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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俊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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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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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除夕夜

这间翻修不到半年的农村老式堂屋里,今晚的灯光特别明亮,酒香弥漫。

五爷接住大狗双手敬的一杯酒一气喝了,说:这酒真香!

大狗说:五爷只差几月就奔90岁,是社里二百年来第一位老寿星,在这大年三十之夜不敬五爷敬谁,五爷您说是吗?

是呀,几任社长数大狗关心我!五爷夸奖大狗说。

大狗一听更乐了,说:五爷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穷,能等到这太平盛世是积德得来的福报啊!五爷再干两杯吧,祝五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五爷就又干了两杯。

大狗陪五爷喝了几杯酒,喷着酒星子的话就多了:人谁不老,老了就需要照顾的事儿多。如今吃啥喝啥,铺啥盖啥穿啥都有了,就缺与人说说话儿。年龄到五爷这个份儿上更是如此,是吧五爷?

五爷露出稀稀几颗黄牙,艰难地啃一块鸡骨头,一听拿手帕抹抹眼泪,又抹抹口角的流水,说;嗯,是这样,真是这样!

平时我工作忙,要多和五爷坐一会儿是一句空话,但今晚不能不来。

换菜肴的是五爷的孙媳妇即黑蛋媳妇采采插嘴说:哟,你想喝我爷几杯烧酒就喝呗,啥为了五爷,嘻!

大狗一听不高兴了:呵,我堂堂一社之长,今晚无论踏到谁家他们都得双手捧酒敬我,偏偏跑到你家喝?就是为了五爷,给五爷敬酒来的,不,送温暖来的!

有这样送温暖的吗?两个肩膀抬着一颗脑袋,亏你说得出!采采的嘴就是不饶人。

咋?你认为送点东西才算送温暖?错了,心,心更重要。再说,五爷全年的养老金都给你了,低保补助也让你领了呀?还有,社里从扶贫款中拿出了钱帮助翻修了这座房子,这都是为了让五爷生活过得舒服些啊!

采采说:那是中央的大恩大惠。

五爷感激地连声说:党中央真好!党中央真好!

大狗说:是的,党中央真好!但中央的好政策要靠下级人去执行落实,我们社去认真执行落实的是谁?就是我大狗呀!

是呀!是呀!大狗的功劳不可没,五爷说。

今晚我大狗登门慰问拜访,关怀瞻仰老人的工作就做得无可挑剔了吧!当然,采采的功劳也不小。采采是社里有名的孝顺孙媳妇。五爷不幸,儿子儿媳先走了,可是却得了个好孙媳妇,今晚我来看五爷也顺便看看采采。大狗特别看看采采。

去你的,你就凭两片子烂嘴骗人!采采虽这么骂,心里却也乐开了花。

地下沙发上正在看“春晚”的采采的两个孩子胖胖和爱爱,突然将电视机的声音放的很大,吼得他们说不成话,采采过去放小,孩子闹着要放大,大狗说:让娃放吧,今晚就是图个乐么!

29英寸大彩电的银屏上,一群男女青年在扑哗扑哗闪动的彩光中,热烈轰鸣的音响中跳跃高歌狂欢。五爷感慨十分地说:我真没想到坐在宽大的新房子里吃着好菜,喝着好酒,还看这么热闹的大戏。

大狗说:我们社今年基本完成了整村扶贫推进计划,多户翻修了旧房,增修了新房,家家修起了一色儿的新式大门;改造了供电线路,通了自来水;水泥路通到家门口;都拉上了闭路天线,大大提高了收看效果。咱们这偏僻山沟的小村小社也过上了城市里人的生活,该满足了!

五爷又是“是呀是呀”地应个不住。

大狗问:五爷,你说句实话,打你记得曾经有过这么好的日子吗?

五爷肯定地说:没有!没有!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有这么好的日子,真是天翻地覆,千古难逢啊!从古到今哪一位皇帝都没有现在的好,没有对老百姓这么体贴关心的,可不,一个老农民活到八九十岁领工资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爷,这不叫工资,养老金!采采急解释说。

那有啥区别?都是国家发的嘛!

采采说:爷,您再别这样说,别人听见了会笑的!

笑就笑呗,我爱这么说。

哈哈哈!三人都笑起来。

外面噼噼啪啪地响起来,胖胖和爱爱喊着要去看花炮,正好这时采采的男人黑蛋回来了,采采要黑蛋领孩子去看花炮。黑蛋去和村里几个一同出外打工的伙伴刚喝了酒,说:我喝大了,头晕,想睡一会儿呀!

采采说:出去转转,让风吹吹就好了嘛。黑蛋无言,领着两个孩子去了。

大狗说:五爷身子骨真好,眼不麻,耳不背,这福还能享20年。

是啊,大饥荒时我想死不能,现在还真怕死哩。

五爷,好好活着吧,这福不享白不享!

是呀!是呀!哈哈哈!五爷笑得眯住了眼。

五爷这晚非常高兴,先是大狗敬着干了几杯,后就和大狗七啊八啊地划起拳来。采采提醒说:爷,少喝点!并对大狗说,你可别存着瞎瞎心日弄我爷。

大狗听了采采说的就小心地问五爷:五爷,您胜得了?

五爷喝多了,口气也大了,拍着胸脯说:你以为五爷怂,错了!五爷我从18岁那年起,去华窑往这里担着贩‘磙子’,来往200里路,一天加一夜一趟,每月不下十趟,一连干了十五年,凭的就是酒力。天不亮一碗老白干灌下肚,扛上扁担往去赶,回来时挑着180斤重的担子,回到家不觉得困乏。

磙子是什么,不用解释大狗也知一二,都是儿童时听五爷说的。是这样,在两口大号瓷缸里,各套上二号、三号两只小缸,三号缸内又填上碗碟,这就叫磙子。一个磙子重约90斤,两个磙子就是180多斤。五爷海吹当年出五关斩六将的时侯少不了这个内容,这是他人生中最英雄最值得一提的一段故事。如今的五爷虽然弓了腰,驼了背,仍身高六尺,膀大腰粗。两片子脚特别大,市场里没有他穿得上的鞋,以前穿自编的麻鞋草鞋,现在都是采采替他做。看着五爷这样的身板,就不能不相信他所说的并非全是吹,是有可能的。五爷的故事有一定的传奇色彩,尤其现在的青年们听了无不惊得呲牙裂嘴叫啧啧。

五爷不简单!大狗不由叫了一声。

十几杯烧酒灌下肚,五爷还没咋样,大狗已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不敢继续喝了。

采采说:充能呀,就是喝不过我爷。

五爷海量,我服,但喝到这里就行了,上岁数的人喝多总不好,大狗说。

哟,照你说是让着我爷了?好,今晚开个例,妹子我陪你喝几杯,你敢么?

大狗吃惊地问:你喝酒?

学唄。采采取过酒杯斟满,就要和大狗干,大狗见采采来真个的也来了兴趣,说:干就干,哪个爷们怕婆娘!

他们对饮一杯酒后,采采拿出所有的酒盅,斟满了十杯,说:大狗哥,今晚你来是真心敬我爷,我当孙媳妇的有点过意不去,这样吧,我替爷回敬你。先敬你个“十大元帅”!

啊!那不行!

那我们展指头看输赢,谁输谁就喝十杯。

你懂这个?

懂。

哟,我小瞧你了。你厉害呀!你就不怕十杯酒让你喝吗?

采采并不怯乎说:该我喝,决不推不赖,该你喝,你也别熊。

大狗到底觉得自己喝多了,想玩玩不起来,说:行了行了,我不喝了,有你那个振奋人心的“十大元帅”就够了。

不喝酒够啥?你熊了?不敢上趟了?不行,先罚你喝个“五魁首”!

采采说着一手拧住大狗耳朵一连灌了五杯。大狗被呛得喘不过气来,捂着嘴在地下“嗷嗷”地呕嗓乱跳。五爷笑得岔了气。

大狗告别五爷走出堂屋门,低声对采采说:看在五爷的面儿上我才放过了你,希望你今后对我放尊重些,我大小是个领导,是个官儿。

采采“哧”地打个鼻子笑说:屁,你是官那官多的和洋芋蛋蛋一样。

大狗说:你看过《梁九品》这本戏吗?老梁是村长,官居九品,人称他九品官,依此往下推,我这个社长不就是十品官吗?

大狗说着走到大门跟前了,他临出大门手在采采大腿嫩肉上掐了一下,采采一掌将大狗搡出门外:呸!不要脸的下流东西,哪有这号当官的。

大狗急扶住门外墙壁才没趴倒。他站稳身,得意地哈哈大笑,摇晃着身子朝另一家走去。

这个除夕夜晚的确又胜于往年,家家在一色的新式大门上贴着鲜艳的对联、门画,挂着大红灯笼;说笑声、猜拳声、以及电视机的轰鸣声响成一片。家家欢成一堆,户户泡在喜悦里,浸在酒香里、肉香里。孩子们有的提着多种式样的小灯笼跳着唱着,有的放爆竹,放花炮,爆竹、花炮震碎了地,炸红了天。流光逸彩,天地同辉。

大狗觉得这个村子像被一种巨大的热浪托起来。天堂在哪里,天堂在人间!这是他的辖区治地,子民的快乐幸福就是他的快乐幸福。大狗想到这里就抑制不住地骄傲高兴,他想放开喉咙吼一板秦腔,想起五爷的故事就想吼关老爷出五关斩六将那一段子,记不起词儿,又想吼《赶驾》中赵匡胤唱的那一段子,还是记不起词儿,连头一句都不会。不会不要紧,张开大口“啊—啊—”高叫了几声,听起来像驴嚎,但对他来说同样是幸福与快乐的纵情释放。

大狗拜访了五爷后,又一连拜访过两位二号老人,四位三号老人,又问候了几位病号。这时他认为除夕的温暖送到了,瞻仰关怀工作做到了,酒喝足了,玩够了,尽兴了,该干的干了,该做的做了,夜深了,人困了,该回家休息睡觉了。

他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绕了几个弯儿就迷了方向,弄不清到了啥地方,自语道:好笑,真好笑,从一岁学步开始走到现在,这个小村子的道道弯弯反反复复走了32年,今晚咋就迷路了呢?

只见前面高高站着一人,呼:喂!你是谁呀?

不应。

装聋呀你!

仍不应。

大狗骂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好不容易奔着抱住那个人,“啪”额头磕在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痛得他“呀呀”地叫出了声,摸摸才知那压根就不是人,是一根水泥电杆。大狗泄气地顺着电杆滋溜滑下,身不由己地歪倒在地上呼呼睡着了。

时至凌晨一点多,采采在手电的光照下,看见电杆下像有个人,吓得退了几步,再照过去就看清楚了,是大狗!她急急火火地将大狗推醒,说:该死的,我去你家找你,没有,去村部找也没有,你却在这里享清闲睡大觉。快起来,我爷他,他……

大狗还在梦中说着梦话:不,这回我赢了,我赢了,你喝,喝……

采采急得拉着他的衣领说:起来!你给我快起来!

这时大狗才听出是采采,醒了一半,嗔怪说:啥事嘛,妖声怪气的?

我爷他……他不行了!

啊!你说啥?大狗一听吓得忽地站起来。

我爷……我爷真的不行了!采采哭出声来。

胡说,刚才好好的嘛,转眼咋就不行了呢?

都怪你,让他多喝了几杯烧酒。你走后他就叫口渴,我让他喝了一气桔子汁水就不对了。

大狗急问:到底是哪里不对了,你说明白点好吗?

采采又忙说了几句,大狗才听明白五爷是闹肚子,肠胃疼得厉害,一定是热冷凝结,气血不畅所致。生气地说:有病不去找二娃子找我干啥?

采采说:“黑蛋前天因为地界与二娃子干了一丈,把二娃子嘴打歪了,到现在还贴着胶布哩。他肚子里窝着气,我去没请动。

大狗说:让黑蛋去给二娃子赔个不是不就得了吗,他二娃子是保健医生敢为屁大的一点事耽搁人命!

黑蛋回来又喝了几杯酒,现在醉成死猪了。我没着儿了才找你的。

大狗着急地说:哎呀,咋会是这样呢?你快去照顾五爷,我叫二娃子去。

其实二娃子也多喝了酒,一叫撅着歪嘴脏话连篇,只顾辱骂黑蛋,别的都听不见。大狗见靠不住,就急来看五爷。五爷确实疼得厉害,呻吟着,不住翻腾身子,头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子。黑蛋呢,在沙发上躺着拉长鼾,大狗在他肩头上给了一拳,说:五爷肚子疼成这样,你还装死!黑蛋只翻个身,含糊地说:不,不是肚……肚子疼,是头疼……头疼,我头疼……没说完又呼呼睡去了。大狗见黑蛋也靠不住,就决定叫一辆蛋蛋子车,亲自把五爷送往乡医院治疗,一想又愁上了,两个蛋蛋子车手都是嗜酒虫,今晚也一定醉成烂泥。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一个个去看,果然不出所料。咋办?难道看着让五爷死去?不行!他决定骑上摩托直奔20里外的乡医院请医生。

摩托在沥青大道上奔驰,冷风敲打着他的耳门发出噗噗的声响。这时大狗的头脑非常清楚,不光这是深夜天黑,骑摩托赶路要特别小心谨慎,更重要,五爹还不愿死,想多享几年福。五爷活到这个岁数多不容易啊!他是这个村儿里的宝贝!自己作为一社之长一定要保住他的生命,要尽最大努力满足老人的愿望。

乡医院的铁大门反锁着,院子里孤零零亮着一颗电灯,冷清静寂得像座古刹。大狗拍着门喊叫了半会才走出一人开了门,是个30来岁的农村女人。大狗说明来意,女人领他走进一间房子。房子里一个中年男子还杯盘狼藉地喝酒吃肉,旁边一个小男孩拉着鼾声睡得正香。大狗认得他是王医生,焦急地述说了五爷的病情,请他速去抢救治疗。王医生醉眼朦胧地说:别的医生放假过年去了,我只负责看守门户和门诊。我刚打发走了两位病人,这……这酒这肉还没吃完哩,更重要,累呀!你把老人送到这里来吧!

大狗再说,王医生还是不动窝,大狗拿他没办法,况见他带酒也重,只好出来骑上摩托绕道又经15里路朝柳沟村奔去。乡医院另一位医生柳明家在柳沟村,好则他曾去过一趟识路。他敲柳明家门,还好柳明未深睡。柳明开了门,见大狗深夜赶这么多路来,知道病人危急,只犹豫了一下就乘着大狗的摩托来到采采家。

柳明摸摸五爷的手腕,听听心跳,取出一根银针在五爷的合谷、足三里等穴扎了几下,又揉揉肚脐。过了一会儿五爷放了几个响屁,肚子渐渐不疼了,折腾困了的他安静地入睡了。时针已指向凌晨五点。大狗见五爷没事儿了,才感到困得要死,想马上回去休息,但采采觉得过意不去,强留他陪柳明吃点东西。

采采端上饭菜后回灶房收拾了一下,然后来到堂屋时,不见了大狗,柳明说,他出去了,他只喝了几杯酒,大概回家休息去了。

采采说:是呀,今晚真是把他累坏了,让他休息去吧。采采照顾柳明和五爷在一个炕上休息,就熄灯,拉上了门。

采采推开自己的房门,见黑蛋和两个孩子睡得正香,就悄悄趴在炕边打起了闷眼儿。

大年初一开门迎喜神的爆竹声惊醒了还没睡稳的采采。她到后院上厕所,见猪栏门开着,里面有怪怪的声音,又酒味熏人,朝里面一看,惊得叫起来:我的个天大大啊!大狗咋和二黑睡在一起!

二黑,这是采采喂养的一头未长大的黑毛猪,她爱这头猪,就和男人黑蛋排到一辈儿,叫“二黑”。胖胖的二黑亲密无间地紧紧依偎在大狗身旁,和大狗一同唱着“大鼾”的交响曲。呀,原来他们俩同床共枕,乐度佳节良宵哩!

一个多小时前,大狗陪柳明吃喝了一点,想解个手儿回家。他打错了厕所门钻进猪栏,撒过尿不由呕吐,呕吐过,醉酒与疲倦一齐袭来,他崩溃了,身不由己的倒在猪栏呼呼入睡了。声响及呕物惊动了二黑,它嗅着鼻子走出来,津津有味地乐享餐尽了呕物,又颇为认真地舔食了大狗嘴上脸上的脏物。二黑就这样彻彻底底给大狗“卫生”了一回,又实实在在地亲个够。它发现大狗身体软和又热乎乎的,不防就和他一起过上了。

采采照大狗屁股踹了两脚,却先把二黑惊醒,二黑见是主人,蹬着四条腿挣扎了好几下才翻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土走了,边走边哼叫,看得出它不愿离开大狗而很有情绪哩。

大狗摸着被采采踢疼的屁股,说:谁嘛?这么狠!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采采拉起他,说:十品官,睡得美呀,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啥地方?

大狗一听是采采,但他听清了前面的话却没听清后面的话,那前面的话不是呼他“十品官”吗?哟,终于有人这样呼了!“十品官”这是对他的职衔最准确的认读,是他最高的荣誉!他高兴了,说:好啊,你早应该这样……啊……啊嚏!采采见他还没全醒过来,但知道他感冒了,就急拉起他。大狗的一条腿发麻移不动,采采就扶着他来到堂屋。

柳明已起来了,一看大吃一惊,急帮采采揭掉大狗脏湿的外衣,把他扶上炕……

(初稿于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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