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伦
“抢水整田的时候,你爹常常累得眼睛珠头都是泥巴。”母亲经常用这句话来形容父亲抢水整田的辛苦。
我家的责任田全是山岗上的旱田,叫“干烧田”,又叫“望天水田”,没有水源灌溉,全靠下雨天抢水整田。
能抢的水主要有三种:天花水、山水和田坎壁的自浸水。
一下大雨,父亲就披簑衣,戴斗笠,牵牛扛犁,冲进雨中,抢水整田。父亲打着牛,在雨网里飞快地犁着。雨下得越大,父亲的干劲越猛。牛也通人性,拼命朝前奔,用足力气配合父亲。父亲和牛,就这样默契地配合着,从这头冲到那头,从那头冲到这头。父亲和牛,像在雨幕中跳舞。雨特别大的时候,只听见雨声哗哗哗地泼,听不见父亲“嘘——嘘——”的吆喝声,甚至看不到父亲和牛冲过来冲过去的身影。如果这样的大雨持续一上午,一丘“望天水田”就可以基本完成了。然而,这样知时节的“好雨”是不多的。所以,父亲抢水整田的时候,从来没有抱着一次性能够把一丘田整好的奢望,他总是按他的经验,先从有把握的地方开始下犁,比如在田中间犁几犁,然后把这个犁过的地方反复犁两三遍,干硬的泥块和着雨水一泡,很快就变得松散,稀烂,变成泥浆。然后,父亲憩了牛。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牛饲养背到田头,让牛饱餐。父亲则抓紧时间,提起耙梳,掏起稀泥筑田坎。田坎筑得粗糙简单,只要把水就行。母亲则把山水引到田里来,或者用锄头掏些泥块把田坎加高垒固,用脚在上面踩光滑,筑牢,以便多蓄雨水。父亲则从田坎边往田坎壁方向犁,一去一来,打着牛,奔了命地抢时间。三犁三耙,旱田就成了水田。如果连降大雨,一天可以整大半丘甚至一丘。
我是老大,常常在边上打下手,铲田坎、垒田坎。如果半夜下大雨,父母怕惊醒我们,就悄悄带上门,一头冲进大雨中,趁着夜色,对着大雨抢水整田。我年少瞌睡多,转身又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跑到外面一看,昨天还是毛麦茬的旱田,今天就是亮汪汪的水田了。父亲打着牛,凭借着闪电的亮光抢水整田的情景,我至今都只是一个想象。
一到抢水整田的时节,不只父亲一个在拼命劳动,整个农村的男劳力都在拼命劳动,整个山岗都是抢水整田的人家,不分白天晚上,只要一下大雨,到处都是吆喝声、喊叫声在雨幕中回荡。一场大雨,或者连续几场大雨,整个山岗的旱田就变成了水田,像搁放在山岗上的一层一层镜子。要不了几天,这一层层镜子就变成一行行绿色的秧苗,蛙声一夜高过一夜,夏天也就一天热过一天,整个山岗就变成绿色的稻田了。
可是,像这样轻轻松松就能抢水整田的年份并不多,一般都要折腾几番才成。遇到小雨绵绵的年份,就要充分利用田壁那少得可怜的自浸水。比如我家的桠口、徐叫脑脑这些旱田,因为靠近山坡,一下雨就有自浸水,满坡都在淌水,其实这是雨水从土层里面渗透而来的水。父亲沿着田壁的一面犁一长绺,筑上田坎,蓄上自浸水,下次再下雨时,把这一长绺水田的水放出来,又可以整一大块。这样慢慢扩展,一丘田往往要筑两三次田坎,甚至反复筑五六次才能整好一丘。
我家的旱田基本上都连在一根山岗上。父亲把容易蓄水的中间两丘整好,再用积存的雨水去整其他上下几丘。位于下面的,放水去整,倒很方便,而位于上面的,只有用抽水机抽水去整,非常麻烦。尽管艰辛困苦,父亲还是想方设法把几丘田都整来插秧了。
如果没有抓住抢水整田的时机,就只能改种杂粮。那段时间,父亲除了和母亲收麦子、割菜子、淋苞谷、栽红苕外,就是把牛喂得膘肥体壮,蓄积力量,等待老天爷下雨,然后抢水整田。
父亲抢水整田是当地出名的好手,他整的田可以说滴水不漏,田坎又筑得高,秧苗栽下去,常常连秧尖尖都看不见。有这“一锅水”,可以管两三个月,中途再遇一两场大雨,再蓄满一两次水,就可以度过夏季干旱,稻谷满仓的秋天就来了。
其实,风调雨顺的年份并不多。有时勉强把田整起,田里的水很少,勉强把秧苗插下去,就遭遇连续数天的大太阳,这叫“随手干”。“随手干”的田,基本上又绝收了。有时候,整好的田晒干了,只好重头再来,整这样田,叫“翻师田”。整“翻师田”,既费力费时又令人泄气。父亲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边咒骂,一边又期盼老天下雨,一旦大雨,他又毫不犹豫地扛起犁头,把“翻师田”重新整好,插秧。
我的印象中,父亲遭遇“随手干”和“翻师田”的情况不少,但第二年,他照样又抢水整田,年年耕种,从不放弃。经历几番“随手干”和“翻师田”的折腾后,就已经错过了播种时节,只有把“翻师田”犁出来,用锄头把板结的泥块片成小泥片,改种其他作物,比如乔子、红苕、土豆等杂粮,目的是不让地荒芜。
有时上半年风调雨顺,秧苗长势好,该施肥施肥,该除草除草,该打药打药,所有该干的活都干了,然而连续干旱,水田皲裂,禾枯草死,只能一声声长叹。
我家乡的田,分当湾田和干烧田。当湾田在地势低洼的山脚,是一年四季都有水的水田,太阳拉拴起都有收成。而我们家全是山岗岗上的干烧田,有做无收的年份多。遇到天干年辰,连吃饭都成问题。由于历史原因,多数农户既有当湾田也有干烧田,而不少农户就只有干烧田,比如我们家就只有干烧田,靠农业生活的农村,这样的土地搭配是极不合理的。但是,土地分配已经定型,只能靠提高自己抢水整田的技能来与困难作斗争了。所以,许多像父亲一样的父老乡亲们,有时明知劳而无功,却年年都在抢水整田,年年都在跟干旱较量,年年都做着丰收美梦。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父亲。父亲说,你又不晓得哪年有收成哪年没收成,只有先干再说,只要你不放弃,今年没收成,也许明年有,明年没有,也许后年有,后年没有,也许万年有……,你只要不放弃,就可能有收成,但你不干,绝对没收成。从父亲的语言中,我懂得了,人生在世,有没有收成都要干。你在不停地干,多点少点,总要收点。
说实话,抢水整田的时节,为了争山水而发生的矛盾纠纷也不少,甚至拳脚相加、械斗群殴的情况也有。为了抢水整田,讨牛、讨劳力的矛盾也非常敏感和激烈。为了生存,亲情退居其次。“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为了抢水整田,邻里间的矛盾也不少,有的隔阂和伤痛,甚至至今都没有完全愈合。童年时代,我们就拼命想逃离那个地方。我们对那些干烧田,有种望而生畏的恐惧,所以拼命读书,一心想跳出农门。而那些有当湾田的人家则不一样,旱涝保收,吃穿不愁,读不读书也无所谓。
就在我们拼命读书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三年大天干,父亲抢水整田,费尽千辛万苦,结果却颗粒无收,最艰难的时候,连饭都吃不起。第四年上,很多人家不再抢水整田,不再重复前三年的老路,弃耕、撂荒,或者改种,我们也对生活产生了失望,也跟其他人家一样想过弃耕弃种,可是父亲没有想那么多,该抢水整田的时候照样抢水整田,该插秧时插秧,该抗旱时抗旱,一切按自然规律劳动着。也许老天开恩,第四年上,我家喜获大丰收,才从一贫如洗中转折过来。也就是那年,二弟考上了大学,成为我们村的两个大学生之一。父亲把所有的苞谷都卖了,才勉强凑齐了二弟的书学费。如果那年放弃了耕种,就算考上大学,也读不起。因为那时的社会救济并不完善,很多穷人的孩子读不起书,也是普遍现象。
连续干旱的那三年,田土欠收,但带给我们的精神收获是巨大的。因为父亲无意中把一股“不问收获、只问耕耘”的顽强精神传递给了儿子,至今影响着我们。我死死记住了父亲那句“只有干才有收成”的务农理论,在我人生最苦恼的时候,就常常想起父亲抢水整田的顽强拼搏精神,并用他那种吃苦耐劳的拼命精神来干工作。当然,我在现实工作中,很多时候也迷茫,感觉看不到希望,感觉白辛苦,白费力,甚至产生放弃的想法,但一想到父亲抢水整田的情景,又充满了斗志。父亲当年如果稍有懒惰和懈怠,怎能供养我们读书求学?父亲那句“干才有收成,不干绝对没有收成”的话,时常激励着我。说实话,我们几弟兄在各自的岗位上都能吃苦耐劳,都有顽强拼搏的干劲和韧性,也许就是秉承了父亲的“务农理论”和亲身实践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