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补丁袜子

作者｜王宗伦

回到酒店的时候，我刮了一眼早上出门时丢袜子的鞋柜，空的。鞋柜里面重新摆放了干净整洁的拖鞋。我估计那双袜子已经被服务员当成垃圾甩了。然而，当我走到窗子边，看到窗子上挂着我的那双袜子，上面还有一张便签：

先生 您好！

您的袜子已帮您洗好了，很乐意为您服务。

我顿时感到一阵羞涩。

那双袜子已经打过五六处补丁，特别是后跟上的大补丁，被翻了出来，窗外的光线一照，显得格外醒目，刺眼。

我用手摸了一下，袜子还是润渍渍的，还没有干。我轻轻把窗帘拉过来，把袜子遮住，让它躲在窗帘背后，这样既可以让它继续晾太阳，又免得被同事看到。这年代还在穿补丁袜子，藏着掖着，倒也无所谓，如今挂在显眼的地方，好像某种隐私突然被暴露出来，还是感觉尴尬。

那双袜子是妻子给我补的。后跟破了，妻子剪了一块其他袜子上的布片补上去，起到了加厚加固的作用。脚尖部位磨穿了两个洞，妻子用针线织起来。由于织线和袜子的颜色区别大，补过的地方比较明显，穿在脚上，像乌龟的两只小眼睛。

我记得小的时候没有袜子穿，脚上经常长冻疱，脚后跟的冰口，有时会裂出血来，那种疼，是钻心的疼。那时候能够有补丁袜子穿，已算不错了。母亲给我们补衣裳，补裤子，补袜子，千针万线的，才把我们拉扯大。直到现在，我读到描写毛主席、周总理这些伟人穿补丁衣服的文章，就会剪下来，或者抄下来，我感到自己穿过补丁衣裳，也很自豪。除了从书中汲取精神力量，更有浓浓的母爱，紧贴着我的肌肤，陪伴我长大。

我结婚后，妻子也喜欢缝缝补补。妻子年轻的时候学过裁缝，缝补的手艺比母亲好，有时候还有某种艺术性。比如她用线织的袜子洞，没有什么疤痕，这是需要费心思的。她把袜子补一下，就把最容易磨破的地方加固了，一双要顶几双穿。这样的袜子，能让脚后跟捕捉到一针一线的凹凸感。补的地方加厚了，感觉更热和。反正穿在脚上，又没人知道，怕什么。所以我对补丁袜子，从来没有嫌弃过。

这次出远门，那双补丁袜子，又陪我从贵州家中到了美丽的西双版纳，西双版纳又辗转到了祖国边陲小县孟连。孟连天气暖和，补过的袜子较厚，不适合，所以，早上出门时匆匆换下来，丢在鞋柜里，准备晚上回来洗。谁知酒店服务员中午打扫房间的时候帮我洗了，用衣架挂在窗户边，还细心地留了言。

这样一双补丁袜子，竟然享受这么周到的服务？！

我不知道服务员洗袜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她会嗤笑呢还是敬重？说嗤笑吧，这个年代还有穿补丁袜子的人？说敬重吧，就算住上了这么豪华的酒店，仍然能够坚守艰苦朴素的品质，这样的人很重情，很恋旧吧？

云南是旅游大省，我是第一次来。我们一起的另外两个同事，已经出差来过很多趟。他们说，之前住的那家酒店，衣服丢在房间里面，服务员会拿到洗衣房洗了熨好。但是，服务员洗袜子的事还没听说过。我这些年来走过一二十个省，也从来没有遇到过服务员帮我洗袜子的事情。

我从服务员洗了袜子还留言的举动中，除了感受到她的服务态度好，服务质量高，还感受到她的淳朴和暖心。我想，她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热情周到、不嫌肮脏的好同志，更是一个勤俭节约的贤淑母亲。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便签上的字写得端庄工整，语气诚恳，言简意赅。我常常认为，书写是一个人的心灵镜子。我端详着便签上的字，想象她洗袜子时的情景。如果她是看不起穿补丁袜子的人，捡放一边就可以了，或者说就算洗，也可能敷衍了事。但她翻转来洗，而且挂得整整齐齐，留言便签也写得规范有礼。我甚至动了个小心眼，凑近袜子闻了闻，有一缕淡淡的洗涤后的清香，说明她是认真清洗了的，否则不会是这样的味道。

我心底涌起了许多感激之情。我想象服务员的无数种外貌，无论哪一个形象都是美丽的。她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除了真、善、美，别无其他。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人的美更在于心灵。我想到酒店前台去反馈我的感激之情，甚至想让酒店老板表扬表扬这个服务员，但想想又放弃了，我觉得那样做，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那天晚上，我想了许多，甚至从补丁袜子联想了自己的人生历程。我是一个农民，高中毕业后四处奔波打工，从事过一二十种工作，都没有一种自己愿意为之奋斗一辈子的那种事情可做。后来，在好友提携下，当了一名辅警，从边远派出所干到中心城区派出所，从中心城区派出所干到公安局机关，也曾抽调到市局、省厅工作过。这一二十年来，我就穿着这样的补丁袜子，像个“随行记者”一样，和办案民警一起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坐过飞机，登过长城，上山下乡，走村入寨，我用手中的笔和镜头记录警察故事，践行着“工作就是修行”的信念，生活条件也慢慢地得到改变。

现在穿一穿补丁袜子，也并不是非穿不可的穷困使然，而是穿的一种记忆，一种情怀。就像现在流行的“乞丐装”，是一种美，是一种潮流，也许服务员还觉得我的补丁袜子是一种时尚呢？

我把那双补丁袜子细心地收拾起来，折叠好，连同那张便签一起，细心地放进我的旅行包里，从云南带回了家中。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