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巧话

乡村长大的人，大都会记得几条儿时猜过的谜语。那些谜语，经过民间一代一代的口头打磨，都成了精致的语言艺术品，形象而又生动，凝练而又熨帖，像一首首耐人寻味的小诗，又像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微雕。

在我们老家，把谜语叫做“猜巧话”。也许是因为谜语编得巧，猜起来心思也要巧的缘故吧。猜巧话一般是大人说，孩子猜。晚上就寝前，孩子们玩兴未尽，大人哄他们进了被窝，吹灭油灯，说几个猜巧话让他们猜，猜着猜着就睡着了。生产队劳动的空隙里，社员们坐在地埂上休息，常常会有人说个猜巧话让大家猜，猜错的人被取笑一阵，劳动的疲乏也就随之消散。谁要是经常猜得又快又准，大家就知道他脑子好使，会对他刮目相看。

有的猜巧话，能激起儿童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对于培养他们的形象思维非常有益。“坑坑洼，坑坑洼，坑坑洼里种红花。”谜底是啥？你猜吧，纵然让你的想象飞遍田野山川，甚至上天入地，你也猜不出这是火炉子。炉膛是“坑坑洼”，火苗是“红花”。或许孩子们正在围着火炉子烤火呢，但就是想不到谜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沟里遛，沟里遛，又没骨头又没肉。”这是啥？别以为是什么软体动物，这是水。“红门扇，白门扇，里面蹲的个尕老汉。”这不是大户人家看门的老仆人，这是舌头。“一根竹竿三节儿，头上顶的片干叶儿。”这是什么？伸出你的手看看你就会恍然大悟，这是手指。“根根儿朝上，叶叶儿朝下，不见风雨，就会长大。”别说这是吊兰，任何一种植物的根都不会朝上。这是老房子屋顶上吊着的灰线，没想到吧？

猜这样的猜巧话，孩子们得想出好多种答案试错，在试错过程中，大脑也会得到很好的锻炼。

有的猜巧话，蕴含着朴素的生活哲理，能使儿童自小受到伦理道德的启蒙。“兄弟七八个，围着柱柱儿坐。”这是大蒜，蒜瓣不围着中间的“柱柱儿”，蒜头就破了。于是孩子们明白，家中的兄弟姐妹都要团结，要听家长的话，不然家庭就乱了。“一个匣匣儿，里头装的五个鞑娃儿。”这是鞋子。家长会提醒孩子们，这五个“鞑娃儿”血肉相连，必须要和睦相处。“鞑娃儿”大概是鞑靼人小孩的意思，或许这个猜巧话产生于元朝。“高高山上一盘磨，千人万人不敢坐。”这是坟头。大人会告诉孩子，对逝去的先辈要怀有敬畏之心，不能有不敬的行为。“墙上有个老罐，娃娃见了稀罕。”这是母亲的乳房，孩子们会懂得母亲用生命哺育了自己，会更加热爱母亲。

有的猜巧话，是农村生产劳动的形象概括，会使儿童从小受到劳动教育，在幼小的心灵种下勤劳的种子。“一个黄猫儿，旮里旮旯掏窑儿。”谜底是啥？你想到的不会是猫儿在各墙角里寻找老鼠吧？这是笤帚。家长会通过这个猜巧话告诉孩子，扫地就得仔细认真，把角角落落都扫干净，不能留下死角。“山里转，山里转，转到天亮雪下来。”这不是在风景如画的山中夜游，这是推磨。过去北方农村都用驴拉石磨磨面，一斗麦子要磨大半天。为了能够让驴卸磨后有更多的时间去地上吃青草，也为了家中不至于当天断炊，家庭主妇一般都是前一天把粮食淘净晾干，在次日公鸡打鸣的时候就起来磨面。等到天亮，麦子已经磨了一遍，从石磨缝隙里流出的面粉，下雪一般，已经在石磨周围的磨盘上堆成了高高低低的“雪峰”。这个猜巧话会使孩子懂得，做重要的事情，就要早准备、早着手，哪怕起早睡晚也要完成。“粗里一把把，长里一拃拃，干干燥燥伸进去，水淋哈啦提出来。”这个比较难猜，是刷锅用的“刷帚子”。用芨芨草做的，半尺左右长，一把粗细，刷锅很好使，既卫生又环保。那时候，五六岁的女孩子，都已经会帮助妈妈刷锅洗碗了。

猜巧话中运用了多样的修辞手法，能使儿童在猜和记的过程中受到潜移默化的文学语言熏陶。“山动弹、山动弹，山动弹了鬼叫唤。”这是石碾子。碾青稞、碾谷子的时候，要将一根长木杠穿过石头碾轱辘中间的孔洞，这根木杠叫做碾杆。牲口拉着碾子碾米的时候，碾杆和碾轱辘之间摩擦，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悠长而凄惨。这个小小的猜巧话中，就用了反复、比喻和夸张三种修辞手法。“白手巾，包黑豆，一出门，撒一绺。”这是羊。“房上一碗水，鸦儿过来抿个嘴。”这是毛笔。“高高山上一墩草，千人万人数不了。”这是头发。“拳头大的个人人儿，还能看住个门门儿。”这是挂锁。“木头箱子木头盖，里面装的是香香菜。”这是核桃。“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栽到地底下。”这是胡萝卜。读了这些猜巧话，谁能说哪一个不生动、不形象、不顺口？哪一个没有恰如其分地使用修辞手法？真正是大俗大雅，增一个字嫌长，减一个字嫌短，换一个字嫌别扭。长期受这样的群众语言熏陶，对提高孩子的口头和书面表达能力，是非常有益的。

仔细想来，并不是群众在创作这些猜巧话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使用了多样的修辞手法，而是这些修辞手法本身就是由劳动群众创造的。

但是，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有意义的事情，我们都应该记下来，因为这也是文化，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重要原因。积淀得多了，会使我们这个民族底气更足，骨骼更硬，血肉更丰满，灵魂更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