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魏俊舱的头像

魏俊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8/20
分享

雨棚

午后突然下起了小雨,把不少徒步山坡土路的人阻在中途。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事儿。

县城与乡镇之间已经开通了多条车行公路,但要到那些高山村庄去,仍然要走弯曲窄陡的小道土路。这样的路摩托自行车都用不上。徒步爬行的艰难对一部分人来说大概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这是县城通往较近几个村子的一条土路。他买完苹果挑着筐赶路回去,现在遇上了雨怎么办?他还算幸运,因为面前岔道处有一小间用木条、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棚可以避避。他急急走去,钻了进去。

棚子是两年前一位乡下老人借道卖茶水搭起来的,后棚在人去,成为路人乘凉避雨之处,便呼它“雨棚”。

他眉粗脸方,一头沾有灰尘的渣发,黑红脱起了白皮儿的膀子,结实丰满的肌肉,以及汗碱斑驳的浅红背心,都说明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村青年。他在棚里放下筐,木扁担在棚口地上一横,蹲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她娇嫩秀美,发急爬行的样子很媚人。她到棚子前犹豫了,因为发现里面有个丑男人。她望望前面让密集的雨丝蒙得摸糊的山坡土路,又见他已主动让开了棚口,无奈中很不情愿地走进棚子里。她把手里提着的一只大塑料袋放在地上,一甩长发,水珠飞濺到他的脸上,膀子上。他不由打个寒噤。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算是表示歉意。她捋着长发上的水,水珠落在地面上绽开朵朵好看的菊花。他对她稍加注意后,仍转面朝外,复如前态。他伸出双手接住棚檐掉下来的雨水,握握,雨水在手心搓成一堆堆碎玉掉落在地上,又流了去。

她也开始转面向雨。

他们各居一方,互不理睬,以不同的心态解释入秋以来第一场雨水,同时心里问: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一位穿黑牛子服,背一个大布包的人急急奔来。瞧瞧,他没到30岁吧?却蓄齐肩长发,留小胡子。他脸盘上挂着一副大号墨镜,看上去整个儿偌大两个黑洞,有几分滑稽,像一只买乖的熊猫。她戒备地向一边移移,和“熊猫”拉开最大的距离,像此人身上带有索命的病毒。大凡着意把自己搞成那个不入群的异样,要不就是不务正业的社会流子,要不就是出类拔粹的什么专家、艺术家。

熊猫摘下眼镜,抹去镜片上雨滴又挂上,又是一只熊猫。

熊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似寻找他们之间的什么。这只是那么一瞬,后就像在他面前什么都没有了,一副有我无物的样子。熊猫一条腿直立撑着体重,一条腿稍向前,坚硬的皮鞋前掌在地面敲击着很响的节拍。嗫着嘴唇吹起了港台流行曲子。

她厌烦极了,无可耐奈何地扭过头去。

山坡土路见水打滑,想走绝对不行,唯一的作法就是耐着性儿在这里继续呆着,直到雨住天晴。

熊猫孤傲自矜,旁若无人;她性情乖僻,一尘不染;唯有他扑实憨厚,其态可掬。他饶有趣味地看看熊猫,又看看她。他们谁也不说话。他们是中途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即便有意恐怕一时找不到共同语言,他们一人一世界地看着外面的雨。其实,认识与不认识都无关要紧,没必要追究这个的,而眼下的期待是相同的,让雨尽快停下来,各奔归处。

他仍然坐着,她和熊猫仍然站着,他们的视线所及只有一个——雨,不停的雨。

雨比先大了些,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熊猫再也无兴趣吹口哨了,兀自骂了一句:妈的,真倒霉,这瞎天!

熊猫和她都拉长脸沮丧地叹气。他们不住地的看手表,似乎天机藏在手表里。棚子里,除过棚上被雨滴击打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外,空气僵硬死寂得让人窒息。在这里的时间实在难熬。

大概是为了让空气活跃一下吧,他从筐里摸出一个熟透了的苹果,习惯地用手擦擦给她:卖剩的,吃一个吧!

她摇摇头,说:谢谢!她哪有心思吃这个。

他给熊猫,熊猫只是朝苹果瞪了一眼,声音都懒得给。

他们都瞧不起乡下农村人,何况这时的心情哪会对苹果感兴趣呢?他略显尴尬地把苹果在自己的嘴皮上挨挨,又放进筐里。

难哪,如此职业、生活、个性,差别很大的三个人,即便把儒家的“仁”思想,道家的“道”理论,释氏“亲和向善”的经文讲读十天八夜都构建不成一个和谐社会。

熊猫摸出一包“黑兰州”贪婪地吸,他不由动动嘴唇。

熊猫肆意吞云吐雾,棚子里漫起了苦涩的青烟黑雾,她被呛得捂住口鼻直咳嗽。熊猫似乎发觉了什么,怔怔神,但只是看她一眼,继续吸自己的香烟。她看着外面照下不误的雨,痛苦地垂下头,继而咳嗽。

雨越下越大,又起风了,呜呜呼啸,很大的,棚子摇晃。小小的棚子里一半打进了雨水,他自觉地站起来让出一些地方,那两人也不得不往一角移移。

他不由打个寒噤,从筐里拉出一件上身外衣欲披,就在这时她惊叫起来:呀!漏水了!日久的旧塑料棚布被风撕裂开一条三尺长,二寸宽的口子,雨水如注落在她头上、身上,也打湿了熊猫半身。

妈的,这破棚子!······熊猫真是懊丧恼怒极了。

他们急往前移移,不行,往后移移,不行,前后左右都躲不过从棚顶破口掉下来的和被风从棚门口卷进来的雨水。他们像困在棚子里的狗和羊。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他呆了一下,决然拿上外衣和扁担冒雨走出棚子,她和熊猫诧异地看着他,以为他要冒雨赶路,真是个乡巴佬,泥腿子!接着棚顶响动起来,一条透光漏水的破口子被什么严严实实地遮盖住,雨水不掉了。一会儿,他提着扁担走进来,外衣不见了,他成了落汤鸡。她和熊猫才明白他去干什么。是他挽救了一小块暂且苟安的地方不致崩溃,让历史有所转折。

她激动了,从衣袋里掏出一团白净的手纸替他抹膀子和背上的雨水。

熊猫抽出一根香烟说:来,吸一根御御寒。熊猫那铅块一样板结的脸竟然也绽出一纹笑来。

他没想到做那么一点小事会获得如此厚爱关护而感动得以至局促不安。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突破性的变化。是的,“说一万句好听的话,不抵实实在在做一件有益的事。”

没啥的,乡下人经常在风里雨里泡,身子骨结实着啦!他说着冷叮一个喷嚏:啊——啊——啊嚏!接着又是一个喷嚏。

她“噗哧”笑出声来。

熊猫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嗨嗨!

她和熊猫下意识地靠近他,为他那湿漉漉的身躯挡住不断袭进来的冰凉冰凉的风雨。

来来来,吸一根吧!熊猫强塞给他一根香烟,自己又抽出一根。

他看看手中的香烟,又看看旁边的她,她神经质地捂住了嘴鼻要咳嗽的样子。他动动嘴唇,小心地将香烟夹在耳背上。熊猫却什么也没发现,只顾大口大口地吸自己的香烟。

她又是一阵咳嗽,熊猫又是怔怔神,这才看看她,同时发现他并没有吸烟,遂将剩下的半截香烟贪婪地狠吸一口,然后慢慢掐灭烟头,扔到雨中。

他从筐里取出两个苹果,分别给熊猫和她,这是他第二次给他们苹果。他说:自家种的,山地,个儿小,味道香,你们尝尝。

这回熊猫一反常态,不客气地接过苹果,用餐纸反复擦擦,吃一口,说:嗯,不错。山地苹果光照好,果质就是不同于其它地的。

她接过苹果也用餐纸认真擦过,洁齿轻刮一点,细嚼细品,说:嗯,真香!

一阵嗦嗦响动,她从随身带的那个小皮包里摸出个什么塞进耳内,脸面就布上了非常的愉快。

他解谜似的看着她,熊猫也开始注意她。她也看见了他和熊猫的神情。她拔掉耳塞,在皮兜里摸弄一下,优美的歌声顿时荡漾在棚子内外。

谁唱的?熊猫问。

我。她回答。

你,你会唱歌?

初学呗。这是市歌舞团录制的民族唱法专辑,其中有我的两首。

哦,挺不错吗!你是歌星?熊猫完全被倾倒陶醉了。

啧啧,了不起,真了不起啊!在一旁发呆的他这时也叫起来。棚子里成了快乐的天地。

活跃的气氛让他斗胆问了一句:这位兄弟干啥工作?要去哪达?

熊猫顿顿说:我是兰州一个单位的,搞仿古建筑美工设计的,前天出差来到这个县城。今天无事,听朋友介绍去乡下看了一处千年古庙建筑,这就回县城去。

他敬佩地“噢”了一声。

他转过面要问她,她倒先说了,她说:我是天水市人,幼儿园音乐教师。今天来这里看姨,坐车到县城的。姨家就在前面不到二里路的那个村子,可是这山路,又遇上这雨像隔着百里路了。

哟,也是大城市上人。你们都是能人,国家干部!

算什么,能也栽不成这么好的苹果。她说着看了一眼熊猫,熊猫也颇有其意的笑笑。

他觉得有一股暖流通向全身。他两只粗黑的手互相摩擦着,脸憋得通红,不知说什么好。

雨终于住了,风也停了,三人高兴地走出棚子。熊猫帮他从棚顶拿下外衣,哗哗拧掉水。他挑上筐,湿衣搭在扁担上。三人不由对笑一下,以示告别,然后向着各自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回头目光投向棚子。棚子沐浴在雨后的斜阳中像镀上了一层黄金,格外显眼,如一处神殿。就在这一瞬间,大概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事儿:卖茶老人恩赐路人的棚子不知写过多少类似这样的故事呢?

熊猫突然说:等等!

熊猫打开包,取出一只照像机,调调,放在一个土台上,对他和她说:请你们看着照相机!他快步走到他和她的身后,随听到照相机“咔嚓”一声,熊猫以雨棚为背景留下了这一耐人寻味的一幕。(此文2000.5发于《甘肃日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