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伦
夜登魁山,又是一番风景。
沿魁山大路踏着水泥阶梯拾级而上。因时近傍晚,登山人少,更难遇中老年人。偶有几声鸟叫,也很疲惫的样子,更显冷寂。半山平坦之处,有少男少女的欢笑声穿透树林。原来是一群学生模样的青少年,在林间嬉戏取乐。
这块平地,我曾与同事一起来打过羽毛球,尽管被人弄得有些脏,但锻炼和玩耍的人还是不少。落叶乔木的叶子,铺得满坡满路,一片金黄。“花径不曾缘客扫”,就这样很随意的铺着。登山的道路在僧人的主持下,募资修善,加宽加固,便于行走。路边新安了水管,是几户从大山之中搬迁来的人家新安的,而且直接安到了寺庙里。水管是塑料管,黑色,弯在路边,晃眼一看,像蛇。因接头过多,丝一样的水线从接头处漏出来,把周围的草呀,地呀,淋得湿漉漉的。临近三岔丫,时有鸟鸣隐隐传来,细听是两三只在叫。因太晚,到三岔丫下面的人家户,已经不大看得清路了,站在石坎下,稍息微喘,然后沿原路返回。
白天,山上居住的人家以马驮物,砖、沙、水泥、钢筋等,从山下驮到山上,建房筑屋。傍晚,男人收拾建筑材料,女人煮饭带娃,马匹则散放在林间,自由食草。马铃清脆,穿透林间,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偶尔,老马抬头嘶鸣一声,不知它们要表达什么心意。
下山的路,已经很昏暗了,路边的树,变得黑压压的样子,水泥路像一条白带子,在林间时隐时现。路边的人家,正在关鸡鸭。母鸡咯咯咯地唱歌,像是跟主人说话。开着的门,电灯光漏出来,还有新闻联播的声音。这里离北京那么远,但领导人就在他们眼前,那么和蔼可亲地说着话。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六点半。
冬至一过,六点半就已经很黑了。
过了这几户人家,便从一片乱坟岗中穿过。这里又黑又暗,阴气重重,林间不时有悉悉蟀蟀的声音传来,立定细看,原来是一只小狗,我大吼一声,小狗吓得飞奔而去,让我忍不住一笑。林间太黑,黑得很厚,不宜停留。我放声哼歌,稳步下行。哼歌可以给自己壮胆。
这里说是乱坟岗,其实也不是,都是有主之坟。以前,这片坟头是黄土垒就,时间一长,整个坟包长满青草,与自然融为一体,可如今,那些坟的子孙们,把坟新垒一番,立石碑,砌堡坎,尽可能多地扩大坟头占地面积,并用石头、水泥把坟头四周硬化一番,就弄得坟地四周寸草不生,还装上白色瓷砖,这儿一块白亮亮的,那儿一块白亮亮的,像大地上的一块块癣皮。从这些癣皮中穿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有点不舒服的感觉。“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那些被弄整得花哩胡哨的坟头,连“托体同山”的美感都被后人夺走了,剩下的只是极不和谐的肃杀。人,都从母体中赤条条来,在这世上走上一遭,然后,有的走进了坟墓,有的走进了史册,有的走进了人心,有的走进了耻辱,有的走进了崇高,有的什么也没有留下,有的什么也没有走出……能够赤条条地来,却不能赤条条地离开,这是为什么?所有人的诞生都一样,但死亡就不一样了。生与死之间的差别,其实就在于如何死。
王阳明在贵州修文县时,因为躺在棺材里面而悟透人生,所以称为“龙场悟道”。在黑漆漆的夜晚,一个人在乱坟岗里呆坐,也许才有些不一样的人生感悟。
乱坟岗紧挨着降龙寺寂超法师的佛塔,但寂超法师圆寂后并没有安葬在此,空空的佛塔,空空如也。我说此地为乱坟岗,是因为这里不能给人以思想。
山下,万家灯火,煤红酒绿。平日里,厌倦了城市繁华,总是希望清静独处,但真正孤身行走在黑暗之中,还是对光明十分向往,对繁华的留恋还是那样深。
不仅登山如此,其实人生也是在这种矛盾中挣扎,肯定,否定,肯定,肯定,否定,肯定……就这样矛盾着,纠缠着,生活着。
手机突然没电了,连照路的光线也没有,幸好城市的灯光从高楼上散射过来,穿过树林,隐隐约约地照亮下山的梯步。
这段路不长,我有一种“逃”的感觉,很快就到山脚下有人家的地方。又是灯光,又是电视连续剧,依哩哇啦的热闹着。这就是人间烟火,很熟悉的味道,很亲切地让人留恋。
刚才在山上看到的“像蛇一样的黑色水管”,原来是从山脚的农户旁边安了水泵,从山下抽水上山,送进寺庙。即使古寺山藏,也离不开科技成果的运用,这个世界早已被诱惑覆盖了,哪里都是红尘。
我想,古时隐者那么多,大抵人间的诱惑相差不是太大,即使身居宰相,老了,退了,也就告老还乡,解甲归田,无须留恋城市,而今天,城市的诱惑这么多,不管是深山还是寺庙,村庄还是小巷,早也安上电视,宽带,手机,信息的流量全球覆盖,你无法做到田园牧歌般的清静,无法脱离社会发展的步伐而独立生存。人们只能通过一些回归大自然的短暂做法,来让心灵稍事休息,让一些反思的力量来促痛你疲惫的神经,让你回归现实,又肩起职责,负重前行。
登魁山的过程,就是一个让心灵休息的过程,就是一个反思和自我清静的过程,就是一个让汗水带走不必要烦恼的过程。
登山归来,烦躁心情又复归宁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日子的味道又记忆犹新了。
2011.12.31
2019.1.3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