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伦
天天吃辣椒,不写一写辣椒,怎么对得起我和辣椒的交情?可是,当提起笔来,又感觉不知从何说起。就像与老婆朝夕相处,相亲相爱,但要向世人夸赞老婆的好,还真不好说。
爱到深沉处,便是无语时!
我和辣椒的交情,可以说比我和老婆的交情还要早,那份情感还要深。还在娘胎的时候,我就汲取到母亲吃辣而供养给我的辣椒元素。辣椒让我具有先天火气,让我崇尚红红火火的快乐生活,喜欢简单泼辣,讨厌阴谋诡计。如果说从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这样一个时间顺序来回顾我和辣椒的交情,那么,辣椒的命运仿佛就是我的命运。
我生于1970年。最早的记忆是母亲在水井坎上种辣椒的情景。那块地很小,宽的地方可以打几排窝,窄的地方只搁得下一挑粪桶。母亲在这块地的土坎上种辣椒,腾出地来种其他蔬菜。母亲的精打细算,至今让我佩服。
土坎大约两三米高,近似于直立,长满了浅草。母亲在土坎上挖出一个一个小梯步,踩着这些小梯步,就可以爬上土坎种辣椒了。直立的土坎上种辣椒,施肥是一个难题,母亲就用鸡屎灰、草木灰与尿混合发酵,以备栽辣椒时使用。等到栽辣椒的时节一到,母亲在头天晚上就把辣椒苗整理好,三颗一扎、四颗一扎地用稻草绑好,第二天天不见亮就起床,用箢篼装上辣椒苗和粪肥,提上锄头,踏着朦胧曙光来到水井坎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土坎,把箢篼搁在怀头,用身体把箢篼抵在土坎壁上固定好,再用锄头在坡上挖一个锄口,把辣椒苗顺着锄口按进去,抓把鸡屎灰塞进锄口,把泥巴原样压回去。一窝辣椒就栽好了。这个土坎的土壤滋润,长满青草,母亲把青草割了,给土坎剃了个浅平头,这样挖一个锄口,有青草根须卫护着泥土,粪肥不会被雨水冲走。春风一次,辣椒苗长成绿油油的一片,土坎竟像没挖动过一样。
曾有人担心粪肥被雨水冲进水井里,但事实证明,母亲的这个方法,让他们的顾虑打消了,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母亲用这个方法栽了一两百窝辣椒。辣椒苗枝连枝,叶连叶,满壁碧绿,开花挂果,一串一串的青辣椒,争先恐后地生长出来。夏风一吹,绿油油的辣椒,一个个变紫,一个个变红,红绿相间,煞是好看。辣椒摘回来,绑在一笼棕叶子上,像一条飘动的火红裙子,天气好,挂在院坝里,天气不好,挂在炕架上。一家有几笼这样的辣椒,一年四季就够吃了,多余的还可以背到街上去卖。
母亲爬在土坎上种辣椒、摘辣椒的情景,时常浮现在我眼前。母亲利用土地的能力,母亲战胜困难的能力,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了我,让我从小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再苦再累都不向生活低头,宁愿匍匐身子向大地乞食,也不轻易向他人伸手,当自己力有所余的时候,又对他人有所施舍或馈赠。从母亲身上,我也从小养成了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他人的性格。
随着年岁增长,我对辣椒的遭遇也曾心潮起伏。辣椒再红,辣椒再辣,辣椒再香,也只是餐桌上的一道配料,就像有的人,一辈子习文习武,却只能给别人当配角,当助手,当辅佐。辣椒不是主菜,但辣椒跟哪道主菜都能配合,就像有的人跟谁都能配合,跟谁当配角都一样。辣椒就像一个三朝元老,心中永远装着江山社稷,一生都奉献给江山社稷,但江山社稷永远不是他的,但他乐意。也许这就叫命,叫顺其自然,叫随遇而安。吃一道菜,就像品一段人生,不知不觉就把日子咀嚼成了一种营养。
记得在桐梓二中上高中时,学校生活条件不好,清汤寡水,偶尔加餐,辣椒炒肉,色香味俱佳,但是贵,好多学生娃儿都吃不起。每学期开学,母亲都要给我制作一两瓶辣椒罐头带到桐梓,每餐挑一坨放在碗上,吃得汗水滴答。没有多久,一瓶油辣椒就吃完了。这个时候,看到离县城近的同学,每星期都可以回家,对他们就特别的羡慕。吃着清汤寡水的饭食,看到别人吃辣的欢畅,口水就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个时候,越发想念母亲的好,要是她能制一两罐油辣椒带进县城多好?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也曾想写信的时候带一笔,如果信中提出这个要求,母亲肯定会想方设法做到,但我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我知道父母为了让儿子进城读书,已经顶了许多经济压力,还要承受言论压力。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山村,还从来没有人考出去过,进城读书,已经给父母增加了几座大山,怎么好意思要这要那?心中横起一想,不吃辣椒又不死人,何苦?
从对辣椒的渴望再到对欲望的克制,我觉得自己开始成熟,开始长大,开始懂事,开始体贴他人了。
高中毕业后到福建打工。福建人不吃辣,看似我和辣椒的交情中断了。其实不然。刚到福建的时候很不习惯,吃什么东西都有一股鱼腥气,跑了许多地方都没有看到辣椒卖。环境所迫,只有适应。只是一有人提到煳辣椒笨豆花、羊肉粉加煳辣椒这些话题,两个腮帮子就湿漉漉的,清口水一股股地奔涌。我和辣椒的交情,在思念中得到升华。听说哪个老乡从家乡带了辣椒到福建,骑着自行车跑几十里,也要去吃一顿。乡愁,就这么简单,直接,诱惑,诗意。
有一次,乘长途客车返家途中,在遵义的一个地方停车吃东西。一下车就闻到煳辣椒的香气,顺着香气,一车人涌进羊肉粉馆。餐桌上一大碗煳辣椒,个个情不自禁,人人垂涎欲滴。但我知道,长期没吃辣椒,要慢慢来,否则肠胃受不了。我对面的一个小伙子,看我舀一小瓢煳辣椒,就说,要吃就吃满意。他一连舀了两三瓢,汤上面了一层。我也想多吃点,但试了一下,感觉好辣,我克制住了。对面的小伙子吃得唏唏呼呼的,满头大汗,辣得嘘一嘘的。吃了没多久,他就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痛得打滚……
吃辣椒跟人打交道一样,再好的交情都要有个度。
人生如台阶。中年这个台阶,是我当辅警的这一二十年。这一期间,所长辜昊成讲的两个有关辣椒的故事,我觉得值得记一笔。他说,他与江启英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与江大哥一起吃羊肉粉,辜昊成撮了几大瓢煳辣椒,满碗红汤,却没见他辣出猛汗。江大哥悄悄对他妹妹说,“这个人恶!”江启英把这个事情转告辜昊成,辜昊成吃了一惊,吃辣椒竟然与人的性格有关?!听他讲这个故事后,我就经赏观察他的用餐细节,比如吃早餐的时候,每次都哗哗的舀几瓢煳辣椒。他吃辣椒蘸水,要吃两三碟。的确与众不同。像他那样吃辣的人不多。江大哥所说的“这个人恶”,意思是“嫉恶如仇”!这个观点,是在《子产论政宽猛》中找到的答案:“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辜昊成,天生就是干刑侦的料,犯罪分子闻风丧胆,以身试法的人明显减少。他是用干好本职工作的方式积善积德,就像辣椒用自己的本味让生活有滋有味一样,核心都是奉献!
辣椒与警察,好像天生就有渊源,比如有一种警用装备,直接就叫“辣椒水”,瞬间制服对手,却又不伤筋动骨,真是高妙。
辜昊成还讲过另外一个有关辣椒的故事。他警校毕业,分配在容光派出所工作。白天办案子,晚上出去抓人。所长年纪大,就在派出所坐阵指挥。所长是个细心人,他把开水瓶一把一把的烧来装满,等辜昊成他们抓人回来,就可以洗热水脸,烫热水脚。等他们洗脸的时候,所长就给他们煮面条,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搁在桌子上,然后点起蜡烛烧煳辣椒,手捏辣椒把在火焰上转来转去,烧得要燃要燃的,等燃起来,噗的一声吹熄,嘘的一声插进碗里。一个个煳辣椒插在面条上,香气,热气,喜气,顿时飘得满屋都是。辜昊成洗脸回来,端起面条,唏唏呼呼,风卷残云,吃饱了又去审人。那时候容光没通电,审人也是点起煤油灯干。
这个故事,辜昊成讲过很多次,每听一次,我都眼泪花花的。那时的容光,偷猪案件特别多,辜昊成在那里工作十个月,办理刑事案件五十多件。本来,局里安排他下去锻炼十年再说,谁知十个月就调到了刑侦大队。我从这个故事中看到了几层意思,一是年轻警察风风火火,嫉恶如仇,不分白天昼夜破案的硬汉形象,可亲可爱;二是所长爱兵如子,并肩战斗的担当精神,让人肃然起敬。
辜昊成说,只要他们晚上出去抓人,不管多晚,所长都要等到起,有时甚至一晚等到亮。那时候没有电话可联系,一个人,深更半夜地孤独等待,那是怎样一种煎熬?我常常脑补所长等待的情景,却始终感觉空白。通街都是黑黢黢的,只有派出所的煤油灯孤独地亮着。孤独的煤油灯,孤独的所长,炉子上炕干的红辣椒,炉子上烧开的茶壶,正冒着噗噗的白汽……
我常常脑补这样的情景,一个身为所长的男子汉,孤独地等着战友们深夜凯旋,有时候,也可能等得打起盹来,有时候,也可能埋怨,“龟儿子些,抓不到就早点回来嘛。”容光山高路险,下乡全是走路,翻山越岭,过沟过坎,高一脚,矮一脚。外出的人,有时一晚蹲到亮,遇到下雨,一身淋透,淋透了又臜干。夏夜,周身咬起疙瘩;冬夜,冻得浑身僵硬。外出抓捕,是担当,是敬业,是奉献;坐守阵地,是上下齐心,是同仇敌忾,是嫉恶如仇。凯旋归来,所长立即精神振奋,烧煳辣椒,熏得眼泪花花,呛得咳咳吭吭,再折磨,都是幸福,是战斗力,是战友情。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一串辣椒,就可以凝心聚气,黔北人的忠义豪爽,就这么单刀直入,义薄云天。
一晃,我当辅警已经一二十年,整个美好的中年都奉献给了火热的警营。有时候想,我这一二十年,如果不当辅警,又是什么样子呢?如果说警察是党和人民的一道主菜,那么辅警就像辣椒,是一道又香又辣的配料。
这样想来,我和辣椒的交情,也就是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