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儿庄稼地

王宗伦

近几年，赋闲在家的妻子在城郊找了一小块儿地，种些蔬菜瓜果，供自家食用。没事的时候，或者写作累了的时候，我也陪她到庄稼地里走走看看，或者一起劳动劳动。我发现，庄稼地里不仅可以刨出丰收的喜悦，还能刨出一些人生哲理。

比如玉米。

因为刮过不小的风，玉米被吹得东倒西歪。妻子唠叨，这半把个月连绵阴雨，玉米长得苗条纤细，叶子水分太足，所以头重脚轻，看起来很茂盛，实际上一点都不坚强。一阵东风来，玉米就朝西边的方向倾倒，另一西风来，玉米又朝东边的方向倾倒，一阵乱风来，玉米就倒得乱七八糟。玉米着实可怜，它们不知道风朝哪个方向吹，也不知道风什么时候来，它们只有风来随风，雨来随雨。

玉米的骨头没有那些防风固沙的树的骨头硬，但是，玉米的脊梁也是顽强不屈的，令人肃然起敬。你看那些先倒伏的，顶端的叶子向上弯曲，努力地想把整株玉米拉起来。然而，因为自身能力有限，只能扭曲着身子，朝着太阳的方向倔强地努力，天天向上。妻子心痛这些被风吹倒的玉米，她一株一株地扶正，培土。这些倒伏的玉米在妻子的扶持下，顺势挺直了身子，摇动叶子，仿佛说着感恩的话。我跟妻说，何必呢，顺其自然吧，说不定还会有风雨袭来呢？妻子说，它们东倒西歪的，扭曲着身子生长，你说多难受，这时正是它们生长的关键时刻，有人扶一把，肯定比任其自然好，它们长直了，将来结的玉米棒子也会好很多。

妻子扶持一株株被风吹倒的玉米，就像上司扶持一个个被生活打趴的下属一样，全力以赴地给予爱，不抛弃，不放弃，不奢求。

一株玉米倾其一生结好一个玉米棒子，就像一个人倾其一生干好一件事业一样，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雨坎坷。很多时候，就连一株玉米都没有放弃，而有的人却在挫折面前放弃了。我心头一抖，仿佛我也成了一株倒伏过的玉米。因为我也被生活打趴过……

妻子没看我的心理变化，边说边忙她的去了。我坐在地边，呆呆地看着这片庄稼。我发现，大豆是最神气的，它们攀附、缠绕在妻子给它们搭建的竹杆上，长得气焰嚣张，把竹杆都压得歪向一边。有的枝条挂满了豆荚，一串一串，从枝桠处垂下来，有的枝条还在开花，一团一簇，淡红淡紫，举着丰收的小喇叭。

对于大豆这样依附而生的植物，人们常常戴着有色眼镜看它们，带着嘲讽的口吻说它们。其实，只要它们依附着站起来，是为了更好地开花结果，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给它一根可以依附的竹杆呢？再说这些竹杆，它们“生”的生命早已经束，然而“死”后的价值更大，如果不是用作大豆支架，说不定早就丢进了炉堂，化成了一把灰烬，如今用作大豆支架——“豆豆站”，它们就成了大豆的脊梁。这些竹杆成全了大豆，也拯救了自己，相得益彰了。

有时候，我们一看到向上爬的人就讨厌。其实，当你想不通的时候，看看这些大豆、黄瓜、丝瓜等藤萝植物，它们也是有理想有目标的物种，它们的天性就是向上爬才好，如果让它们匍匐在植物的底层，不是反而害了它们吗？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在一块庄稼地里，我看到了某些人生。

这一块庄稼地并不大，但一家人应有的蔬菜瓜果都集中到了这里，像个小小的农贸超市。地里生长的东西又多又密，高的有梨、杏、桃、李、桔、梅、白果、无花果、枇杷、花椒、向日葵；矮的有辣椒、茄子；攀附的有葡萄、南瓜、黄瓜、豇豆；埋在土里的有土豆、红薯；地边上还有葱蒜生姜芫荽茴香鱼腥草；农作物的空隙中，妻子还撒了白菜秧、萝卜菜秧。高的果树，矮的庄稼，每一样都争先恐后地生长着。有的冠盖如云，有的匍匐在地。不管是高挂枝头的水果，弯腰低头的麦穗，还是藤蔓攀附的瓜豆，埋在地下的根茎，它们都各有各的生长方式，各有各的生长空间，各有各的存在价值。一块儿庄稼地，就是芸芸众生的一个小社会。

每一棵庄稼，妻子都给予了充足的爱，顺其自然地呵护着，该修枝时修枝，该培土时培土，该施肥时施肥，该除虫时除虫。整片庄稼长势热闹但不纷争，各种作物都相处得很好，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蔬菜瓜果，自家吃不完，还挑一些送人。

妻子种的都是原生态蔬菜，农药用得少，化肥用得更少，因此蔬菜的长相没有市场上的好看，常常这儿一个虫洞，那儿一片虫眼，有的甚至很难看。她对那些小虫子好像很同情，说：“我们同吃一种植物，为什么非要刻意去毒杀它们？”我常常笑她笨。但她也有狠心的时候，比如那些小草，只要一露出头来，就被她伸手掐掉，有时甚至动起锄头，斩草除根。我说，有几棵小草不是正好作点缀？陶渊明“种豆南山下”，不是“草盛豆苗稀”吗？妻子白了我一眼，说，种庄稼容得了杂草，就像你写文章容得了杂念，能写得出干净纯朴的文字吗？庄稼地的杂草，跟你心中的杂念一样，不及时清除，最终害的是你自己！

我心头一震，她一有空就钻进庄稼地里，东刨西整的，我常常觉得她无趣，谁知她这几句话，竟像一把小锄头，刨痛了我心中的那片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