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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俊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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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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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里的戏精(修改稿)

尊敬的编辑老师您好!本篇已通过了审查,现在我又发现了一处需补充几句的地方,比如周海父子年龄之间的差距大了点,读者会提出疑问,因此补充说明了一下。再就是纠正了几个字,其他未动,所以没必要重新审阅,只求用此篇换下3月28日发的那篇就行了。望支持!致敬!

(非遗特篇之三)

“八百里陇原尘土飞扬,两千万人民齐吼秦腔”。陇原上的人喜爱秦腔戏历来已久。唱秦腔戏是弘扬传统文化,历史、道德教育的有效做法,是广大普通人的最高文化享受。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沉默十几年的古装秦腔戏又活跃起来,参与者人众热情高,痴迷有加。即便是偏僻山区的大村小社,尽管他们是土里刨食,汗水济日,常年起早贪黑劳累种庄稼的人,但每逢农闲、节庆,还是不失时机的排练、演唱。尤其迎新春庆新年之际,如果不搭台唱几日秦腔戏热闹热闹,那就没了年味儿。

他地不知,在这个县域的一些村子里,对那演唱秦腔戏特别投入优秀的演员,习惯叫“戏精”,如果是上了岁数的就叫老戏精,年龄小的就叫小戏精。老人们还倾注爱心把那年龄小的叫“戏精娃子”,让我们想到近年影视界称道的“老戏骨”“小鲜肉”,其意是不是相同或相近,有待进一步研究。看戏当然是上档次的文化享受,众人爱之捧之,而“戏精”更让人捧让人夸,出尽了风头,卖尽了风流。“戏精”是乡村人对戏剧演员的最高评价、赞誉。

一般认为秦腔戏产生于秦地即陕西。甘肃与陕西毗邻,两地的秦腔戏根连枝系,但其大体相同之外,也有一些些差别,这与地理位置,传统、民俗习惯有关。比如甘肃秦腔戏里的花脸、红净,更为粗犷、豪爽,唱腔高亢,节奏快,舞台气氛强烈是大家公认的;旦角的细腻柔美也获得了广泛的关注称赞。

陇原各地都有优秀传人。周岔村是一个有三百多户,一千五百多口人的大村,曾出了几位戏精,有老有少,被誉为“戏精窝子”。村里有一位叫周海的老人,大半生登台唱秦腔戏,唱、念、做、打全优,是一位备受关注尊重的乡间戏剧界元老,一位名副其实的“老戏精”。

周家已逝的前两代人也是名儿很响的秦腔戏演唱者。早在民国年间,周海爷爷十六岁去陕西拜师学艺,后进入陕西一家名班演唱二十年。三十七岁那年回故乡收徒教戏,组班排练演唱。他培养别人的同时培养自己的儿子,因此周海父亲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演员。周海是周家第三代传人。改革开放后,周海年已五十四,被打压十几年的他获得了重生,再次登上了展示古装秦腔戏艺术的舞台。周海初中毕业,有文化基础,加上过人的聪明,爱动脑筋,认识要求与他人就有了些区别。时代在大踏步前进变化,观众的欣赏水平也有了一定的提高,为了满足观众要求,在前人的,即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节、细节,都不拉不遗地进行了整理,重温,练习,继承。同时也发现了一些不足。是失传了还是本来就不足,既然不足,就该修改补充。他顺其情理深入研究思考,进行了必要的修改补充,让它更加生动完美。一般认为,庄稼人唱戏嘛,凑凑热闹就行了,何必那么认真,他就是不那样认为。庄稼人怎么啦,种庄稼的就没有要求?其实你知道吗,戏起初多产生在底层普通人群中,不少就起根发苗在乡村民间,秦腔戏依然。后被那些高水平的文化人挖掘利用,搬上了更高的舞台。周海虽然是一介农夫,但对唱秦腔戏就是不甘落后,不唱拉倒算了,唱一定要唱出个样儿来,唱出高水平来,那才是自己,才不辜负这个大好时代。唱好戏是对观众的尊重,对社会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其他可以马虎,在戏台上就是不能马虎。农村人唱戏的时间极为有限,但不能因为这个就可以马马虎虎。他规定:角子的化装不符合要求不上台;对角子的身份、性格、情绪了解、掌握不够不上台;一式一招不到位不上台;对板路、板式的转换未达到熟练掌握不上台;发声、用腔、吐字不清晰不饱满不上台,以及身体不佳,比如伤风感冒发烧、咳嗽,多饮了酒,斗嘴打架后情绪不好不上台等等。是的,过人的努力,颇高的要求,周海的戏唱得特别好,在这个县的村子里没有人与之相比的。他对徒弟也是这样,上台前对各项规定、要求必须进行严格考核审查,因此,他培养了几个高徒。值得一提的是:九二年春,县举办了一次全县农村业余剧团展演,周岔村业余剧团荣获一等奖,周海荣获个人特等奖,周岔村业余剧团,老戏精周海,一下子名扬全县,剧团、个人都受到了巨大鼓励。正因为这样让周海更加自矜又自持。

又几年过去了,周海年入七旬,人愈老艺更高,更是嗜戏如命,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突然甩袖而去,拒绝上台演出。是不是毕竟人老体衰怯阵?否,哪又是为什么呢?

周海拒绝演戏至今已经三年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这里说说周海为什么不唱戏的原因。

赵匡胤、关羽是戏剧角子中的经典红净。周海最擅长的就是演唱赵匡胤。秦腔戏《下河东》是他的代表作,而其中的一折《赶驾》是代表中的代表。他荣获县级个人特等奖,就是凭了《赶驾》这折戏。

三年前的春节期间,村里例行打扫布置戏楼唱秦腔戏。这天晚上,周海又一次唱他最得手的折子戏《赶驾》。他扮演的赵匡胤赤脸堂,雪白长髯,顶金奎,贯金甲,一手握盘龙棍,一手挥马鞭;做功老道,行腔宏亮,英雄威武,气贯长虹,把赵匡胤的王气霸气表演得特别突出,淋漓尽致。他唱到“下河东王哭先行将……”接下来是喝场“先行将——”此时更是紧锣密鼓,惊天动地,云遏雾住,万豁回应。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角子,全无自我,胜似当年匡胤再世。台下的戏迷们报以轰雷般的掌声。尤其那些上了岁数的人,无不心弦震颤,眼含泪水。周海暗喜又一次唱出了多年来所追求的高超水平,比县上演出的还高出了一些而自足自傲。伺鼓的跛子也敲得上了劲儿。跛子嘴唇夹着一根香烟,一用劲吸过了头,火烧着了嘴唇,他急弃烟头抓嘴唇就少垫了两锤,正唱到高峰浪尖上的周海不由一愣,也就少甩了一把胡子,更糟糕的是唱跑了调,狮吼变成了熊嚎,台下立即发出哄笑声。呀!似谁把一片子烫纸贴到周海脸上了,火辣辣的难受极了。周海觉得大伤脸面,轰地气炸了肺,戏没唱完甩袖退下。他到后台几下卸了装,胡须盔甲抛在箱盖上,拿过毛巾把脸只擦了几下,脸上还留着黑红重彩回家去了。自此他整天宅在家里生气。团长周强几次上门邀请他出台,跛子上门给他叩头赔不是都没用。他就是不动窝,说今后他如果登台唱戏就是王八!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还敢再去请?

周牛子是周海唯一的儿子。周海人老得子。周海两口子先生了两个女孩,后多年过去了,周海都五十岁了不见生育,他多么希望有个儿子呀!已经绝望了的他,天恩降临,就是他五十一岁那年,小他六岁的妻子又怀孕了,生下一子,妻子抢先给儿子取名牛子,即一头老倔牛的仔。周海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子,有空抱着幼儿在村间巷道游转,见人就夸,有人搞笑说,那是儿子吗?是孙子,五十多岁的人了有那么小的儿子吗?周海笑笑说,凭你咋说,这一点是肯定的:我周海有后了,有传人了。

周牛子六岁了,周海送他去小学读书,可是,他对学习兴趣不高,成绩一般,还出现多次逃学,小学毕业后,升初中考试不及格,又不愿复读,那上学读书的事儿就此拉倒了。周海想,周家还没有出现个当官的,没有吃皇粮的,看来自己的儿子也没有那个福分。

周牛子从小受老戏精老爹的熊涛影响,还真爱上的是唱秦腔戏,周海就给他教。在周海的严格指教下,十几年后,周牛子成为周岔村又一个戏精即小戏精,是周家的第四代传人。是的,别看他平时疲疲沓沓,像只蔫猫,一经化装,登台亮相,精神抖擞,英俊倜傥,做、唱都佳。他能扮演几种角色,尤以小生见长。

周岔村东,相距不到十里有个朱岔村。朱岔村也是很有名气儿的戏精窝子,那次县上展演仅次于周岔,得了个第二名。近年出了个小戏精,是个姑娘。她叫朱春叶,聪明,爱唱戏,见学就会。她模样俊俏,一经化装好看得很,台下的小伙子们都呆了傻了。朱春叶不仅是朱岔村而且是周围十几个村子中最受捧的一个女戏精娃子。朱春叶最得手的角子是《白蛇传》中的白云仙白娘子,人都说她把白娘子唱得都赶上县专业剧团的演员了。朱春叶在无数次的热烈掌声中,越唱越爱唱,她甚至想,唱到县戏台上有什么了不起,她要唱到市上,省上,唱红大半个天。唱好戏是她人生追求中的最高点。一个农村女娃子能把秦腔戏唱到这个程度,又有这么高的追求,稀罕啊!是的,唱好戏对观众是个奉献,对自己是很大的快乐和荣誉。

朱春叶一直苦于没个好搭档男演员。她多次看了周岔村周牛子扮演的角子,比如许仙,扮相,神情,动作都好,太合要求了,嗓门也响亮,咬字清楚。她想,能与周牛子合作演一场,别说,一定会很好的。但有圆这个好梦的机会吗?

朱春叶十九岁了,村内村外那些觉得自己还可以的小伙子争相苦缠,她都以一笑却之。她无声地问:你会唱戏吗?你会唱许仙吗?如果会,而且唱得和周牛子一样好我就嫁给你。她娘早替她瞅上了老姨家的那个哥,除了捞䦆头种庄稼连一首小曲儿都不会唱的丑哥,并且已收了人家的一点财礼。哼!等着去,等柳叶圆了竹竿长歪了的那天说吧。她似乎觉得有人等她。她知道周牛子还没有定下亲,可是,他在等她吗?会喜欢她吗?恐怕是一厢情愿。

她决定瞅个机会去探探,否则是收不了这个心的。

一个偶然机会,朱春叶见到了周牛子。

就是周海退下戏台第三年的五月初。这天,周牛子去朱岔村找人问个事儿,恰巧去挑水的朱春叶在村头碰上了他。朱春叶放下桶子,拉周牛子他们坐在道旁一块大石上。他们见面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因为他们都是响了名儿的戏精嘛,互相自然有倾羡爱慕之心,遇机会免不了凑过去聊上一会儿,捧上几句。

他们说了几句例话后,朱春叶装出个愁样,道出了内心的缺憾不快,就是因为配角的不力。

朱春叶说:他人生得不咋样别说,就是不懂配合的重要,比如我唱“你不信你妻信妖僧,……你不念风雨西湖情意重”时,按师傅教的,许仙要以惊恐、歉疚的神情看着白娘子的脸,就这样看,朱春叶看着周牛子的脸演示。

不知怎么,在戏台上演技娴熟自如,目无旁人的周牛子,这时却有点惊讶慌乱,头急往后一仰,手捂住了脸:你咋这样?我得有个心理准备嘛!

朱春叶笑了:哟,这还要准备?真没劲。

朱春叶继续说:这里是真情的显露与交流,很重要的,而他咋样呢,却把眼转向台口,傻乎乎地看观众,你说气不气人!

哈哈哈!周牛子被逗笑了。

朱春叶继续说:青儿暴怒,再次挥剑向许仙劈去的时候,白娘子急保护许仙以致要摔倒,这时被吓得瘫在地上颤抖的许仙忙起身扶住了白娘子。他们还是有情的,深爱的啊,许仙怕摔了白娘子才那样做。你说是这样吗?这都是戏中十分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啊,可是他连这个都不做,我提醒他了都不做。第一次没有,第二次没有,第三次第四次还是没有。真是气死人了,我不和他合作了!

要唱好戏,主角除自己谙熟剧本,做戏力争到位,配角的配合是十分重要的。多么优秀的演员,配角差你的本事再好也用不上。周牛子是懂这个的。

周牛子说:我的那个搭档也差劲。她是一个比我大四岁有了孩子的女人。年龄大不要紧,主要是文化水平太低,她只读了个小学二年级呀。理解能力差可以谅解,问题是你教她也不虚心学。那个细节本来是非常重要的,偏偏疏忽了,你给她指出,她却不在乎地说,大体过得去就行了吧,那个观众会留意那些毛毛草草。你要帮她都帮不上,白痴一个。

我看了,许仙这个角子你演唱得非常好。朱春叶说。

我也看多了,咱们两村周围不少的业余剧团真正把白娘子唱住的只有你朱春叶。周牛子说。

他们正要谈下去,走过来几个扛着䦆头铁锨,提着竹笼,要去地里干活儿的女人,她们见是周牛子就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没个完,因为她们都是周牛子的“粉丝”嘛。周牛子与她们说笑了几句,只好告别朱春叶去了,朱春叶丧气地瞪了那几个女人一眼:添乱!也挑上桶子去挑水。

朱岔和周岔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如果朱春叶和周牛子搭配演唱,别问一定会好上加好。

朱春叶多次让好梦惊醒,她真想争取与周牛子搭档演唱一回,在朱岔周岔都行。

朱春叶又想,即便与周牛子搭档演一场两场也没什么意思,因为演员之间的配合能够达到正真的默契,是有一个过程的,短期内不会有好的效果,演就多演他几场吧,可是……

乡村有不成文的规矩:一般不支持甲村的演员去乙村的剧团里演唱,由其主演,偶尔演唱一两回还可以,要是多了,那就说你胳膊肘儿往外拐,帮了别人灭了自己,是叛徒,不爱理你了,甚至群起而攻之。因此朱春叶想,要与周牛子搭档唱戏,多唱他几年,只有一个做法,嫁给他。是的,周牛子人帅,又戏唱得好,年龄比她大两岁也般配,哪儿去找这样的丈夫呢?如果此生嫁给周牛子是十分美满幸福的。那周牛子怎么想的呢?只有再会会他,把心窝子里的话全掏出来,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两个月过去了,朱春叶终于等到了又一个机会。这天早晨,她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儿,走了没几步看见一人骑自行车经过村前,朝南的那条大道去了,她看清楚了,是周牛子。别问,他是去镇子赶集市的。朱春叶忙转身回家,抛下工具,也骑上车子去集市。

朱春叶加劲赶了二十多里路,直到了集市没赶上周牛子。她在街道找了几来回没找到。你说这个家伙,上天了?入地了?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转眼几个小时过去了,时间不多了,唉!无缘。朱春叶悻悻而归。

在返回的路上,朱春叶感到非常疲惫,车子沉重得像头病猪,都蹬不动了,就跳下来,抹抹额上的汗水推上走。她的心情非常不好,仿佛一只失群的野鸭,在湖边摇摆着尾巴呱呱叫着,孤零零地走来走去好大一会儿,没找到那个陪它快乐游游的伴儿。

朱春叶推着车子缓缓地走,低低哼唱白云仙的段子:“下峨眉咱二人同患共难,我和你如同骨肉一般;……前途茫茫路遥远,你忍心撇我到外边?!”

突然有人喊:春叶!朱春叶回头一看,哟,是周牛子,呵,原来他还在后边。朱春叶一喜之后就恨上了,懒得应声,继续往前走。

认错了吧?周牛子仔细看看,大红衫衫,天蓝裤子,尤其脑后那个不住摆动的马尾辫,这是多么熟悉的背影啊,她不是朱春叶还能是谁?八九十年代农村女孩子兴留短发,俗称“刷刷”,只有唱戏的,极个别的女孩子保留着长发。就是她呀,他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得到应声。

周牛子赶上来,嗯,没错,就是朱春叶,他赶到前面拦住了她。

周牛子跳下车子,瞧瞧朱春叶那张变成裂瓜歪枣的脸不解地问:哟,不高兴,咋的了?

朱春叶把头扭过去,仍没给声。

谁惹你了?周牛子看看车子,什么都没带,又问:钱丢了?

不,人丢了,丢大了!朱春叶气恨恨地说。

啊!你……周牛子一头雾水,这个未问先说未说先笑的女孩子今天怎么了?他再次看看朱春叶的脸和车子,就断定是丢了钱没买上东西而坏了心情。说:春叶,你看我买了一大包东西,肉、豆腐、油盐酱醋的都有,给你分一些吧,你好给娘个交代。周牛子说着就要打开包分东西。

我不是去买东西的。

哪……哪你去集市干啥?

周牛子弄不明白朱春叶到底怎么了。算了吧,别问了,女孩子的事儿多,不会把所有都告诉你。周牛子还是乐起来,今天能和朱春叶在这条长长的大道上并肩行走天降甘霖了。

周牛子抹抹头脸上的汗水,朱春叶也抹抹汗水。

他们推着车子边走边聊。他们的谈话总是僵着,周牛子一腔热情,朱春叶冷冷的,像块敲不破的冰。周牛子说:你今天到底咋的了?说出来吧,我能帮上的一定帮你。我们是谁呀,戏友,各红一方的戏精,名演!

嗯,这话爱听。朱春叶嘴角的两个酒窝窝就出现了,酒窝窝里的美酒微微荡漾了一下,她的心情开始好起来。

他们的话题仍然是唱戏。但没说几句,朱春叶就烦了,直戳戳地问:喂!我问你,咱俩咋做才能成为合作伙伴呢?

周牛子立即回答:那好办,你嫁给我不就得了。

朱春叶在周牛子背上狠狠一拳:美的!不看看你那个丑样。她虽这样说,心里却乐开了花,这正是她要得到的。周牛子虽然说的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倒出来的也是深藏已久的真情实意。周牛子对朱春叶早有恋情,因摸不准她的心不敢贸然启齿,没想到,今天正是旱瓦沟接上了久盼的雨水。周牛子觉得朱春叶这时的说话、神情有了较大变化,但她心里到底怎么样呢,还需等等。

这时距朱岔村不远了,他们在道旁一棵柳树前放稳车子。树下有凸起的粗大树根,他们就坐在那儿歇歇。他们重提刚才的话,双方进一步验证都不是一时的逗乐,是出自真心的,于是他们认真讨论如何做父母工作,让他们同意,永结良缘。

周牛子说他爹娘的工作好做,儿媳已是二位老人心中最大的一件事,吃饭都念叨,将这事告诉他们只有高兴的份儿。朱春叶还是愁上了,就是娘已给她瞅了个丑女婿,要搬转过来有难度。

这事周牛子还不知道,一听愕然:啊!有这样的事儿,哪……

你别急,我不会答应。我不同意娘也没法子的。朱春叶说。

朱春叶想了想说:我娘没见你,如果见了或许就改变主意。

是吗?那我去见见老人家吧!周牛子转而一想又愁上了,说:你娘给你已经定下了主儿,我咋能投足插手呢,你娘会拿棍棒把我赶出门的。

最后,朱春叶又出了个主意:要周牛子来朱岔村他们搭档唱一折戏,一回也行,就《断桥》吧,让村里人看看,让娘看看。村里人一定会赏以热烈掌声,那时娘就会认识到与女儿正真般配的是周牛子。如果娘还固执己见,村里有人会帮助叫她改变主意的。

周牛子认为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又愁起来:你那个搭档同意吗?还有朱团长同意吗?

我去求求朱团长吧!朱春叶说,朱团长做事认真稳重,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人。只要朱团长同意就没啥的了。

朱岔村有座“九娘娘”庙,每年九月初九必唱戏敬神求吉,现在距这日不到两月。朱春叶有把握地说:就等那一天吧。到时候我通知你。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周牛子振奋起来。

他们就在那棵大柳树下,海誓山盟,认真,承诺,包容,现在和将来。结婚是人一生中最大最重要的一件事儿,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还有,唱好戏对他们来说也非常重要。婚前努力,婚后再上新台阶,叫千人万人百万人鼓掌叫好。屁股下的柳树根把他们的心,他们的意志紧紧系在了一起。之上就是健壮结实的树杆,翠绿婆娑旺盛的树冠。为了生活,为了事业永不分离!他们胸中腾起的是火热的浪花……这时天已大黑,月儿初照,星星眨眼,路上没了行人。

那晚回去后,朱春叶胡乱吃了些,要睡没瞌睡,嗯,趁着热劲儿去找朱团长。

朱辉还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抽烟看电视剧,忽听有人敲院门。打开门,是朱春叶:哟,是你呀,快进来!

朱春叶进了屋在一只凳子上坐下,朱辉倒了一杯开水给她。问:这么晚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啥事?

朱春叶叽叽地笑起来,刚喝进口里的水都喷出来了,说:这是三宝殿啊,一座破旧土瓦房。

你错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别看房子低矮破旧,看看这里住的是谁,朱辉,堂堂的朱岔村业余剧团团长,鸟贵窩贵。朱辉十分自豪地说。

美吧你,哈哈哈!

哈哈哈!

团长,我真有个事儿求您帮帮!朱春叶殷切地望着朱辉。

啥事?说吧!

是……是这个……

你……你说话就像铁板上倒豆子,嚓嚓嚓,今晚……?

团长,九月九唱戏吗?

唱啊,那年的九月九缺了这个呢?

好,团长,有个事儿我说出来您先别生气好吗?

咿呀,你今晚咋的了,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别扭捏了,有话直说吧!

团长,这天我……我想请周岔村的周牛子来咱村和我搭档演唱《断桥》。

啊!这……朱辉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事儿十分惊讶。

团长……

朱辉低下了头。你想这怎么行,周牛子扮演了许仙,那朱岔村的那个演员呢,他接受得了吗?无疑对他是个打击啊,以后他还上台演唱?不行,这个不行。朱辉抬头要给春叶解释时,灯光下她脸红红的,像一朵发烫的晚霞,立即明白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爱上了周牛子?

这……没,没有的事儿……朱春叶却羞涩地低下了头,手指不住地搓衣襟角。

嗯,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但你的这个要求我要慎重考虑。

朱春叶的要求让朱辉“考虑”了几个晚上。

这还不明白,朱春叶爱上了周牛子,现在她是要为这个创造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和条件。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周牛子他当然知道,朱春叶与周牛子,无论人样,性格,年龄都是十分般配的。但他还是犹豫不决,为什么?除那个男演员的工作不好做外,他不愿让春叶嫁到周岔去。

多年来,周岔、朱岔两村演唱秦腔戏一直是全县三百多个村子中最好的。九二年县上展演朱岔虽然落后于周岔得了个第二名,但他们没有泄气,暗里使劲,力争下次再拼一回。

可是,就从前七年始,朱岔村的主演朱辉发生了意外,伤了腰椎,被迫停止了演出,演出效果大减,观众有了议论。两年后朱春叶的出现,进步之快,就像在那个点油灯的年月里挂上了一颗最招惹人眼的电灯泡,成为朱岔村业余剧团的亮点,再次攀高的最大希望。朱春叶是朱岔村有史以来女演员中出现的首一棵好苗子。他们骄傲地说,你们周岔村的戏演唱得好是好,但你们有朱春叶这么年轻优秀的女演员吗?周岔村自周海谢台后,人旺大降,而朱岔因朱春叶的出现人气上升,下一次展演那枚金牌或许就是朱岔的。现在朱春叶如果嫁到周岔去,这不反助了周岔而损了朱岔吗?真到了那个时候,别说展演,就是在村子里演唱,人都跑到周岔村看戏去了,朱岔村还唱不唱?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什么都可以依着她,唯有这个不行,不能支持她。

朱辉又想了几个晚上,最后还是不得不让步。婚姻是女孩子一生中最大的事儿,谁都无权干涉,只有支持的份儿。况且她真心爱上了谁,你想拆也是拆不开的,只有结怨结仇招骂。他是站在对一个女孩子的爱情、生活,一辈子的大事儿上重新考虑了。朱春叶说的不错,他毕竟是个有见识有主张的人,况且已入不惑之年,考虑问题更要成熟周到的。

朱辉去找扮演许仙的那个男演员做工作,求他谅解,让让,支持春叶的要求。那个演员尽管心存嫉妒甚至不解,但最后还是同意了。至此可以说把最难解决的问题也解决了。

九月初八下午,朱辉把春叶叫来说,你的要求我答应,周牛子还是你联系吧。春叶十分感激地说:朱团长真好!就跑去了。

朱春叶立即写了个字条,派一个靠得住的女孩子去周岔送给周牛子,说朱团长同意了,并给那个演员做了工作也同意了,让他放下忧虑,于九月初九午饭后来朱岔村化装,下午两点准时演出。

九月的天空蔚蓝高远,不冷不热,中秋节这天的天气似乎还要好一些。午饭后,朱春叶的心情特别激动,赶早上台化装。她刚粉过脸,一个男孩子递给她个字条,说是周岔村周牛子的。朱春叶急展开看,周牛子在字条里写道:“春叶,今天我不能去朱岔唱戏了,为啥,这里难说得清,过几天我会登门告诉你的,求别生气。”这事儿让朱春叶很意外,十分恼火。这家伙怎么回事呀?说得好好的嘛……,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朱春叶扯下毛巾几下擦了脸上的白粉,下台去给朱辉说周牛子有特殊事,不能参加下午的演出,又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也求请个假。

这天,朱春叶的心情糟糕透了,她闭了房门,捂上被子泣声抹泪。

朱春叶总是搞不明白,你个周牛子,玩弄人也不至于这样吧!也行,没酸杏子还能没果子吃?没有你周牛子我朱春叶就嫁不上个好男人?后悔不该多情,奢望。她摔过被子跳下炕,又扭唱起了白娘子。可是,可是她还是抵抗不了不解,怨恨,失落的打击,她又瘫倒了。

五十多天里,朱春叶整天头蒙在被子里睡,叫不起来,饭少吃了,人黑了瘦了,像是病了又不去看医生,怎么办?她娘着急啊,就去找朱辉。

春叶娘给朱辉说了春叶的现状,流泪说:他哥,你知道春叶爹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不能没有她啊,求你了,帮我救救春叶吧!

朱辉当然是最了解这个事儿的人。他看看可怜巴巴的春叶娘不由恨起了周牛子,你个家伙,春叶哪里不合你心,你不该这样对待她呀!朱辉劝春叶娘别着急,他有办法治好春叶的病。

朱辉决定去周岔村找周牛子问问,如果他说不出个理儿来,先狠狠揍一顿再说。

已是十一月的天气了,冰雪封地,冬寒刺骨,大白天庄稼人也闭门封窗,裹在被窝里享受温暖。朱辉呢,坐不住了,这个“帮人损己”的事儿不得不干,谁让自己撞上呢。就在第二天的早晨,他拄上棍,顶着北风,踏着冰雪上路了。他腰有痼疾,走这样的路要比别人多几倍的艰难辛苦啊。

周强拿铁锨铲门前路上的雪,看见了朱辉:哟,是朱辉哥呀!朱辉比周强大几岁,周强一见就热情地呼哥。大冷的天气,您……

朱辉却问他,周牛子那天为什么没有做到他与朱春叶的约定去朱岔村唱戏?

周强一听懵了:有这事儿?

那事儿周强真不知道,周牛子没有告诉他。周强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这事儿或者有点复杂吧,来,去我家暖暖慢慢说。

在周强家,他们围上火炉,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说前面提到的事。周强说,听说近日牛子爹周海旧病又犯了,在家里发脾气。周老家里的其他事有老婆和儿子操心去做,即便错了他也不在乎,他最在乎的就是唱戏,甚至谁在他面前一提说唱戏就生气,骂别人办不到,就在自己的老婆、儿子身上泄气,往往数日不休。这回是不是他听了周牛子说要去朱岔唱戏就火了?

朱辉一听觉得有可能,但又想,周老是那样的人吗?

周强和朱辉只是推测而已,其实际情况如何,说起来还真有点复杂哩。

嗯,是的,那事儿还真不能怪周牛子,就怪他老爹周海。但周海也不是因为周牛子要去朱岔村唱戏而恼怒发火,那事周牛子没有告诉他。这就怪了,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周海自知时迁岁移,艺渐生疏,已不是高人一头而是低人一等了,他的戏迷们也似乎淡忘了他,但越是这样他越气难消,像一块木头梗在胸中无人能帮他抜得出。儿子牛子的戏越唱越好越红火,人都开始夸他捧他,倒忘了他这个响名近半个世纪的老戏精,尤其上县一举夺得金牌的荣耀事儿,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慈味。他是多么希望儿子在舞台上成龙成虎,教他的时候狠不得把所有的绝招秘诀都传给他,现在呢,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嫉妒,老子颓废你逞能显摆扬名!更让他生气的是,就在重阳节的前十天吧,那天村里一位同龄老人矮山找他拉闲。矮山在周海面前夸牛子说,牛子的戏唱得很好了,如果他到你这个年龄段上一定要超过你的,不光夺得县上的金牌,说不定市上的也夺来了。周海说,吹牛吧你。是的,唱个小生啥的可以说得过去,那红净呢?赵匡胤呢?能与我比吗?还得努力十年二十年。矮山却说,不,我认为,他的赵匡胤不只是赶上了你,一些地方还超过了你。啊!他唱赵匡胤了,谁让他唱的?赵匡胤这个角子他给儿子教了五六年,与他的要求还是差远了,还需下大功夫去体会,去练习。他给儿子下了禁令:功夫未到,没有他的批准不许上台献丑,为啥?你是我周海的儿子啊!可是,他竟然瞒着爹……哼!

矮山走了,他喊叫牛子,不应就喊叫牛子娘,在灶房忙活的牛子娘进屋问:啥事嘛?

牛子哪儿去了?

山上有一捆柴火背去了。

那就等他回来吧,哼!

又咋的了?凶巴巴的。

就在这时,一捆柴火撞得院门嚓啦啦的响,牛子娘忙出屋向牛子挤眼摆手,叫别出声,可牛子偏偏大声问:娘,柴火放在哪儿?

放好柴火后,牛子娘把牛子拉进灶房悄悄说:你老爹今日不知又拧了哪根筋,旧病又犯了,又要骂人了,孩子,出去躲一会儿吧!

啊!娘,今天来谁了吗?

来了,你矮山叔,坐了好一会儿哩。

矮山叔,他会说些啥呢?

你老爹和人坐下除了戏啊戏地叨咕,还能说些啥。

牛子说:不,我倒要听听他老人家要说啥。

牛子!牛子!周海又喊叫了。

牛子拿起湿毛巾擦擦手脸,走进屋子。周海指着牛子的鼻子厉声问:你唱《赶驾》了?

嗯。牛子低低应道。

谁让你唱的,我说的话你忘了吗?唱也要给老子说一声呀!你以为唱好了,扬名了,把老子都压住了是吧?呸!你丢了周家的人,臊了我周海的脸!

周海把牛子狠狠训了一顿后说:从今天起,你再唱戏我就上吊给你看!

在老爹的吼叫责骂中牛子理屈词穷,说:我再不唱了还不行吗。

牛子出来,钻进自己的房子上炕躺下休息去了。

这几天牛子正想着如何把与朱春叶相约的事儿告诉爹,现在爹是这个样儿敢说吗?与朱春叶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去还是不去?去老爹一定要暴怒的,不去对不住朱春叶。事实证明她是真心的,十分看重这场合作演出的啊!

牛子愁了一个透夜,第二天早晨起来脸都肿了。牛子定不下个主意,就把娘叫到自己的房子里说:娘,朱岔村……他要说朱春叶时停住了,觉得给娘说这个尚早,就改口说:早前天我答应朱岔村朱团长,九月初九即重阳节那天去朱岔村唱戏,现在爹下了禁令,这……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人家呀,他们会骂我失信,不够人。

娘急劝阻说:孩子,你真糊涂,你爹你还不晓得,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是钉子。犯病了就不是人,是个魔王。你去了他还真要上吊了,即便不上吊,也要没完没了地发狂吼叫,你受得了吗?孩子别去了,你受不了,娘也受不了啊!

九月初八下午,牛子收到了春叶的亲笔通知字条,更是烈火烧心,就去对娘说:娘,这样行吗?我悄悄去,爹问起来,你就说我去了亲戚家,去了我舅家也行。娘说:傻孩子,瞒得住吗?朱岔村发生的事儿周岔村的人能不晓得?是啊,如果周牛子去朱岔村演出,在周岔村就成了爆炸性的新闻,那些长舌快嘴很快就告诉了周老。这……真愁坏了周牛子。周牛子又想到,给娘和爹都实说了吧,去朱岔村唱戏其实是为了取得朱春叶的欢心,争取让她嫁给自己,但又一想,爹相信吗?这时候说这些,他会认为是说谎骗人,那不更惹脑了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去了。把爹和朱春叶摆在一起,老爹的工作更难做。周牛子也想到了老爹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作为亲儿子眼下还是多想想爹要紧。周牛子是个孝子,非常怕爹也非常爱爹。但总得尽快给朱春叶个解释吧,怎么解释?说老爹不让他唱戏,她一定会误解为老爹拒绝他们结婚,这不闹得更坏了。周牛子费尽了心思没想出个别的说法。

初九那天的中午前,周牛子想到朱春叶一定在等他了,着急之下就也写了个纸条,去叫了堂弟,把纸条给他,悄悄嘱咐了几句。先给朱春叶打个招呼,然后等他想好了去解释。可是后来呢,还是想不出个合适的让朱春叶相信的理由来,越想越矛盾,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理还乱。他狠狠敲了几下脑袋,你这个笨蛋!周牛子只好躲了起来。都怪矮山那个老头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找老爹胡说八道。

朱辉对周海并不陌生。朱辉十几岁就拜周海为师,学习演唱,后来硬攻须生,成为朱岔村出色的顶梁柱级的演员。朱岔村业余剧团的崛起就是有了朱辉才出现的。因此,朱辉对周海是有师徒之恩的。

就在前七年的三月二日,朱辉天未亮起来上厕所,然后见月光特亮,就在院子里挥拳踢腿,翻跟头练功,不小心跌伤了腰椎,治疗一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腰伸不直,多动就疼。村干部、演员、村民们都觉得不能没有他。原团长由村主任兼任,这时村主任就以事儿多忙不过来为由,把团长的担子卸给了他,说你演不成戏了,指指说说还不行吗?还有,培养青年演员也不能没有你啊。朱辉见大家如此看重自己就答应担任了团长。

朱辉最后说:周牛子一定有难为之处,错怪了他。又感慨尤深地说,周老之所以那样,是爱戏狠戏使然。还有,人常说“老小孩儿”,人一老就会变得更加任性计较。

朱辉忽然狡黠诡秘起来,他装作生气地问:周牛子要娶春叶?是不是你周强的主意?

没有啊,我还没想到那儿去。周牛子也从来没提说过呀!周强觉得朱辉这话问得太蹊跷,莫名。

你早想到了,你们合起伙来要挖走春叶是吗?不只是为了牛子,还有你们周岔村的业余剧团。我今天告诉你,没门儿,春叶宁可嫁给别村,决不嫁给周岔村!朱辉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周强笑了,呵,管得够宽的,人家女娃子的婚姻大事你也管!

朱辉出了周强家门没有去周牛子家回去了。

朱辉的话反而提醒了周强,朱春叶多么优秀的一个女演员,周岔缺的就是这样的演员,愁的也是没有这样的演员,如果把她挖过来,那周岔村业余剧团的生角旦角不是全优吗,那个村业余剧团又能和周岔村比?到那时周岔村业余剧团再次攀高,周强的团长也就非同一般,赫赫有名了。周强下定了决心要帮助牛子,一定要把那个宝贝挖过来。朱团长,朱辉同志,你等着瞧吧!其实你知道吗?朱辉用的是激将法,他就是要周强出面帮牛子,救春叶。

周强立即派人去叫牛子。牛子来了,周强先问了几句,就生气说:人家朱春叶那么好的姑娘看上你了,都把你抬上天了,你还犹豫啥?

牛子一惊,问:谁告诉你的?

你以为我傻啊?现在不说别的,我只要你抓紧时间把她给我娶过来!他说过觉得不合适纠正说:给你,给周岔村业余剧团。

牛子苦着脸说:朱春叶的脾气也怪怪的,我……

我啥我,赶快请个人去提亲!

啊!这……团长,太突然了吧,我爹他……

他啥他,给儿子娶媳妇老子能不支持?

这个还不行……

那啥时行?

牛子痛苦地垂下了头。

周强见牛子顾虑重重,没有勇气,骂了一句:你真是个窝囊废!

周强问:老叔在家吗?

今天一早去我姑家了,后天才回来。

周强见牛子一时靠不住,他爹不在家,他娘拿不住事,但这事儿不能拖,就决定先亲自去朱岔跑一趟。

周强见时间尚早,就急忙回家,洗了脸,换了衣。这么重要的事儿总不能空着手去呀,恰巧有亲戚拿来未拆的两包蛋糕就提上。他转身要走时又想,做就做到位,让她们心里踏实,就狠狠心,打开柜把仅有的二百元钱也拿上,他心里说,为了你我愿倾家荡产。周强没有告诉周牛子,也没有告诉家人和其他任何人,也抗着寒冷,踏着冰雪直奔朱岔村。

朱春叶爹病逝十几年了,家里就她们母女俩。春叶娘正要做午饭有人敲门,接着走进来一人。春叶娘不认得,问:你是……?

我是亲戚,最亲的亲戚。周强说。

啊……她心里嘀咕,这是那门子的亲戚呢?从没见过呀。

春叶一听探头窗口,哟,忙呼:是周强哥呀,快进来!

周强进屋,把两包蛋糕放在桌上。他看看下炕迎接他的朱春叶很惊讶,她眼圈发红,瘦多了,显然她是被愁得大病了一场。

春叶给她娘介绍说:他是周岔村业余剧团的团长周强哥。

哦,听说了,没见人,今天才见了。她哥,来就来嘛还拿啥东西呀!快上炕歇着,我做饭去。

婶子,不急,我们先坐下聊聊吧!

周强上了炕,春叶娘坐在炕边。春叶搬上炕桌,沏了一杯茶,取了一包香烟和火柴盒放在炕桌上。

周强端起茶杯轻轻呡了一口茶水,抽根烟点燃,用力吸一口,一股青白烟悠悠地从口鼻喷出后,对春叶说:春叶,你知道吗?上回牛子为啥没有来朱岔村演出,不是他不愿来,是他爹病了。

噢,啥病?春叶娘急问。

气喘病,那是个多年的老病,犯起来很厉害。他为了照顾爹不得不放弃约定的演出。周强说。

岁数大了的人多得这样的病。照顾老人要紧。春叶娘说。

周强继续对春叶说:此后牛子觉得对不住你,但实说嘛怕你不相信,继续冷下去又怕伤重了你,所以,今天是牛子特别让我来替他看看你,给你个解释,叫你别生气。

周强向朱春叶娘说:婶子,周牛子您知道吧,就是周岔村戏唱得特别好的那个小伙子,人生得帅,年龄只比春叶大两岁。他已经爱上了春叶,爱得深。其实春叶也很爱他。他们很般配的,都快到结婚的年龄了,这事儿要抓紧定下来。男女婚事之间没个说话人也不行是吧,所以,我逞能……不,是牛子和他爹娘请了我,从今天起,我就是大媒公,您有啥要求尽管说,我尽力把这个好事儿办成办好。周强掏出钱放在炕桌上说:牛子让我把这二百元钱给春叶,让买两件喜欢的衣服穿。

啊!你……你刚才说了些啥?春叶娘吃了一惊,你要给春叶说媒?春叶早定亲了,春叶十二岁那年定的。

啊!这……春叶,是这样吗?周强更为吃惊。

春叶瞪了她娘一眼,停了一会儿,低低应道:嗯,有这回事儿。

嗐!这干了个什么呀,这个牛子,把这样的事儿都不告诉我,或者,或者他也不知道吧。周强对朱春叶娘说: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难受。

现在坐着还有意思吗?周强欲走又想,从朱春叶的神情不难看出,她是不喜欢娘给她定的那个亲,就说:婶子,春叶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主意了,您还是听听她的吧!

周强告别,春叶娘留他吃了饭去,周强说:不,我来时吃过了,不饿。他一杯茶水都喝不下去了还吃饭?

春叶娘拿起钱说:钱你拿上。

钱是周牛子给的,还给他吧。这时的周强觉得那二百元钱毫无意义了。他十分懊丧地回去了。

周强登门提亲说媒,至少告诉了朱春叶,周牛子并不是存心悔约,而是出于无奈,为了照顾爹。他没有忘记自己,那失去欲望与幸福的痛苦就消去了一半。她开始谅解周牛子了。但过了两天,她又想不通了,既然你周牛子还有恋情,为什么不亲自来看看我呢?照顾爹有什么不好明说的呢?还有,这回你应该与周强哥一起来呀,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还有娘今天说出了那个事儿,拒绝了周强哥,他回去一定不会有好话说给周牛子,还有周牛子的爹和娘。朱春叶越想越觉得周强不但没有带来好事,反而让事儿更坏了。唉,完了,彻底完了!她抹起了更加痛苦的泪水。

春叶娘叫春叶把那二百元钱尽快还给周牛子,春叶说不急,会还给他的。

春叶娘看着女儿的病更重了,愁得通宵难眠。这天她刚出门,见朱辉要去哪儿就叫住他,向他诉说了女儿的病情,并说了周强来说媒的事儿。朱辉一听暗自笑了,嗯,他是要来的,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朱辉问:你还不知道你女儿害的啥病?你不觉得你拒绝了周强她的病更重了吗?

是啊,是这样,春叶娘说。

嫂子,你别一意孤行了,朱辉劝她说,给她个自由吧,女儿的婚姻由她自己做主吧!

春叶娘听了朱辉的话,才知女儿已经深爱上了周岔村的周牛子,她的病就是为这个引起的。但她将女儿早许给了亲姐姐的儿子,要退婚怎么做得出,怎么说得出口呢?

朱辉见她有难为之情就继续劝她说:想开点吧,都到啥年代了您还搞包办婚姻,包办得住吗?最后的结果您知道吗?毁了自己的女儿!

啊!春叶娘的心猛抽了一下,脑门上都冒汗水了。是啊,不能让女儿这样继续下去了,就狠了狠心。

春叶娘回去对春叶说:你不愿嫁给你姨家哥,也行啊,我明天去给你大姨多说些话退了。你赶快高兴起来吧,你知道吗?你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你娘啊!

退不退随你,春叶倔倔地说,我早说过了,死也不会嫁给他!

住了,别说得那么难听。春叶娘又问:你给娘说句实话,真看上了周牛子?

别提他,他死了,就是活着我也不嫁给他。春叶抬手把炕头的一只水碗狠狠打到地下,嚓,震得房子都抖了一下。春叶捂住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啊!你……你到底咋了嘛?春叶娘一脸的糊涂苦憷。

两月过去了,天气渐暖,积雪开始消融,又一年的迎新春之日到了。在这欢庆祝福的日子里,周岔朱岔两村的戏台上又是披红挂彩,金鼓轰鸣,可是,朱岔村的戏台上不见朱春叶,周岔村的戏台上不见周牛子。两村的戏迷们都有一种缺憾,很为他们,为村业余剧团惋惜。他们是两棵脱颖而出的好苗子,难得的新秀。看戏看故事是一半,看演员个人精到的表演,独特的风采也占一半啊!一个观众特别喜爱关注的演员突然不见了,能不让他们失望吗?这个戏台也大跌其色。

村民们叹气说,这些青年人啊,心里不知装的都是些啥呀。

周牛子听说朱春叶也没有演出,不用问,是自己害了她。周牛子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定去看看朱春叶,但最后还是犹豫起来。这事儿总得向爹说说了,可是咋说?说不定他老人家又要发火骂人,这……

朱辉知道朱春叶与周牛子的婚事还僵着,如此下去春叶还有她娘能熬得住吗,要出大事儿的!还有,他们的事儿直接影响了两村业余剧团的演出。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啊!他着急起来,这天上午他又去周岔村,这回是找周强。没到周强家门口,看见周强送客人出来了,朱辉躲开,等客人走远周强回过身时,就出来特别咳嗽了一下,周强一看,哟,是朱辉,就喊:朱辉哥!好长时间没见了。您要去哪儿?

找人问个事儿。

来,先到我家坐一会儿吧,时间一长就特别想和您坐坐拉拉!

是吗?可是今天不行,改天吧。哦,我正要问问,你的大媒公做得咋样了呢?

啥大媒公?周强不解。

装吧,那十几天前,你拿着重情去朱春叶家干啥?

啊!这……这个你也知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

周强低下了头:唉,别提了,没当成。

咋?没当成,为啥呀?朱辉明知故问。

朱春叶早订婚了,就是她大姨的儿子。

哟,你还不知道?朱辉说,那已经退了,没多日子的事儿,春叶娘说的。春叶死活不同意她娘有啥办法。

那她要嫁谁?周强急问。

不知,登门求婚的人多。你想,那么漂亮的姑娘,戏唱得那么好谁不喜欢?抢起来了!

啊!……不,据我了解,她最爱的是牛子。

是的,朱辉说,但她不会嫁给牛子。

为啥?

她嫌牛子爹脾气不好,嫁过去没个安静日子过。朱辉说完转身走了。

周强一听暗自高兴,原来朱春叶已经退婚了,好啊!事不宜迟,你抢我也抢,看谁抢过谁。

周强未进自家门就去了周牛子家。

牛子不在家,周海还在熬茶,周强问候了几句就直入主题:老叔,朱春叶您知道吗?就是朱岔村那个演唱白云仙的女孩子。

周海说:知道。周海是个沉迷于戏剧的老人,别的不在意,唱戏的,尤其戏唱得特别好的,像朱岔村的朱春叶那能不知。

周强说:朱春叶爱上了牛子,牛子也喜欢上了她。

哟,有这事儿,可牛子没提说过呀!

他们还在谈情说爱阶段,咋好向老子说哩。还有,如果您不同意呢,事不成别说,又惹您生气伤身。

从去年秋以来,牛子变得低沉,愁眉苦眼,多次无故跟老爹顶嘴闹气,周海以为都是因为不要他唱戏,这时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另一个事儿,说道:这孩子,这是啥事我生气吗?

来给壶里添水的牛子娘听见了,急问:他哥,你说有个女孩子喜欢上了牛子,真有这事儿吗?

有,就是朱岔村的,叫朱春叶。

长得咋样呢?年龄合适吗?

抓得很,年龄比牛子小两岁也合适。老叔见她不只一两次吧?

哟,他爹,是吗?快请个人去提亲啊!

周强说:嗯,女孩子大了,上门说亲的人自然多起来,像朱春叶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如果您真想要就得抓紧了,别错过了被他人抢走。噢,老叔,您不但要叫牛子抓住时机,还有,给儿子相亲嘛,您老两口的态度也十分重要,热情要满满的。

周强走了,不一会儿周牛子回来,周海问朱春叶真有意于他?牛子说:是的,她说只要我同意就嫁给我。

牛子娘生气地骂牛子:你个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儿也瞒着我们!

牛子呜囔说:我爹,我爹那个脾气,我敢说吗?

我脾气咋啦?是的,我脾气不好,糊涂,但那个该做那个不该做还是分得出来的。你去朱岔村再问问那个女孩子,如果是真心的,就请个媒人去订婚。这个女孩子还真值得抢了。

去呀!快去呀!牛子娘发急催促。

周牛子见二老尤其爹不但同意也着急起来,后悔当初没有给老人家说说。

那天,朱辉专程去周岔给周强透露了朱春叶退婚的消息后,回来立即让个孩子去叫春叶。没一会儿春叶来了,他问:你知道周牛子爹患的啥病?告诉你,并不是周强说的那样。朱春叶问那他到底是啥病?朱辉说,那个病啊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是啥大病。那是个“戏”病,爱戏的病。

哦,爱戏的病?朱春叶觉得甚是无稽可笑。朱辉说:他老爹唱了爱了一辈子的戏嘛,其情难却呀!你知道这三年多他是咋熬过来的吗?自不唱戏了没见他快乐过一天,整天脸上布着撕不开拉不下来的乌云,一提起戏他就伤心叹气发脾气。这回他又发飙不让牛子唱戏,爹不让唱儿子敢唱吗?敢去朱岔唱吗?当周牛子拿老爹没办法的时候只有退步。你想,这样的事儿周牛子咋好向你说,说了你相信吗,你会咋想呢?

嗯,春叶这时才算明白了,同时也想到了周牛子的难处。但她又想到,周牛子恐怕在他老爹手里一直唱不了戏吧,他不唱戏了,那嫁给他有意义吗?老头子连儿子都不让唱,还能让儿媳唱?那还受得了!天生朱春叶就是个唱秦腔戏的物儿,不唱戏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朱春叶为此又愁了起来。

朱辉说,你别愁,有办法的。他人虽然下了台,心还在台上。他不让牛子唱戏,就是因为他唱不了戏心里难受就在儿子身上使气。也就是说,老子唱不了你也别唱,就这么简单。如果设法把他复搬上台,在这告别戏台已经说四年的今天,让他再过一回演唱秦腔戏的瘾,问题一定会解决的。

有用吗?

有用,一定有用。朱辉成竹在胸地说。周老是个啥样的人我能不知?这事儿非你莫属,解铃不一定是系铃人。

哪,哪我咋做?

逼呀,你傻呀,你这么聪明漂亮的姑娘,周家父子从哪儿去找?你有意于周牛子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求之不得哩。他周海不唱戏行,还能不要儿媳妇?周海不唱戏你就不嫁周牛子,看他咋。其实你和周牛子的事儿老人家至今还不知道,周牛子没告诉他。

哦,是这样……朱春叶想,嗯,这里还真有点门道哩。

朱辉说:牛子让周强给你的二百元钱没用吧,还给他。随教她如何如何去做。

周牛子得到老爹的支持后,就去镇子买了些礼物,进理发店理了半年没见水没挨刀剪的一头脏乱长发。

第二天早晨,牛子又特别梳洗了一番,换上了新衣,照照镜子,嗯,不错。阳光洒到树梢的时候,周牛子提上礼物向朱岔奔去。这天早晨,天气晴朗,空气特别新鲜,轻风将所有的爽送给了周牛子。周牛子的心情非常好。是啊,在痛苦中纠结煎熬了多日的,觉得已经没有了希望的他,突然天开路通,爱情的彼岸已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周牛子出村走了不长一段路,前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子,仔细一瞧,哟,是朱春叶!周牛子惊喜非常,忙大声说:春叶,是你啊!我去你家看你哩,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他走近见朱春叶脸上不见了血色,唇白了,颧骨都凸出来了,愕然:呀!你都瘦成这样了……对不起,是我……我害了你。你去哪儿?

去找你。朱春叶冷冷地说。

哟,这么巧,嗯,这就是缘分。哪你说我们先去你家还是先去我家?

我不去你家,只求见到你就行,还钱。

还……还哪里的钱?

装吧,年前你请你们的周团长到我家来说媒,给了二百元钱,没忘吧?

啊!有这事儿?

朱春叶简单说了那天周强去她家的事,周牛子听了惊讶之外,十分感激周强竟然为他连这样的事儿都做了。只是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呢?

周牛子问:那你给他说啥了?同意嫁给我了?

不同意,我心里已经对你没意思了。

啊!春叶,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我……,为了你,你看我也黑了瘦了。春叶,求你原谅我好吗?

原谅?迟了!我不是一只死鸟,被人永远谅(凉)在那个树叉叉上。

……春叶,你和我的事儿我爹娘都知道了,周牛子说,娘特别高兴,爹也满意,盼望我们早点结婚。今天就是他们让我去你家看你们母女俩并提说此事的。

是吗?你爹今天说的话明天就忘了,不算数。

不,老人家对这个事儿是认真的。他见过你,一听那脸上就出现了久别的笑容。都怪我,误解了老人家,早告诉他,我们的事儿不至于拖到现在。

牛子,我看上的是你的戏,不是你这个人,你知道吗?就因为这个我才要嫁给你。你既然还有前情,你老爹也同意了,也行,那今天咱们不说别的,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啥要求?你快说,别说一个要求,十个,一百个我也答应!

其实,其实不是啥大事,是……

别说了,我知道,你是怕嫁给我爹不让你唱戏是吗?你放心,爹不让我唱,还能不让你唱?

那说不上哩,入了你家门,就是你家人,你爹要管我的。

这……也是呀,周牛子想。老爹忽热忽冷的,那倔病犯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但他还是说:你不用担心,爹不会那样的,真要那样,我们两人合起来抗,他能不答应?

抗顶个屁。其实我不唱戏有啥要紧,我要你爹上台唱,只唱一出也行,就《赶驾》吧,权当给要上门的儿媳表个态,给个诚意。他做到了我才信得过他。

要爹上台唱戏?啊呀,那可比登天还难呀!周牛子感到十分为难。

你办不到?

这……

那好,他不唱我就不嫁你,今后你也别提这事儿。

春叶,你为啥一定要我爹唱戏呢,这与我们的婚事有关系吗?周牛子甚是不解。

关系可大了,听说你老爹自从不演唱戏脾气就坏起来,越来越坏,是这样吗?我可不愿看到他那忽红忽黑的脸,一阵儿是关羽一阵儿是张飞。牛子,你答应不?不答应是吧,好,那咱两人的事儿从今天就彻底拉倒,你也别去见我妈。朱春叶态度十分坚决。她把钱掏出来抛在路上转身跑回去了。

春叶!春叶!周牛子喊叫,她始终没有回头。

两张百元票子被风吹得飘飞乐舞起来,牛子去抓了钱,回头见朱春叶已经跑得很远了,牛子瘫软地蹲在道上,两手紧紧抱住了头。

犹如百病缠身深受煎熬,无奈甚至软弱的朱春叶,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强势痛快呢?告诉您,这就是朱辉独出心裁,在幕后给她编导的一出戏外之戏,竟然让她表演得非常成功,无可挑剔。

十一

周牛子百思不解,过去没有多少天嘛,朱春叶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了陌生人呢,她心变了?有了别爱?周牛子又想:不会吧,他虽然没有做到他应做的事儿,但一天也没有离开对朱春叶的了解,最敏感最需要知道的当然是与婚姻有关的事儿。他没有发现也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什么呀,她说的是真话吗?不是的,那不是她,是装样子给他看的,是演戏,是考验他。嗯,这里一定藏着个秘密。他还是相信朱春叶的。

周牛子回去,爹娘急问谈得怎么样,周牛子怕实说了老爹生气,要是他一生气那个刚来的关心热情劲儿又没有了,说不定连给朱春叶继续解释的时间空间都被堵上了,所以就多了个心眼,骗他说春叶去她姨家了,没见到,几天后才能回来,她娘定不了事儿。

那天后,周牛子瞒着爹多次去朱岔约见朱春叶,希望她改变要求。人是见到了,但没用,朱春叶仍是铁口纲牙,就是一字不改。周牛子无法,最后只好实说给爹听。周海一听脸都气青了:啥啥啥?这……这不我那里疼她往那里戳吗?牛子,她不愿嫁拉倒算了,今后再别提她,爹给你找个更抓的。

牛子娘说:咿呀呀,多大一点事儿!儿媳重要还是你那两折丑戏重要?

牛子也憋不住了:爹,就唱一出戏嘛,有啥难肠的,省上名家还下乡演出哩,你那出憋脚戏到底值多少钱呀!

啊!你你你,你这样给爹说话?你给我滚,滚!

周海暴怒了,他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连这样伤心戳肺的话都说得出。

牛子无奈地转身走了。牛子娘见一时难搬转过来,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也出去了。

晚上,周海在炕上安静地躺着,牛子娘就劝他说:他爹,啥事都没有儿媳重要啊,没有儿媳就没有后代,你啥都懂咋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了呢?周海无声。牛子娘继续说:你呀,那个瞎瞎脾气要改改了,我们都到啥时候了,转脸到入土的时候了,还是那么糊涂。

周海忽地翻起来:啊!你说啥,我糊涂?!

这时候牛子娘不能再让他了,说:难道我说错了吗?别的不晓得,就咱村的,和你同一茬儿的人,有干公当官吃国家饭的,有做生意赚大钱的,有一心一意种好庄稼过踏实日子的,你呢?白天黑夜只知道弄那个玩意儿,等时间去那个台台上,显摆一会儿就能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问你,你到底得到了啥?给这个家带来了啥?

你给我闭嘴!你那两只狗眼能看到啥?再叨叨我就……他举起了拳头。

牛子娘更顶上了,也忽的翻身坐起来:来啊,来啊!打呀!打呀!我说错了吗?别的不说,这个你知道吧,别人家的女孩子说亲,张口就是几千元,还要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衣服几套,被子几床,这个女孩子啥都没提,只要你唱一折戏你办不到?我求你压压臭脾气吧,想想儿子的事儿!

周海被儿子和老婆重重伤着了自尊心,气不过,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后来,他一静下来,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那更多的事儿。是啊,儿子已经长大了,娶妻成家逼到了眼前。牛子为了那个叶叶子整天乌着脸,垂着眼皮比死了爹还难看。再说人家那么好的姑娘能看上牛子的确够给面子了,正像老婆说的,咱还闹啥瞎瞎脾气呢。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是周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啊,嗯,是糊涂了,一直以为深解人间大道理的自己在这个事儿上还真糊涂了。就是恨这个女娃子太刁,为什么偏偏提出这样的要求呢?这不存心给难堪吗!时至今日,大家对自己早冷了心,就是有意怎么好意思去上台呢?那当王八的滋味好受吗,悔当初把话说得太绝,以致今日无回旋的余地啊!

又过了几天,要到二月初二了,村里又要唱戏。周海终于熬不住了,叹口气,唉!为了儿子就当一回王八吧!问题是当王八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啊!周海很费了一番心思,才决定叫牛子把周强请到家里来。他们给周强端上好酒好肉,说明原委,求他支持。

周强一听暗自高兴,嗯,机会终于来了。周强说:看您老人家,您想唱戏就直说呗,何必拐着弯儿让我熬心费脑地猜谜呢?

周海苦笑了一下说:不,实属被迫无奈啊!

周强说:好了好了,别说了,二月二,龙抬头,烧高香,迎丰年,村里依例要唱三天大戏,明天开台,您来不就得了。开台第一折戏就是您的。

周海还是为难地说:就……就这么个去呀?

是啊,哪还要咋的?周强明知故问地说。

这……能不给我点面子让我好在众人面前下个台阶吗?周海求情了。

哟,是这个呀,行行行,您放心,我自有安排,一定会让您满意的。周强说完走了。

晚上,周强带了几个人来到周海家,名儿上说是业余剧团的领导、演职人员代表登门邀请周老复出献艺,其实这个村子里的人谁不知?十之八九心知肚明。

十二

二月初二这一天,周岔村的大戏台上又热闹起来。本村的,外村的,看戏的男女老少大人孩子,拥拥挤挤又是一大场子。销声匿迹一别已经四年又两月的周海又登台唱戏了。他唱的仍然是自己最拿手最得意的秦腔戏《赶驾》。

和四年前相比,周海的功力显然大减,唱腔几乎可以说嘶哑不畅,但看得出,他尽力了。他自恨时迁艺衰,远未如愿,但能有这一天也不容易啊,让他大泄久蓄在心的戏爱戏狠。而观众已经很满足了,他们对久违的老戏精报以特别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在团长周强的拿捏安排下,朱春叶和周牛子还有另一个女孩子合作演唱一出《断桥》,台上台下掀起了第二波掌赞的热浪。这一天可以说周海一家老子、儿子、未来的儿媳真是闹红了台,也是周岔村民最欢快又特别惬意的一天。

周海演唱完在后台卸了装,洗过脸,接着搬凳子的,倒茶水的,递烟的,后台除过两个正在化装的人都为他忙乎起来。

周海觉得非常疲累,像往高山上背了一回土牛粪。他唱了多半辈子戏,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他本年七十四岁了,年龄是大了,但和那些老戏剧艺术家们比不算太大,主要是四年内停止了练功,加之精神萎靡,身体受到很大影响。周海坐在凳子上喝了一杯茶水,背靠案边,闭目休息。前台朱春叶正在演唱,他不由耸耳静听,那清脆优美,抱冤叫屈的唱辞唱腔,让他脸上横七竖八的沟沟渠渠里,荡漾起了从未有过的喜悦。

《断桥》结束了,下一场的戏开始了。

挤在前台两侧看周牛子与朱春叶演出的,周海的戏侄、戏孙孙们这时都围上来,向老人家点赞祝贺。

周强提过一瓶烧酒,拿着一只大酒杯,拨过众人说:今天老叔四载后复出献艺,不减当年,又在这里见到了老叔百里挑一的儿媳演出,对老叔,对老叔的家,对周岔村以及毗村邻社所有爱看戏的人都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代表周岔村秦腔业余剧团、周岔村所有的村民老少给老叔敬三杯酒。

周强斟满三大杯酒,将盛酒杯的碟儿双手捧起敬周海,这天周海心里特别高兴,又盛情难却,抽抽鼻子闻见这酒味儿特别香,就接杯一连饮了三大杯。

接着侄辈的敬,推不过他又饮了三大杯。

孙孙辈的也要敬,牛子急劝他们说,行了,我爹不善喝酒,这几年几乎不沾酒了,喝多了捍不住。

是呀,是呀,周海也应声说,我不能再喝了。

孙孙辈的说,您不喝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一辈儿的,嫌我们年小本事低是吧?我们会努力的,一定要为您争气,做好您的第三代传承人。您不喝就是瞧不起我们,信不过我们。

不不不,周海说,你们是周岔村的未来,希望。行,我喝,今天我高兴,让你们也高兴高兴。周海又干了三大杯。

周海一连饮了九大杯酒,见一瓶烧酒多半灌进他的肚子里了,一惊:呀,喝大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酒!

他感到头晕,说话嘴僵舌硬,就叫牛子扶他回家休息。牛子还要出角子,周强就叫两个小伙子护送周老回家。

两个小伙子扶着周海到后台门口,刚要下台阶,周海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了,这里上下足有八尺高啊,惊动了全台的人。

大家忙扶起他时他不能动了,脖子歪到一边搬转不过来,出气困难,汗水淋漓。周强见周海伤得重,急呼牛子,组织人立即送县医院救治。

医生拍片诊断结果:周海颈椎严重损伤,脑震荡不轻。医生给他固定包扎了颈椎后,问家人是谁,周牛子忙上前问:大夫,我爹能救治吗?医生摇摇头说颅内已出血,年大之人救治无望,给老人准备后事吧。周牛子只得让大家帮着租车把爹拉回家。

十三

牛子娘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愁得泪水婆娑。

朱春叶提着一包蛋糕赶来看望躺在炕上昏睡的周海。无论怎么说,她觉得自己与老人的不幸灾难有直接关系,她有无尽的自责忏悔。

牛子娘这时才亲眼看到了朱春叶,呀,多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又这么懂事儿,泣声立即转为笑语,劝春叶:孩子别难过,是他自己造成的。老了嘛,又几年没上台,体弱头晕是难免的。朱春叶感动地叫了一声娘,说:娘,我懂,我懂。您别难过,我爹会好的!

周海时昏时醒,气息奄奄。朱春叶见周海醒过来,凑近他耳叫了一声爹,老人竟然睁开了眼,他看看是朱春叶,脸上现出了悦意。

爹,您恨我吧,都是我……,朱春叶泪水奔涌。

老人抬起手摆摆,说:不,是我多喝了酒。孩子,我……我有你这个儿媳高……高兴。

朱辉来了,看他的启蒙师傅来了。他凑近周海轻轻地说:周师傅,我是朱辉。

周海又睁开眼看看他,说:哦,是朱辉。

朱辉十分歉疚地说:周师傅,我愚钝,说错的,做错的不少,您别记着好吗?

周海挣扎着咳了一下说:没有,知……知我者朱辉也!

朱辉、周强,在屋的几人都笑了。

周海这时似乎精神了许多,挣扎着要坐起来,牛子、朱辉忙把他扶起,搬过叠被让靠上。周海坐好后说:朱辉,周强,从今以后,春叶是周家的媳妇,牛子是朱家的女婿,都……都是自己人,你们仍然有权管教他们,朱岔需要就去朱岔唱,周岔需要就去周岔唱,……朱周是亲戚,两岔不分村。

朱辉、周强忙应道:听您的,听您的!

周海闭上眼歇了一会儿。周牛子见爹又睁开了眼问:爹,您对我有啥说的吗?

牛子,春叶,你们过来!周海说。

周牛子和朱春叶互相看看,会意地忙凑近爹。

爹能有这一天,值……值了,能见到你们合作演唱的戏更值了。周海说。

周海缓缓气,抬臂手指柜盖上的一只红色木箱。这个周牛子还能不懂?忙取下来放在炕上。木箱长二尺,宽尺半,高尺二。打开木箱,里面压满了正式出版的剧本和手抄剧本、笔记本、画册。牛子把这些全取出来放在爹面前。牛子见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特大本子上,就把那个本子抽出来给爹看,周老却看着牛子抬了抬下巴,其意是你自己看吧。本子是四尺宣纸裁成八开装订的,足有寸半厚,封面上用毛笔写着“《赶驾》指导”四字。这个本子里详细记载、图示唱好赵匡胤必须要注意的事项以及一些重要动作。其中多半是绘图。是周海花了两年的心血搞成的。这个本子周海让牛子看了上百回。

周海说:牛子,再认真看几回吧!你……你要好好怀忆一下爹反复教你的,也就是画在这里的一招一式和一音一调。不唱拉倒,唱一定要唱出个味儿来,唱出周家的,周岔村业余剧团的味儿来,唱出陇原上的高……高水平。周海显得非常吃力,他又闭上了眼睛。刚才是不是灯灭前的一亮呢?过了一会儿周老的眼皮又动了动,牛子又凑近爹问:爹,您还有啥说的吗?周海说:牛子,我……死后葬事尽简,只……求你们给我唱……唱一台戏,要有你和春叶的……,再把我……把我《赶驾》唱的录音放……放一会儿……

老人咽了气,眼睛却大睁着,亮亮的,两只耳朵似动了动,在场看到的说:看,老人家等着看戏听戏哩,快准备吧,给老人家唱一台,再把他唱的录音放一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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