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记忆里,故乡是三棵老树。
小时候爱跟着奶奶走亲戚。当毛驴驮着我和奶奶慢悠悠地走在乡村小道上,我总是一路张望远近的村庄,比较着它们的异同。
旷野里看到的村庄,其实都是缝隙里露着土坯房屋的一片树。故乡是视野里最大的一片树。夏日里,远远望去,上面是一层绿,那是村里密密的杨树;低处是一层紫,那是村外水沟沿上的柳林;再下则是辽阔的田野,蓝的是胡麻,黄的是油菜,绿的是麦田……远处蜿蜒起伏的山峦带着浓浓淡淡的绿意,犹如屏风一般,为故乡布置了一个诱人幻想的背景。就在那一大片树林中,高高挺立着三棵老树。它们巨大的树冠连在一起,像大鱼背上竖起的巨鳍,又像绿色战舰高悬的风帆。有了它们,我的故乡便卓尔不群,气度不凡。
老树就在上学的路上,小学低年级的我,几乎天天从老树下走过。它那庞大的树冠里,有数不清的枝桠,从下到上,由粗到细,由疏到密,丫丫叉叉,错落有致。最外层密密的树叶,把树冠与外界隔开,形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吸引了无数鸟儿来此栖身。如果离上课时间还早,我会站在老树下痴痴仰望,静静体验它那睥睨群林的高大和千鸟飞鸣的喧闹。幻想着自己变成一只俊美的鸟,选一处树杈,做一个暖窝,悠闲地卧在里面,俯视着村里的一切。
也许是我过于关注老树吧,在不同的季节里,老树给我留下了不同的深刻印象。春季的狂风里,柳树蜷缩着身子在瑟瑟发抖,杨树佝偻着身子,不敢直面狂风的淫威。而老树却泰然自若,一任枝条在风中劲舞。树顶上发出的巨大呼啸,如同云外飘来的一般,浩浩荡荡,撼人心魄。它粗大的树身纹丝不动,安详而持重,像个智慧融通的哲人,早就参透了大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玄机;又像有着百年阅历的老者,在宽容地笑看一个顽皮孩童的闹腾。夏季云收雨霁的时候,老树树干带着斑驳的湿迹,叶子泛着翠绿的光泽,如同一幅刚刚完成的国画。成群的鸟儿在纷繁的干枝里上飞下落,高唱低吟,给宁静的乡村平添了许多热闹。秋天,村里的杨树叶子渐渐变成金黄色,而老树的叶子黄得最早、最纯粹、最灿烂、最有气势。那一大片悦目的金黄,是对雨露的感恩、对大地的回馈、对阳光的崇高致意,是盛大演出的隆重谢幕,又像是生命芳华的终极绽放。冬晨雪晴,太阳在山那边开始了一天的辉煌乐章,喷薄出缕缕光芒,染红了半天云彩。覆着积雪、披着霞光的老树,在地面氤氲的炊烟里,玉干金枝,庄严肃穆,显得无比神圣。
孩子们在老树下嬉戏成长,老树便无声无息地把它的形象刻进他们的脑海,并在他们的血液里悄然释放着绵长的力量和信念,释放着对家乡的缱绻依恋。
十几岁的时候,我到乡中学去上学了,每次回家,都远远地看着老树,更觉得它是我们村沧桑历史、厚重文化和群体精神最为合适的象征。有一次放学回家,习惯性地在远方寻找那三棵老树的身影,忽然发现两棵老树不见了。往日三棵老树互相顾盼、俯仰生姿,现在仅剩一棵茕茕孑立,孤独无依。我顿时有一种重锤猛击心扉的感觉,呆立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从此,心中的故乡便有了缺憾,不再完美。
两棵老树被人们砍掉了。几年后的一天,剩下的唯一一棵老树也像一位遭了暗算的巨人,带着呼呼的风声,怒视着狞笑的对手,悲壮无奈地倒下了。巨大的树干横在地上,断面足有八、九尺高,靠根的一端已经变成了空洞,不断流出红褐色的液体。有个小孩说:“原来树的血也是红的。”
倒下的老树很快被瓜分殆尽。那天傍晚,两只鹭鸶在老树倒下的地方盘桓良久,悲鸣数声,向西南方向飞去,从此再也没有在故乡的天空出现。
故乡的老树,最终成了上一辈人的记忆,成了下一辈人偶然还能听到的传说。但在我心中,故乡的印象,永远是那三棵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