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乡下亲戚家,路过田野。
田地里,绿油油的一片青纱帐。楚楚动人的玉米株,摇曳生姿,随着微风,裙摆飞扬,飘荡出一阵阵哗啦啦欢快的笑声。这种丰收在望的场景是多么熟悉啊!
闻着玉米清香,望着又高又深的玉米地,我仿佛听到儿时掰玉米的唰唰声,它唤醒了我心底深处关于玉米的许多记忆......
儿时,家乡还没有退耕还林,四周的田地里都种着玉米,一般一年种两季,一季种玉米,一季种小麦,玉米和麦子是家乡人钟的最主要的庄稼。麦子是细粮,玉米是粗粮。
种收玉米的场景,在家乡,是那样记忆深刻,充满了忙碌和喜悦的场景。
立夏之后,随着天气一天天的暖和,麦苗也蓬蓬勃勃地长高起来,渐渐抽出穗,长出麦芒,从碧绿变成深绿,透出了金黄的色彩。在那绿色彻底被金色取代之前,家乡人就忙碌起来,开始准备着在麦子中间套播玉米了。手拿一个人工播种器,这种器具是长杆铁器,杆中间是空心的,下边有一个尖锐的利器。把利器插入土中,从上方放进去四五颗玉米,种子便可以直接滑到土里种下了。沿着麦行小心地向前移动半米,再播种另一窝种子。山坡上,种玉米的人们穿着花花绿绿衣服,和青黄的麦浪相映衬,那景象很是壮观。
播种后如果能下一场雨,玉米幼苗很快就可以长出来了。一窝长出三四个探头探脑的绿芽芽,两瓣两瓣的,挤在麦茬旁边窃窃私语,一点点绿得旺盛,充满生机。
六月,麦子熟了,到了收割的季节。那时候没有收割机,人们还都是手工割麦子。于是,那金灿灿的麦子前,是一排热火朝天收割麦子的人。这时候割麦子,要小心翼翼,防止踩倒玉米棵。即使如此,麦子收割完之后,有的玉米棵还是会被压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但是两三天以后,便又立刻恢复盎然生机了。
小麦收完后,要给玉米“剔苗”。一窝四五棵的,往往只留下最健壮的那一棵,其余的全拔掉。之后便在玉米行距之间套种大豆,上化肥、拔草,玉米苗便像雨后春笋般生机勃勃地长大长高起来。
七月份,玉米棵长得有一人多高了,顶部开始扬花,在腰间打一两个结,挂上包着绿皮的玉米棒,头上还长着棕色的须子,此后很快就可以吃“嫩玉米”了——在玉米颗粒还是软嫩的时候,把玉米棒子煮了或者在火上烧了吃,味道特别鲜美。或者把一个个嫩玉米籽儿剥下来,在锅里炒了,拌上调料盐分,那香嫩鲜美的味道至今还留在唇齿之间,想起来垂涎欲滴。在孩子们品味嫩玉米那种美味的时候,大人们还会不失时机地给他们讲粮食来之不易,让孩子背《悯农》古诗,给他们讲诗的意思。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爱惜粮食,懂得幸福的生活是靠汗水与双手创造出来的,懂得勤劳创造美好,鼓励他们通过努力去实现内心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中秋节前后,玉米叶子不再像以往那样青翠欲滴,开始变得发黄了,米粒变得坚硬了,便进入了成熟期。人们开始忙着掰玉米。开掰的那天,大人会嘱咐孩子们穿长袖衣裤,因为玉米叶子扫了皮肤会起红条子,红红的,一道一道的,一着水特别疼。一大早踩着秋露,踏着晨霭,揉着酸涩的眼,跟着父母出工了。呼啦啦钻进比人高得多的玉米地里,从玉米棵上把玉米向下一掰,棒子就和玉米株分离了,随手往前面的玉米地里一扔。附近掰下的玉米也都扔到这一块,很快便堆起了一堆。等玉米掰完的时候,妇女、儿童,和力气比较柔弱的,就负责往麻包里装玉米,那些男的,力气好的,就负责把玉米往架子车上扛。如果时间还早,会把玉米株用镰刀从地面处杀倒,在地头堆放起来。或者把玉米行间套种的成熟的大豆割了,放在一车玉米上面拉回家。装车也要技巧,必须前面重点,后面轻点,要不就扬车了,会把车夫架起来。车装完后,如果车装得不平衡,前轻后重,就把年龄小的孩子放在车顶上“压把”,由家里最强壮的劳力当车夫掌把,其他人在车后推着,开始往村庄里赶。之字形路上,一辆接着一辆,都是拉玉米的人工架子车,偶尔有一辆牛车走过去,车旁跟着吆喝的牛把子。金色的夕阳下,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挂满丰收的喜悦。虽然已是金秋,脸上的汗水依然像小河一样汩汩流淌下来。
各家的玉米收回来,堆放在屋里,心就安了,不用为下雨进不到地里,道路泥泞拉不成车子而操心了。全家出动,在屋子剥玉米衣,把大部分包衣剥下来,留下最后一层,在玉米头上揪起来当绳子,把两个玉米扎在一起,然后在房檐下、院子里,架成冒尖的金黄的玉米垛,当做小粮仓保存下来。架玉米垛也得讲技术,一层一层向上垛起,转圈的都是玉米穗朝外,风刮不倒,雨流不进,真是巧夺天工的匠人。金黄的玉米棒子,颗颗粒粒像金黄的珍珠,排得整整齐齐,煞是诱人。那些脱光衣服浑身光溜溜的玉米棒子,就在太阳好的天气里拿出来,摆放在各自的场院里晒。晒干了,就开始进行脱粒。那时候没有机器,全靠人工一粒粒剥下来。先用锥子在玉米棒中间冲开一条缝,然后就好剥多了,还可以用已脱完玉米粒的棒骨帮衬着剥。剥下来的玉米粒装袋背到场地上、平方顶,晒干了收入粮仓,玉米棒骨堆在柴棚里,入冬是最好的烤火原料。头上的天,瓦蓝瓦蓝的,四周的群山,苍茫苍茫的,村庄在金黄的怀抱里,土墙青瓦的房屋,格外幽静。小河的水很清澈,映着金黄的秋景,在哗哗流淌。玉米丰收的场景,就成了村子里最美丽的风景,给秋季的村庄,带去了生机与活力,连梦里都是一片金黄。
籽粒饱满的玉米,晒干可以磨成玉米面,打成玉米糁。那时的村庄里,没有磨面机器,要把玉米背到几里外的一条小街道上去磨,有的就用自己的石磨磨面。磨得粗一点的是玉米糁,磨得细一点的是玉米面。人们在品味着玉米粥、黄面窝头、黄面拌蒸菜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一种苦尽甘来的甜蜜与幸福……
记得小时候,我的伯母曾经给我做过一种很特别的玉米面吃食。七十年代的时候,很多人还经常挨饿。我放学回到家里,不到吃饭的时候,经常饿的肚子咕咕叫。可是家里又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我的伯母那个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也白了,还是小脚。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就是个农村老婆婆的样子。记得好几次,家里其他人都去地里干活没有回来,只有伯母一个老太婆在家。她问我饿不饿,我总是回答快饿死了呀。她说:我给你做吃的,又快又好吃,一会儿就让你吃饱不饥。于是,她从瓦罐里挖出一点玉米面,盛在碗里,放点盐,拿少量水搅拌一下,拌成大大小小的面疙瘩,酥拉拉的,半软不硬的,然后生火在锅里炒。说是炒,其实有时候没有一点油,即便放油也是很少很少的。就那么干炒,拿饭铲来回翻,轻轻搅拌着,不大一会儿,就炒熟了,外焦里嫩,冒着香气儿,盛在碗里,给我吃。我的伯母把这种吃法叫炒黄面疙瘩儿。因为在我们这里,玉米面就叫黄面,不管是白玉米,还是黄玉米,磨出来的面都叫黄面。只有小麦面才叫白面。在我的回忆里,伯母给我做的炒黄面疙瘩儿,是那么甜香可口,虽然进到嘴里,感觉涩拉拉的。长大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种炒黄面疙瘩儿。现在回想起来,嘴里还会忍不住要流出口水的样子。
如今,家乡退耕还林,田间地头都种上了大片的杨树林。人们苦尽甘来,不用辛苦种田,就能享受到上级的补贴,可是也再不能体会到以往种玉米的场景了,这让我倍加思念起有关玉米的记忆。那样的生活,记录着那些年家乡曾有过的沧桑与繁华,记载着家乡人抵御生活艰辛的温暖,铭刻着家乡人曾经辛苦的劳作,也承载着家乡人对美好梦想的期盼。
首发于2016年10期《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