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兄弟

◇ 阿能

镜子里的林哥微笑，镜子外的林哥也微笑。

镜里镜外，虚实如一。

林哥今天有点神。只见他把冲锋枪背好，走了两步，又转身返回，在警容镜前一站，挺了挺胸脯，站直，微笑，敬礼。

四目相对，眼神凝固。

匆匆跑出大门的辅警雷利，歪过头，望了林哥一眼。

交接班时间紧迫，大家按照惯例，各就各位，奔向各自的查缉岗位。

雷利心里嘀咕：“林哥今天怎么啦？”雷利皱了皱眉，随即投入到查缉战斗中。

这里是深龙县毒品检查站。

“百日行动”，检查站实行24小时三班倒。交接班人员必须无缝对接，息人不息岗，不给贩毒分子可乘之机。

雷利是林哥所带的那个班组中配合最默契的一对黄金搭档。两人像亲兄弟一样。林哥动一下眼皮，雷利立即心领神会。两个人的情感，融合得像一个人，亲如手足，义如肝胆，他们携手协作，侦破了不少涉毒大案。“可是今天的林哥……”雷利总感觉哪里不对，但他没有说。

深龙县毒品检查站位于高速公路省际边境站。过了深龙，往下就是邻省地界。这里是扼住毒品往来的交通大通道，号称贩毒分子的“鬼门关”，已经有上百个毒枭在此落网。

深龙就像一口“鼎”，毒品检查站就是“鼎”中捉鳖的关卡。

林哥叫杜涵林，从小就下定决心要当缉毒警察。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过五关斩六将，如愿以偿地穿上绿军装，迈入大熔炉。“一入军营便是家，少年立志振中华。”杜涵林处处主动，事事自觉，练出了一身过硬本领。退役后，杜涵林受聘到深龙县公安局禁毒大队，成为一名警务辅助人员。有一次，杜涵林跟缉毒民警一起去抓捕吸毒人员，他第一个冲上去，结果被歹徒杀伤右腿，险些伤到股动脉。这次血的教训，让杜涵林更加坚定了缉毒信念。他在笔记本上抄录了两句诗：“卫国为民除毒害，洒血前行铸辉煌。”

当了三年缉毒辅警，杜涵林参加全省招警考试，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深龙县公安局，分配在禁毒大队。林哥工作非常卖力，处处积极主动，两年前被任命为深龙县毒品检查站副站长，眼看就要提拔为站长了。

雷利和林哥就是在深龙县毒品检查站结下的兄弟情谊。

雷利知道，杜涵林在工作中一丝不苟，但生活上却大大咧咧。“难道今天有重要线索，要不然，他不会这么注意形象？”雷利在心里窃喜。

雷利跟随林哥以来，是两个绝配搭档。雷利个子矮小，兄弟伙叫他“土行孙”，钻车子底盘查缉，非他莫属。林哥负责持枪警戒，他个子高大，一米八几，冲锋枪一背，双手一挎，威风凛凛，那一双鹰眼，左轮右转，炯炯有神，毫无杂念。

雷利这几天正在追一部缉毒电视剧《死洞》，看到林哥的变化，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怎么和“坤坤”那么相似啊？“坤坤”是缉毒电视剧中被贩毒分子拉拢腐蚀的悲剧角色。“坤坤”也曾经是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也是部队大熔炉中锤炼的人才，也是几经波折才考入警队的缉毒先锋，“坤坤”和林哥的人生经历何其相似呀，雷利就是看不懂，“坤坤”这样的钢铁英雄，竟然沦落到那样的地步，雷利就恨得牙根发痒。

“哎——”雷利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忍不住朝林哥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林哥接了个电话，显得有些激动，先前在警容镜前那种刻意把身子挺了挺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朝着邻省方向的高速公路看过去。林哥像在等待什么。那双鹰眼里，好像有一丝波动。

雷利眼前又浮现《死洞》里的那些特写画面。“坤坤”在沦陷前的眼神，与沦落后的状态，那简直是天堂与地狱的十万八千之遥。雷利又看一眼林哥，心里嘀咕：“我还是先装得什么也不知道为好？”

雷利本来就是三天不说两句话的闷葫芦，他不说话，大家都觉得正常，如果他话多，反而感觉他有问题了。同事们曾经嘲笑雷利，你父亲怎么给你起个截然相反的名字：“雷利雷利，应该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才对，却成了闷葫芦？”雷利不争辩。

雷利的心底亮堂堂的，查到毒品才是硬道理。

雷利机警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正在这时，一辆邻省入黔的大客车缓缓驶出收费站，进入检查区域。

一切依序进行。林哥又挺了挺身子，端着冲锋枪，叉开双脚，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塑。只有那双鹰眼，警惕地环视着。

雷利发现，大客车上左边靠窗位置上，窗帘微微一动，一双女人手掌贴着玻璃窗，脸也紧贴着玻璃窗，好像在寻找什么，像在传递着什么暗号。

雷利一惊：“她要干什么？”雷利正要提醒负责上车检查的同事们，重点查一下趴在车窗上的女人。突然感觉这女人好眼熟。雷利定睛一看，那不是林哥的爱人吗？

雷利想喊“嫂子”，但又一想，到底是不是哦？这张脸病兮兮的，可能是我看错了。雷利熟悉林哥的爱人。

“这个女人不是。”雷利想着，回头看了一眼林哥，只见林哥也在朝车窗看。

大客车停车检查的时间极短。林哥的眼神，在那短暂的时间段，仿佛凝固车窗上那女人的脸上。

是嫂子！雷利想喊，但大客车已经启动了。

雷利拔腿飞奔，想去拦大客车。

林哥制止了他。

雷利气鼓鼓的责怪：“你拦我干什么？”

林哥很淡定，反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嫂子留下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客车已经走远，雷利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雷利心头却仿佛搁了样东西，悬吊吊的。特别是林哥制止他拦车时的那种生硬语气，突然感觉好陌生。雷利脑海中又浮现《死洞》的一些特写镜头，怎么越想越像“坤坤”的眼神？雷利立即摇了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雷利恨自己竟然把最好的兄弟与沦落腐败的贩毒分子捆绑联想，他有种出卖或者背叛林哥的感觉向他袭来。

雷利倒吸凉气，然后喘了口粗气，咬了咬牙。雷利虽然只是一名辅警，但他也是一名退役军人，在部队的大熔炉里面铸造过的钢铁人才，心和祖国一起跳的那种意识，始终是第一位的。

雷利想当面问问林哥，又觉得不妥。“反正林哥不是那种人——”雷利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还是相信朝夕相处的林哥，绝对不可能成为“坤坤”那样的人。

雷利以前追剧，心情只是单纯地跟着剧情起伏，现在呢，他常常把剧情与自己所处的现实生活、查缉现场结合起来，剧内剧外，相互交织。雷利感觉自己身陷几张网中，剧情是一张网，现实生活是一张网，自己的敏感意识又是一张网，这几张网，若有若无，表面上越是平静，内心挣扎就越重。“坤坤”怎么堕落成贩毒分子的呢？雷利百思不得其解。假如我们身边出现了“坤坤”，我该怎么办？雷利望着警帽上的国徽，又咬了咬牙，有种力量从心底油然而起，让他挺直了脊梁。

一天休息的时候，林哥拍拍雷利的肩膀，约他去散步。雷利的心呼的一声就提到嗓子眼——“有戏”！

果不其然，散步的时候，林哥开门见山地问雷利：“最近追剧追得怎样？”雷利的心头咚的一声，套我的话来了？

林哥问他：“你说，坤坤咱样？”

雷利被问得猝不及防，模仿“坤坤”的口头禅：“这样辛苦一辈子，还不如冒险做一单。”

林哥又拍了拍雷利的肩膀。雷利感觉有一座山碾压在他身上，无法挣扎。

雷利的心头咚咚地乱跳，眼前又浮现车窗上的那张脸。那张脸是林哥的爱人的脸，又好像瞬间变成了“坤坤”的爱人的脸，这些脸在他眼前交替晃动，晃得雷利真的觉得“这样辛苦一辈子，还不如冒险做一单”算了。

雷利故意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进深龙河，“咚”的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雷利假装望着河水的涟漪，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

深龙河水清悠悠，多少往事不回头。这里远离城市，远离集镇，除了查缉毒品的刺激外，其余时间却枯燥得要死。像这个“百日行动”，全部人马集中在查缉点上，实在想念家人了，只能到深龙河边和家人视频一下。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你天天在深龙河边耍。其实那是为了缉毒保密工作的需要，不能因为视频聊天暴露了内部信息。

缉毒辛酸，一言难尽。很多工作，只能做，不能说，更不能宣传。家属只知道缉毒风险大，但究竟有多大，只有缉毒战线的兄弟伙们才心知肚明。

林哥今天很兴奋，还是在《死洞》的剧情里面打转。“我觉得坤坤最后可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啊——”雷利简直像遭雷击一样，“这样辛苦一辈子，还不如冒险做一单”，雷利仿佛又听到“坤坤”的口头禅，眼前浮现出车窗上的女人的脸，那脸就是在传递着某种暗号。

“我们的兄弟出了问题，就像砍了一只手，砍了一条腿……”林哥好像对雷利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雷利感觉身上哆嗦了一下，“情同手足”，果真如此。

林哥和雷利沿着深龙河边的石板路，慢悠悠地逛着。他们自从来到深龙县毒品检查站，已经记不清一起在这河边逛过多少次了。有一回，雷利想辞职，林哥就是沿着这深龙河畔给他作了半天思想工作，雷利又才留了下来。

林哥说，这次“百日行动”，正是国家对缉毒民警和辅警的一次检阅：“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雷利感觉有几句话涌到了嘴边，但他又快速地吞了回去。关系再好，有些话也不能当面来。

第二天，站长主持召开全站民警、辅警政治理论学习大会。嘿，这次学习特别例外，没有学习领导讲话，也没有传达文件精神，而是讨论正在热播的缉毒电视剧《死洞》。站长主持会议的时候抛出了话题：“假如我们毒检站出了‘坤坤’，我该怎么办？”这个会开得既轻松又热闹，连平时不爱说话的那几个辅警都大胆地发了言。雷利偷偷地拿眼睛观察林哥，心头时而感觉有几只青蛙在乱蹦，时而又感觉悬着的石头断了线。正当轮到林哥发言的时候，站长接到命令，神色立即凝重起来：“兄弟们，有情况，分头准备，三分钟后操场集合！”

那天的紧急行动，又缴获毒品1.23千克，抓获贩毒嫌疑人3人，缴获运毒车辆一辆。可是这样的战果，对雷利来说，好像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仍然没有冲淡那天大客车上女人贴着车窗的脸，总感觉那是一个暗号。有一天，雷利甚至梦见林哥被抓了，而手铐就是站长递给雷利亲自给林哥铐上的。

雷利决定和站长单独汇报一下。雷利心想，我虽然只是一名辅警，但我也是部队锤炼的老兵，还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不能因为“兄弟伙”的私人情感，影响了我判断是非的敏感，影响了对组织的忠诚。

雷利走进站长办公室的时候，站长正在看《深龙公安》报。这是深龙县公安局的一张内部报纸，上面刊登了许多民警、辅警的原创文章，很受欢迎。站长看到雷利进来，放下报纸，站起来给他泡茶。雷利刮了一眼报纸，看到站长正在看的是林哥的一篇散文，叫《谢谢你，老婆》，文中写道：“今年七月初，我老婆去邻省看病，我却因百日行动，实在抽不出时间去陪她，只好由我年迈的母亲陪她一同前往。当她们返回时，老婆将脸紧贴着玻璃窗，看到我站在高速公路上武装查缉的时候，微笑着向我挥手。客车走了，我的眼睛模糊了……”

哦，原来如此。雷利长舒了一口气。站长端来热茶，拿起报纸，说，刚才我看杜涵林的文章，把我看哭了。雷利突然后悔起来，羞愧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站长见雷利发愣，以为他有心事，就关切地问：“没事，坐下慢慢说。”

雷利哪里还有话说，临时找了个借口：“我就是来借报纸的。”

“好，我推荐篇文章你看。”站长拿起报纸，翻转过来，这是一个文艺栏目，叫“热剧竟猜”，专门针对电视热剧《死洞》的剧情或人物走向进行讨论分析，就像缉毒会战的案情分析会那样，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有为“坤坤”的行为义愤填膺的，有谈警队拒腐防变的，而杜涵林却分析认为，《死洞》里的“坤坤”应该是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