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2014年5月3日傍晚8时，红彤彤的太阳刚刚压山，晚霞里的村庄宁静而祥和，山、树和房屋都披着淡淡的金光，尚未凋谢尽净的杏花，依旧在枝头绽放着微笑。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我亲爱的父亲，面带安详，目光中流露着对亲人的无限眷恋，和我们永别了。他八十五岁的顽强生命，清风一样地消融在了即将逝去的春光之中。

父亲的一生，是辛勤劳累的一生。他出身在兵荒马乱的1930年，童蒙时代，接受过少许旧式教育，认得一些字。但刚刚能做活的时候，他就不得已辍学，开始了放羊、放牛等一些劳动。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担起了一个大家庭的生活重担，在爷爷奶奶的教导帮助下艰难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他承担着家里最繁重的劳动，披星戴月，辛勤劳作，一年四季不得清闲。夏天犁地，常常是鸡叫头遍就赶牛上山；秋天收割，常常是天黑得无法干活才下山回家。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建山丹县李桥水库，他带领附近几个村青壮劳力组成的突击连参加水库建设，睡的是遮不住风雪的地窝堡，吃的是不见半点油星的寡水面，啃的是带着冰碴的冻馒头，夜以继日地奋战在工地上。由于劳动过于繁重，住宿条件过于恶劣，父亲得了眼病，眼睛肿得像桃子，上级领导多次劝他休息，他都执意不肯，带领全连顶风冒雪紧张劳动，出色完成了任务。但父亲的眼睛却从此落下病根，每到冬天，寒风一吹就会流泪。六七十年代在生产队劳动，他总是承担别人不愿意承担的繁重农活。他多年为生产队放羊，夏天住在山里的土窑洞，赶着羊群早出晚归；冬天穿一件破旧的白板羊皮袄，冒着严寒赶羊上山。晚上回来的时候，常常是鞋和袜子冻在一起脱不下来。这段时间，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人口多，劳力少，分的粮食年年不够吃。父亲坚持放羊，就是为了多挣点工分，多分点粮食，让孩子合老人们能吃饱一点。就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忍饥挨饿，艰难挣扎，供几个弟弟和侄儿读了书，成了家。八十年代初实行土地承包，家里能够吃饱饭了，能够穿囫囵衣服了，儿女们也相继长大，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谁知天降祸端，母亲突然故去，父亲又开始了他长达三十二年的单身生活。他为四个儿子成了家，但儿子们分家的时候，他没有为自己留一间房，一套好被褥。他帮几个儿子种地、带孩子，却从来没有向儿子们提过任何要求。八十高龄以后，他还在辛勤操劳，放羊、割草、收拾烧柴，不停为儿孙创造财富。

父亲的一生，是忠厚无私的一生。他担任大队和生产队干部的时候，没有谋过一点私利。安排农活，他总是带头承担最重最累的活，也从不偏心为家人安排轻松一点的农活。他多年担任生产队的保管员，掌管着库房钥匙和粮仓印板，占便宜的机会很多，但他从来没有私自拿过公家的一颗粮食、一根柴草。记得有一年，他照料外村的木匠修理生产队的车辆耧耙，木匠师傅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看到我们家的小砂锅用纸板当锅盖，就问父亲，你管着生产队那么多木头，怎么家里连个锅盖也没有。父亲说公家的东西不能私自占用。木匠师傅悄悄用修车的边角料做了一个比碗口稍大的小锅盖送到我们家，父亲坚决不要，木匠说这么小的锅盖，还回公家也没有用处了，你不要就浪费了，父亲这才收下。木匠感慨地说，走了好多村好多生产队，没见过这么没私心的人。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占公家的便宜。和叔叔们没有分家的时候，父亲长期当家，在衣食极其短缺的年代，父亲从来没有偏爱过自己的子女，相反，却总是全力支持学了文化的弟弟、侄儿争取前程。晚年的时候，两个弟弟几乎同时得了不治之症，他虽然没有办法挽留住他们的生命，但是他一直陪伴他们走完了最后的生命历程。父亲的公道无私，使他赢得了全村的崇高评价，也赢得了全家人的感戴尊敬。

父亲的一生，是踏实认真的一生。小时候念的《三字经》《百家姓》，直到八十岁他还能很流畅地背诵。作为一个庄稼人，他做每一样农活都非常用心、非常细致，别人看了没有不称赞的。犁地、扬场、楔麦垛等技巧性很强的农活，他样样都是能手。他带领社员干活，经常是早上班晚下班，他时常告诫大家，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因此每样农活，干不到他满意的程度，他不让大家收工。他还严格调教儿子和侄儿，把种庄稼的好手艺传给了他们，把对土地的深厚感情传给了他们，也把踏实做人的精神传给了他们。在父亲的心里，帮人不尽心尽力是有愧于别人的。因此亲戚邻舍有事，他总是操心费力地帮助筹划处理，即使耽误了自家的事情也在所不惜。儿子们经常抱怨他不分内外，但他终其一生也没有改变自己。

父亲走了，走在了一个好时节。树木才披上新绿，青苗刚刚出地，清风和煦，阳光明媚，天气不冷不热，又是农历四月初八即佛诞节那天祭奠，次日下葬。他选择这么好的时间离开我们，我们都感到很欣慰。父亲走了，他走得干干净净。不但道德人格没有留下任何污迹，而且在临终前两天还自己洗了脚，请人剃了头，没有经受病痛折磨，身心洁净而去，我们都感到很自豪。父亲走了，晚年没有给我们带来一丝一毫的负担，却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财富，让我们终身受用不尽，我们感到很满足。但父亲再也不能和我们朝夕相处了，我们再也不能聆听他的教诲了，又让我们无比悲恸。而且随着自己的年龄增加，对他的思念也越来越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