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印象中,长辈们都能听懂狗的叫声。每当村里的新闻验证了他们根据狗叫作出的预言,我对他们的钦佩,就会增加几分。
那时爷爷因青光眼失明,耳朵变得分外灵敏。他每天坐在大院门口的墙角或是屋檐下晒太阳,大院里男女老少二十几口人,不管是谁进出院子,他都会问道:“是某某吗?”绝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不会叫错名字的。晚上,爷爷常常会根据村里乱哄哄的狗叫声,判断出哪一条巷道里有人走动,是向哪个方向走动,是熟悉人走动还是陌生人走动。一天半夜,南村口的狗叫得厉害,并且一直向北传递,一阵紧似一阵。爷爷说,南村口那边有人家丢东西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听说有人家丢了一只羊羔。一个寒冬的深夜,村西边一只狗无缘无故地长嚎,附近的狗零星地低叫几声,算是附和。爷爷问奶奶:“这是某某某家的狗在嚎吗?”奶奶说:“就是的,无缘无故嚎什么呢,是冻得受不住了吧。”爷爷说:“某某某的爹可能不行了。”过了两天,那人的父亲去世了。于是,爷爷在我心中,就成了诸葛亮一样的存在。
父亲有几年给生产队当羊倌,俗称放羊佬。那时候全村有八个生产队,每个队都养着一二百只绵羊。放羊佬的责任,是白天赶着羊去山里放牧,晚上把羊赶回羊圈,冬天还要伺候母羊产羔。为了防止丢羊,每个队都养着三四条大狗。在学校里,同学们课余时间经常谈论的话题,是哪个队的狗更高大、更威武、更凶猛。每个生产队的学生不分年级自发结为一组,以听来的和看到的事例,激烈地辩论,捍卫着本队狗的威名。当然,和父亲相比,我们对这些狗的认识还相当初级。父亲不但能够根据那些狗的叫声,分辨出是公狗还是母狗,是青年、壮年还是老年的狗,还能听出它的叫声包含了什么样的情报信息。一天晚上,该另一名羊倌在饲养室值班。半夜时分,羊圈的狗叫得很凶,还越来越凶,父亲说:“羊圈进去人了,那个狗日的可能偷懒没去值班。”于是,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放羊用的棍子去羊圈查看。据他回来说,他到羊圈,两个贼一个墙里一个墙外正在往外面弄羊,已经弄出了一只。父亲大声喊叫抓贼,两个贼向他围过来,他与两个贼周旋着,跑到羊圈门口一只红毛大狗跟前,去解拴狗的铁链。那只小牛一般大的狗一旦被放开,偷羊的不但逃脱不了,还会有性命之忧。两个贼看势不妙,拔腿仓皇逃跑了。父亲怕伤了他们,也就没有解开栓狗的铁链子。我问怎么就知道是羊圈进去贼了,父亲说,狗向着远处叫和向着近处叫是不一样的,看到陌生人和听到动静的叫声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是连续激烈地狂叫,并伴随着要挣断铁链子的响声,就是它附近有陌生人了。一个初冬的晚上,圆圆的月亮刚到天顶,听到一只狗“呜——汪汪”“呜——汪汪”地叫,父亲说母羊产羔了,急忙去羊圈照看。第二天早上我问父亲真有母羊产下小羊羔了吗,父亲说产下了一只黑嘴黑眼窝的小羊羔,是个头胎,小母羊不会照看小羊羔,要是去迟了,羊羔可能会冻死。听了父亲的话,感觉能够听懂狗叫的意思,作用真是不小。
邻居奶奶的弟弟是个盲人,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每年都有段时间住在邻居奶奶家,所以他对村里的人都很熟悉。由于他是长辈,奶奶告诉孙辈们,要叫他舅爷。小孩子不懂礼貌,都不太愿意这么尊敬地称呼一个陌生的瞎子,于是都叫他瞎舅爷,尊敬中带着贬低。瞎舅爷四十岁左右,面目黢黑,脊背佝偻,长相确实有点猥琐。但他有几手绝活,让全村的人佩服不已。他能够把缝衣的针和线放在衣襟下面,很快将线穿进针眼里,有时候比眼睛正常的人还快。他还能预报天气,有时候比家里的有线广播还准。大家都想知道他是怎么预先知道天气阴晴的,他开始守口如瓶,后来架不住好奇的年轻人一再追问,于是他透漏自己膝盖受过伤,遇到天气要转阴,膝盖就会酸痛。虽然露了老底,但大家对他的敬仰没有减少一分。因为他还有更大的能耐:能从村里的狗叫声中,猜出村里的许多秘密。一天,瞎舅爷坐在村里的礼堂门前抽水烟,我路过他面前,他让我给他划火柴点水烟抽,我就坐下来给他点烟。其实我知道他会自己准确无误地给自己点烟,他叫小孩子给自己点烟,只是想和小孩子们说说话而已。我也是想借给他点烟的机会,从他那里听一点新奇的事情。这时一个小伙子路过,想蹭瞎舅爷的水烟抽。瞎舅爷把烟锅子递给他,眨了眨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说,你怎么半夜里老往人家的家里去,人家的男人修水库去了,你却去睡人家的热被窝,不好啊。小伙子一听急忙辩解说,瞎舅爷你别胡说,没有的事,你一个没眼睛的人,知道什么。瞎舅爷说,你的脚步声和人家的狗叫声我听得清清楚楚,你瞒不过我。小伙子一边辩解着,一边表情尴尬地走了,连水烟也没有抽。
经历了这些,我越发感觉狗叫声中的秘密太多,便每晚专心地倾听狗叫,幻想能成为村里预言大事的人,以获得同学们的膜拜。但是听了好久,也听不出那些狗们想表达的意思。于是感觉自己很愚钝,当不了预言家,对狗叫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
长大了,我才明白,长辈们懂得狗叫的含义,是因为他们懂得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