，又走了一个夜晚。第二天直到日出两丈，老驴突然不走了。渴饿相加，十分困乏，似睡非睡的竹叶，揉揉让泪泡肿了的双眼，睁开看看，日光下见四面皆山林，不见人烟，是一处十分偏避荒凉的地方。而老驴正站在距一个断崖只有几步的地方。竹叶叹了一口气对老驴说道，这地方好，算你懂了我的意思。老驴获得夸奖，得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又谦虚地摇摇头，摆摆耳朵。竹叶溜下驴背，差点倒在地上。她站稳后对老驴说：半日一夜了吧，真劳累你了，谢谢你！我死后你咋办？我顾不上许多了，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或许你可遇上一个好主人的。然后脸挨在驴脸上亲亲，又流了一些泪水。她擦擦眼泪，拍拍驴屁股说：去吧！来世再见！老驴听话地走了。
竹叶走到崖边，朝下一望，高有十几丈，冷风撞面，一阵眩晕。她叹口气，跪在地上，面朝东南即爹娘坟地的方向，说：爹，娘，女儿来了，从此女儿不会离开你们了！说完站起来，理理发，整整衣，摸摸怀中的那只虎枕，狠狠心，眼睛一闭扑下崖去。
竹叶掉下来恰巧架在一棵榆树的密枝浓叶上，树枝闪了两下又掉下去了。
不远处有个老人正在弯腰挥䦆挖药，忽然一物飞来砸在头上，他忙抓在手中，哟！好看极了，是一只形状像虎的小枕，美中不足的是缺了一只耳朵。他听见什么哗啦响了一下，这时看过去，见那边一棵榆树的枝儿还在抖动，原来虎枕是让树枝弹起飞过来的，甚为惊异。老人跑过来看，咿呀，地下茂草中躺着一个年轻媳妇，她昏过去了。老人伸手一摸还有气，不见有重伤之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心地善良的老人咋能抛下不管呢？老人把她抱起放在土台上，然后背起来，把虎枕夹在胳膊下，至于挖药的䦆头、一把药根都顾不上了，让它暂搁在那儿吧。老人绕道上了山，见那里有一头驴贪婪地啃嫩草。四下无一人，就断定是她的坐骑。老人把她放在地上，牵过老驴，又抱起她让横趴在驴背上，然后赶着驴走，不多一会儿回到家里。
老人忙呼来儿子帮着把她抬到炕上。过了一会儿，竹叶慢慢醒过来，始知是老人救了她，她恨求死不得倍加伤心。老人见她醒过来了，把虎枕还给她，叫儿子烧一碗面汤让喝。她不喝，老人说了不少好听的话儿她才喝了。
老人问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说出来或可帮助一二。又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何掉下崖来？竹叶见陌生父子如同亲人，就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并将为何出走寻死的事告知。老人听后，深深感叹，说：闺女，这世上没心没肺，猪狗不如的人多的是，你不必伤心。先在我家住几日，养养身体再说。我家虽穷，但添一人不要紧。
竹叶感恩不尽，问：您老人家贵姓，家里还有啥人？
老人说：我姓钱名成，家里只有我父子俩，儿子叫钱旺。此地周围十里皆山石树林，我父子俩靠挖山中药材卖钱度日，还算不缺吃穿。
此时的竹叶别无他法，只好住下。每天由钱旺做饭，给竹叶端吃端喝，老人常来问寒问暖，视如亲女。
过了几日，竹叶身体恢复，终觉一家一老一少两条光棍，一个女人长久住下去多不方便，决定离开。但去哪儿？哪里是寄身之处？
这天晚饭后，老人说：闺女，我有一言，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老爹是我的再生之父，有话尽管说，我不生气，竹叶说。
老人面带难色，顿了一会儿说：我儿子今年23岁了还未娶媳妇。他生得粗，但牛高马大的汉子养家糊口没的说。闺女，你若不嫌弃就留下来，让他替你担柴送水，供吃供喝如何？
竹叶听了全明白了老人的心意，但她欲言又止。她何尝没有这个想法？她喜欢父子俩的忠厚善良，身勤手勤。钱旺只是衣着不整，人却生得不错，年龄也般配，但自己是嫁过被弃之人，又担心不生育误了钱家大事，难对他父子，犹豫不决。
老人见她有难言之隐，就说：哎，孩子，婚姻，人的命运由天注定，你我不必想那么多，眼前该走那条道就走那条道吧！
竹叶一听就下了决心，鼓足勇气说：如果您老人家不嫌弃，我愿做您的儿媳妇，侍候您终身。
老人闻言又惊又喜，连忙把这好事告诉儿子，谁知钱旺一口回绝，说：不行，咱家住在无邻无社的山野老林，又贫穷如此，咋好拖累人家？她虽一时落难，但看得出，她并非贫贱之家人。
竹叶知道了反更加感激钱旺的为人正直。
吃饭间，老人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又提说此事，见钱旺仍迟疑不绝，竹叶倾吐衷肠说：被弃寻死之人，贱若蝼蚁，还有啥嫌贫爱富的呢？你父子相救之恩，我此生做牛做马难以报答。言罢泣不成声。
钱旺见竹叶一片真情，大喜过望，表态同意。于是，父子置办了一些简单物品，便择日完婚了。
这天，钱旺又要去城里卖药，竹叶问：钱旺，你有钱吗？
有，钱旺说，要买啥？
买三丈红绸、七束彩线，再买一把剪刀、大小五根缝绣针。
钱旺不知她要那些做什么，竹叶就把那只虎枕拿出来让他看，钱旺见是只幼儿的小枕头笑了，说：即便再做两只三只，何需那么多物料呢？
你尽管买就是，竹叶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钱旺卖了药后，按竹叶要求的都买上了，拿回来给竹叶。
竹叶看到了这些物料和用具，想起嫁到孙满家的情景，未免心酸，此生命薄如纸，刚踏上活人的道儿就遇上了狼，只差一寸之遥见到阎王了。而虎枕呢，她自来到这个世界就与它结成了铁缘，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难割难舍。
竹叶日夜剪裁缝绣，先做成了20只虎枕。让钱旺把这些虎枕拿到城里去卖。钱旺打了个大包背到城里去，本想看看情况，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卖完了，赚了不少钱，还得了两颗闪闪发光的银子。钱旺始知此玩意真能赚钱来了兴头儿，就用这些钱又买了些绸布和彩线给竹叶拿回来。竹叶又开始赶夜做虎枕了，做成了不少虎枕。此后就是竹叶赶时做，钱旺赶集卖。
山林中虽然荒野，人迹罕至，但特别清净湿润，整天吞吸着带有山花野草之香的新鲜空气。这里有清风白云，山泉流水，有树草山花，鸟鸣雀语，是另一个世界，让人心宽意爽的世界，对竹叶来说胜过世外桃源。
一月后，喜从天降，竹叶怀孕了。
十月胎满，竹叶顺利产下一子，一家人欢喜非常，娘给的那只已经补上了一只耳朵的虎枕终于有了用场。竹叶跪地，点燃一支香，双手举起遥望娘的葬身之地说：娘，您看，您的虎枕撑上了你外孙孙的圆脑袋！
在人生的道路上，往往是这样，当你没路走了，一切都绝望了，忽然一条大道出现在面前。走出黑洞又是一片光明。只要你是善良的，诚实的，多才多艺的。虎枕到底是迎吉兆福的信物。可以这样说，是虎枕挽救了她，是它在暗中保护引领她，让她从绝望中重生，开始新的生活。这一切犹如梦里。
钱旺见竹叶身体恢复健康，虎枕能赚钱，就在百里外的县城租了一间房子，上面挂一个牌子：“竹叶虎枕”。然后将竹叶和孩子送到那里，让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手中活，再不必赶市摆摊，省工又省时。
竹叶别出心裁，枕袋选绸料不一定都是红色，还可以用黄色、绿色、蓝色、紫色、花色，因为需者的孩子有男有女，爱好意趣也不相同，总之，尽力迎合满足更多人的要求。
“竹叶虎枕”很快成为县城里的抢手货，要买虎枕的都去那里。竹叶每天起早贪黑赶做手中活儿，钱旺既卖虎枕又卖爹挖的药材。一家三人皆为勤人，能人，生意做得甚是红火，银钱似水不停地往进流。
钱多了，他们一合计，就在县城里买了一间较大的铺面，把做好的虎枕全展放在那里，真是形美色艳，独放异彩，是这个县城名符其实的针工商品生产、销售亮点，名牌，吸引着众多顾客游客。缺儿少女的，买只虎枕就有了希望；有了儿女的，买只虎枕保儿女平安，增福迎吉；探奇找趣的游客买一只作为“到此一游”的永恒纪念；文化人买一件作为具有深厚传统文化内涵的，十分优秀的民间女性手工艺术品，拿回去继续欣赏研究。
这天，三个姑娘各提着一篮鸡蛋来拜师学艺，竹叶惊得“啊”了一声，说：我……我不会教！我从没教过人，你们去拜别人吧!
姑娘们说：城里做虎枕的有几人，但谁能比得上您？李师傅请您收下我们吧！
一声“李师傅”叫得竹叶甚是惶愧。收徒对竹叶来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难怪让她感到突然。
人家是诚心的，钱旺说，就教几天吧！
竹叶听了钱旺的话想起了娘说的，娘说，我的手艺是你外祖母教的，如今我又教给了你，你以后也要教，将手艺传下去，千万别断了。现在她有了下一代，是个男孩儿，男孩儿长大了也不会喜欢上这玩意的，什么时候才会有个女孩儿呢？既然如此，就先传给这三个热心的女孩子吧。培徒是迟早的事儿，传下去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于是，她高兴地收下了她们，但拒不收受礼物，说：你们看得起我，我已满足了。
竹叶拿出娘做的那只虎枕让她们仔细观赏，然后将娘教她的那一套全搬出来教她们，赢得她们的欢心，感激。竹叶第一次感受到了与人为师的意义重大和无比光荣骄傲。
自收了徒后，竹叶要做的事儿就更多了，更忙了，店里的内容更丰富更热火了。这人活得多有意思啊！
孙满赶走竹叶如愿以偿，就张罗着办了优厚彩礼，求媒人去韩庄提亲。
韩家是个富户，韩员外只生荷花一女。荷花模样生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但已不是黄花闺女。荷花从小受父母娇惯，心高气盛，性情怪癖。她十六岁嫁到王员外家。未嫁时千好万好，嫁后千差万差，叫苦言怨，没两月闹得风生水起，天翻地覆。王家无奈，只好主动退婚。荷花回到娘家，嫁过的姑娘已是大跌了身价，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呆了六年，都22 岁了。嫁不出的女子自是愁肠的事，现在见孙满休旧妻求新爱，卖鸡的找了个买鸭的，两厢情愿，不几日就事成结婚了。谁知好景仍然不长，没半年，荷花不满孙满日夜酗酒玩赌，孙满也看不惯荷花好吃懒做，动不动耍泼闹性儿。他们你骂我也骂，你打我也打。荷花轻则几天不吃不喝装死懒睡，重则摔碟砸碗，喜怒无常，闹得这个家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此时孙满才知道荷花与竹叶相差千里，悔之晚矣。加之孙满乃大手大脚，挥霍无度，那些狐朋狗友常来吃喝玩乐，明拿暗偷，不到三年家产荡尽，贫穷如初。荷花如何忍受得这般疾苦？回娘家一去不返，那些狐朋狗友见无什么好处可捞避而远之，谁肯帮他助他？孙满只好拖上打狗棍走村窜街乞讨度日保命了。
这天，孙满讨饭来到县城，经过“竹叶虎枕”铺门前，他没有注意看牌子，而看见了门旁台阶摇篮里一个胖乎乎的幼儿。幼儿手摇着拨浪鼓，乐得咿呀咿呀地叫。恰在这时欲出来看看孩子的竹叶看见了他，忙缩回身。她以为看错了人，借窗口仔细瞧瞧，果然是孙满。见他蓬发垢面，衣衫脏破，皮黑肉痩，不免动了旧情，让钱旺给他二两银子叫快离开这里。钱旺不解，竹叶说；给他吧，可怜他这一回。
钱旺从竹叶脸上看到了自己还不知道的什么，就答应了。
钱旺拿了二两银子出来，几步走到孙满面前说：这是二两银子拿去吧。滚得远远的，今后别在这里晃来晃去！
孙满拿上银子，惊喜非常，激动得趴下磕了一通响头，千恩万谢地走了。
十几日后，孙满又来了，他想认识一下，这位慷慨施舍，扶危济困的恩人到底是谁，他想，决不会有无故给他这么多银钱的人。他这才认真看了看门上的牌子，不由一愣，朝门口里一瞧，就看见了竹叶，一惊，急转身走，就像个贼偷怕主人发现了那样，但这时竹叶已经出来了。
竹叶把孙满拦住，说：跑啥，你干了骨头烂了肉我也认得。看你这模样，日子过得并不好吧？没想到无情郎也有今日！
孙满万万没有想到竹叶会在这里，而且有了儿子，日子过得这般红火，羞愧万分，无地自容。
恨是恨，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嚼了他的骨头，但毕竟夫妻一场，旧情难灭。竹叶想再给她几两银子，孙满却抱头跑去了。
只过了几日，街道上的人风风雨雨地传说着这样的话：有个讨饭的不慎掉下河去淹死了，也有说是跳河自杀的。又说他姓孙，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浑儿，以前家业还算可以，都被他抖光了，又休了前妻……竹叶一听，不用问已知是谁了。唉！她叹口气，说，该死的谁也救不了，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她为此睡了两天，给钱旺只说受了点寒，不打紧，睡睡就好了。 2016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