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伦
从尧龙山脚拾级登山,便是一条青石铺就的石板路,曲曲折折,蜿蜒而上。朋友告诉我,这是“尧龙云梯”。“云梯”有一千多级,一路“驭巨象”、“破天门”、“携飞仙”……
云梯是用当地有名的“马蹄花石”铺成,石上的那些凹凸的花纹已被磨平。路边长满了刺竹、野菊花、葛藤、水麻叶、山芦苇、野茅草。漫山遍野,绿毯如铺。不知云梯建于何时,不知多少人攀登行走过。我踩着这些磨得光滑发亮的云梯石阶,踩在前人的脚印上,踩在的历史记忆中,登上尧龙山第一险关——“象鼻子”!窄窄的一条山脊,宽仅一米,两边草坡陡峻,一望是一两百米下的村庄田园。还没到“象鼻子”,同行的一名诗人就闻其名而吓得退下山。行走在“象鼻子”上,大家小心翼翼,两腿打闪闪,幸好护栏外荆棘丛生,遮蔽了视线,减少了恐慌感。
据说当年夜郎土匪和天坪土匪争夺山头,就是在这象鼻子上搏斗厮杀。象鼻梁两边的沟壑,不知滚落了多少人头,不知流淌多少鲜血。山头之争,就是生存之争。山下的田园山庄,处处都是官绅私产,在田土之间当一介草民顺民已经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只好到这险山绝地“靠山吃山”,其实也是悲哀的出路。山顶暮鼓晨钟,传经诵道,山腰战鼓雷鸣,血流滚滚,山下官绅当道,黑腐沉沉,曾经民不聊生的时代,山上山下十里不同天的所谓风景,其实是一种讽刺。
沿“象鼻子”的石阶直上百步,迎面一古寨门耸立,有寨无门,张开空洞的大嘴。要想继续上山,必须从这张“嘴”里穿过。同行朋友感慨,当年土匪当道,哪能自由出入。解放前,张土匪曾据此寨与长征的红军顽抗。后来,解放军二度进山,将其剿灭,荡平匪窝,空留这一寨门向世人诉说历史烟云。
在来天坪的路上,朋友一路指点沿路的古建筑,多是官绅老爷们遗留的高宅大院,气势磅礴,而匪首张华清的房屋,却吊在半山腰上,一处低矮的三合头瓦房,隐在两棵大黄桷树下面,和官绅老爷们的高宅大院一比,这匪首的房屋实在寒碜。原来匪首也是被生活所迫呀。我伫立寨门,手抚冰冷的寨框,从这张空洞的“大嘴”望出去,整个天坪坝子尽收眼底,山林树木,梯田农舍,纵横的公路和曲折的阡陌,全都像画一样铺展面前。山下的农家播放着高音喇叭,时时有歌声随山风飘送过来,若断若续,仿佛世外桃源。古寨门上的茅草,长长地倒垂下来,像岁月老人的一大把山羊胡子,在山风里沉思着。其实,那是一道岁月的伤痕。谁愿长年累月在这荒山野岭的凄风苦雨中占山落草呢?只有社会和谐稳定,百姓幸福安康,人们才能慢悠悠地登山览胜。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穿越古寨门,仿佛穿越一次心灵的叩问。这空洞的匪寨,是一扇历史的大门,一张叩问良知的大嘴。我常想,政不和则生匪!落草匪寇当然会祸害人民,但邪恶的官绅苛政更是祸国殃民的根源。《左传》上说“国家之败,由官邪也”,意思就是说国家的败亡是从官吏邪恶开始的。这匪寨难道不是官逼民反的见证?只可惜土匪认不清形势,没能弃暗投明罢了。
攀登尧龙山,必须先从这道历史伤痕上爬过。
风,吹过空空的寨门,吹痛了我的思考。
我曾在《桐梓县志》上查阅过有关尧龙山的记载:“尧龙山,距城一百三十里,龙头高耸,上有古刹……为黔蜀门户。相传此山有梭米孔,昔曾出米,以食僧人。”就凭这几句概要文字,肯定无法吸引游客,这其间肯定还有志书没有记载的神奇和秘密。朋友告诉我,尧龙山是耸立在天坪乡西南面的一座大山,最高峰称为尧龙山。相传上古时代,尧受命疏黑水,曾在这里小住。因尧疏水有功,天帝论功行赏,封尧为龙以示嘉奖,尧疏水小憩之地便称为尧龙山。尧龙山主峰海拔1795米,山顶的喀斯特溶洞内,建有古庙一座,叫瑞峰寺。据说在秦时就开始供奉神位,明朝就有记载。相传明成化年间,四川一游僧来到天坪,夜宿尧龙山脚。晚上,窗外跳进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向游僧扑去。但虎并非因食人而来,反而轻咬僧衣,把游僧引上南天门。顿时,南天门外梵音绕绕,清风徐徐,南天门内,紫气蕴空,山势如腾,而最高峰尧龙山,犹如驾驭群龙的尊神佛祖高倨龙首,慈眉善目,泄泄融融,一时满月空灵,山风轻颂,袅袅徐徐,佛光如泻,天安地泰。游僧顿时醍醐灌顶,望空膜拜,从此化缘建寺,供奉香火,便成如今之尧龙胜境。
我看这南天门,有名无门,不过山间的一个壑口。从山脚一直到这里,都是灰褐色风化石,而这里单单一线酱紫色,如寺庙墙壁的颜色。传说当年的四川游僧,就是被白虎引到这里看到尧龙山佛光而建寺的。站在“门”口,仰观尧龙山,山如佛佗,眉毛、鼻子、眼睛,一清二楚。而“门”的两边,天色完全不同,左边天清气爽,通透清明,右边则雾霭蒙蒙,明灭倏忽。朋友告诉我,有时左边大雨滂沱,而右边却晴空万里,有时左边大雪漫天,冰天雪地,右边却浅挂微霜,红叶遍野。伫立天门,有种临天飞仙的感觉。南天门内外,四时风景不同,给人的感觉和快乐也不一样。叹息我不是尧龙山人,不能随时欣赏天上人间的四时美景。
步出南天门,过了天生桥,就到了望龙台。望龙台上观看尧龙山,正是朝拜的最佳位置。龙头高耸,君临天下,万山朝拜。尧龙山的背山很直,很雄,两边的护山,有直有缓,刚柔相济,恰如左臣右相,拱手环立。尧龙山下,九条主要大山脉,正如尧龙膝下九子,环列脚下,昂首恭聆。这里看到的,不是一览众山小,而是所有的山都朝这里俯向,万山朝拥。平时上山,尧龙山都在云雾缭绕之中,披着神秘面纱,须有缘人到此,才能云开雾散,得见真容。我们正站在望龙台上观瞻,正好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顿时霞光遍野。“晓日金鞭破九重。”我连忙举起相机,留下了幸福的一瞬。
我们迈步向尧龙山靠近。临寺的崖壁,半山腰有一凹槽形的栈道,崖边修了护栏。崖上湿漉漉的,水声滴答滴答,栈道中部有一酱褐色岩石突显出来,圆凸如鼓,滴水声,声声轻响,滴在我的记录本上,洇开一片,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一如佛语,默而开化。站在崖下,任水滴滴落落头顶,冰凉冰凉,再上,至岩圲下面,滴水如珠帘。俯看山下,村庄田野尽收眼底。所憾的是,雾气蒙蒙,拍摄效果不好。寺脚对面的望龙台半坡,崖壁风化,露出一黑色挂钟,四周岩石为灰色,独挂钟为黑色,藏在青山之中,似乎钟鼓齐鸣,其乐融融,其乐泄泄,天簌之音,如犹在耳。
从山脚到瑞峰寺,我用了两个小时。此时正好太阳从山脊露出来,送来光明和温暖。寺里已经烧起了炉子,炉上的茶壶冒着热气,白雾蒸腾,三名道士围着炉子,有的叼着旱烟锅,有的吸着纸烟。烟头的红光,随着道士吞吐烟雾开合的动作而一明一灭,烟雾,水雾,混杂一室。火炉室的隔壁是大殿,时而从大殿旁敞开的侧门飘忽而至的香火,绞进这烤火屋的烟雾水雾中,既像仙界云雾又似人间烟火。这里仿佛就是佛与人的临界点,鸿蒙混沌。我一脚踏进去,仍没打破他们的安祥。火炉上炖着浓茶,我倒了一大碗,金黄金黄,趁着温热,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种久违的茶香穿喉入肚,令人神清气爽。这种浓茶,小时候常喝常饮,而今远离故乡几十年,突然饮上一碗,仿佛喝下的是童年的梦。
同行的朋友告诉我,梭米孔就在这烤火屋的小门内。我随导游躬身穿过小门,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导游找来手电,果然在崖壁上看见一个鹅蛋大小的小洞。小洞下面是个凹槽,形如盛米的窝箕。据说这小洞就是当年的梭米孔。《桐梓县志》记载:“昔曾出米,以食僧人。”传说这里有个神仙,住在这上面的岩孔中,有胆大的人不经意间来到这里,发现里面有许多可食用的粮食。他这一回去就说给他人听,这样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这里有粮食了。一个天干年成,大家又突然想起,于是燃纸烧香来到山岩下,求神仙给借粮食,解决了饥荒问题。以后凡有缺粮的就这样来借粮食,天长日久,个别人就不讲信用,借后一直不还。神仙便生气了,再也不借东西给这些不讲信用的人们了,从此再无人能借到粮食,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一个小山洞。后来,人们一直管这里叫梭米孔。只是空空的小洞依然空空,像一张说教的嘴。
沿尧龙山左边行走,回望尧龙山,如饱满的观音脸,腮部圆凸,瑞峰寺所在的位置,犹如佛口含珠。峰回路转,见古坟藏于刺竹丛中,无碑无记,不知所埋何人。坟上的石头上长满了绿苔,堆积着沧桑。沿刺竹丛中环山而走,落叶有几寸厚,如毯,软乎乎的,间或有青苔。遍地新笋,纤细如杆。人走在竹林中,全被绿海淹没,看不到竹外的风景,只得疾步穿竹而过。竹林之中,掩藏着和尚墓群,遗憾的是多被损坏,后用水泥修补,墓上所书何字,因无记载,无法补刻,只得留下一片灰白的水泥痕迹,仿佛一段空空的岁月。墓碑的下半截尚可辨认,凑近细看,可见“……师和尚享祀墓位”等字,两边云鼓雕刻有“福”“寿”篆字,刻工精细。但因时间匆匆,无暇细究。中间一墓,与山体连成一体,绿竹覆盖,只露墓碑,像隐藏的一扇柴门。站在和尚墓群的山岭上远眺,整个山势如八达岭长城上所见的群山,一派京郊气象,尉为壮观。
环山路上,碾米槽成为路的一部分。碾槽里面装满尘土和杂草,以前的僧人就在这里碾米为食。以前的寺庙,建在碾槽旁边,据说压住了对面村庄的风水,村人干涉,于是搬走了。离碾米槽不远的地方,还有一道旧寨门,伫立崖边。庙门残存。据带路人说,以前森林茂密的时候,拉着庙边的那些葛藤,就可以爬上尧龙山顶,在山上砍柴,捆成捆推下山,然后到山下去背回家。如今庙门的石缝里,小树从石缝里钻出来,把庙门挤得有些变形。一束小花,跨过庙门槛,开放得很茂盛,还有蜜蜂在花间飞舞。石头铺设的庙门槛,已经踩去棱角,变成圆柱形,有多少代人从石门槛上跨进跨出,已经无法考证。荆棘和刺竹茂盛繁育,绿色压过庙门,有些侵略的势头。看来佛也是谦虚宽容的,人们认为压住了他们的风水,叫搬也就搬走了。留下的寺庙遗迹,小花杂树蓬盖过来,佛也没反抗,任由事物的发展变化。这难道不是佛法无边的见证吗?因为无边,所以不与世人争执计较,不与草木争宠争荣,茫茫然似有若无,而又尽享人间香火。
以前的这庙在尧龙山的背后,如人之后脑勺。据介绍,寺庙曾两次建在尧龙山顶,两次建成均遇雷击,后来搬到现在所在的山壁溶洞内,命名瑞峰寺。从旧碑上可见光绪年间等文字。瑞峰寺的边上,上下均无所依的绝壁间,耸立一佛塔,高七层,巨石建成,如何建成如此规模宏大的佛塔,至今还是个谜。
吃过午饭,我们攀登尧龙山顶。山势陡峭,加上道路湿滑,艰难难行,我们手脚并用,像一只只壁虎一样向山上爬,手上、脚上全是泥土,穿过“一线天”,不一会儿,就攀上了山顶。竹林很深,行走在竹海里,个子矮的,完全浸在竹海的绿色中,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我在尧龙山上放眼四望,我想知道这重重叠叠的大山到底有多少重。于是,我从东边最远的那座大山开始到我脚下的这座山,我一遍又一遍地数。我想数清这重重大山到底有多少重。但每数一遍,得出的结果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是山在增减还是我数得不够细心。我从小喜欢攀登大山,每一次都忍不住要面对重重叠叠的大山,一座一座地数一遍,像古时候那个数星星的孩子。在大山里面数大山,这简直成了我根深蒂固的爱好。今天我登上尧龙山顶,再次遍数群山的时候,我才想通了。其实我也就是一座山,我是一座行走的山,一座山攀登到另一座山上,两个“山”字重叠,不是一个“出”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