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山鼎罄
王宗伦
鼎者,国之重器,权之象征;罄者,庙堂之鸣物,宗教之象征也。“鼎罄”二字,随便哪个时候,都是叩之有声的金属重器。
我对鼎罄二字,一直怀着景仰之情,所以,当我攀登一座名叫“鼎罄”的大山时,我便有了朝圣的庄严感。
“鼎罄”位于黔渝交界的贵州的桐梓、正安和重庆的南川三县交界之地,鼎罄便是三界山之顶峰。
鼎罄上有一古庙,据史料记载,始建于明,至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可是,在文革时期,重庆的小将们将古庙折毁,只留下一地又大又厚的大石块。改革开放后,当地人恢复寺庙建设,但因山高路陡,偏僻荒远,复建的寺庙又小又破。寺庙没有和尚,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守在庙里。我们进庙拍照,他就跟我诉苦。说,你看,我住的就是那个样子。我歪过头朝他所指的房间看,里面黑黢黢的,烧了一堆柴火,火上架着一个茶壶。茶壶比屋子还黑,如果不是相机的闪光,你根本看不出火上有一只茶壶。床上的铺盖又脏又乱,单薄。老人说,我就睡在这里。烧火主要是为了取暖。我们去的时候,是中午,倒不显冷,鼎罄的海拔有1778米,想来一早一晚是有些冷的,要不,他也不会烟火不断地驱寒取暖了。
我听他的诉说中有种可怜相,但我又爱莫能助。
重修的寺庙虽然一塌糊涂,但根基却在六百年历史之上。那些明朝时期留下的石块,五六尺长,一尺多厚,两尺来宽,成了庙宇的四周主墙,门楣上方,是毁后新修的墙体,黄色瓷砖贴面,外墙如此,内部也是,凡是新修的部分,均贴上瓷砖,看起不伦不类,刺眼。庙廊下挂着的铜钟,铸有嘉庆年间制造的字样。天井里的台阶,布满了青苔,向基坎上生长而去。真真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了,只可惜没有帘,窗上、门上挂的是一块块破布,似乎摇晃着伤痛的经幡。“大雄宝殿”几个字,也是用瓷砖切成小条镶嵌而成。庙小,菩萨塑得也小,几十个挤在一堆,像在拍集体合影时那样挤得紧。香案上,积了厚厚一层香灰,菩萨也披着一身尘土。
一切因陋就简。
有人跪拜,嘴里嚅嚅着,不知嘟噜些啥。
我想放点功德钱在这里,但没看到功德箱,那老人也不像其他寺庙的和尚那样,一见香客就站到功德箱边,举起棒槌,做出敲打的姿势,等你一投下钱币,就当的一声,咕噜咕噜说一通,有的甚至还会示意你投钱,你若没投,脸色便没先前那么和善了。我见了这样的阵势,是从来不予理睬的。可是这里没有那些势利的影子,反而让我决定放些功德钱以示敬意。老人呵呵呵笑着,只顾给我们提来开水,让我们同行的朋友泡方便面,没关心我们投不投钱的事。我把钱压在棒槌下,有人说,不妥,还是写在功德簿上吧。给我们带路的村支书马上找来一个本子,翻开一看,是个《礼尚往来》的礼簿。我暗吸一口凉气,看来这寺庙真没在钱上动心思,我们只好在礼簿上写下名字和捐款数额,随缘随喜。
寺庙院坝铺着碎石块,青草从石缝中钻出来。院坝正中,一根木桩插在地上,上面横放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一个瓷碟、一个瓷杯、一个竹子做的香炉,香炉里有三根残存的香纤,地上散落着香纤,杂在荒草里。我跟朋友说,这才是原生态的,拍下来。老人见我们围着这个简易的香炉拍照,走了过来。他穿的上衣没了扣子,用一根棕绳拦腰捆扎起来,脚上趿着一双破布鞋,头戴一顶毛线帽子。他的这顶毛线帽子,让我想起我们刚进寺庙的时候,院坝的石碑上横七竖八地晒着一些衣服。村支书进庙把他找出来,叫他把衣服收了,晒到其他地方去。他收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他戴的是一顶纸折的帽子,白色的尖顶,他的头才剃过不久,白纸帽下露出来的头皮上,浅浅的黑发像割过的草茬,他把帽子一换,反而引起我的注意。我本来想问他一些话,但一时又无话可说。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是晚上用来点灯的,天空过往的菩萨知道这里有座庙,好下来歇息。他的这句话,让我突然感觉他有佛缘,至少他心中有佛。他支起的这截木桩,仿佛把天空和山顶的距离拉近了一截,这灯盏在荒草丛中,庄严圣洁之感也油然而生了。在这方圆十多里荒无人烟的鼎罄山巅,夜晚亮起的一盏灯,让过往菩萨知道这里有个“家”,方便菩萨下来歇息脚,这份虔诚,是老人与生俱来的信仰吗?是生而慈悲还是学而慈悲?这么有名的大山,这么悠久的古庙,他完全可以借这些名头,把寺庙修得巍峨雄伟高大气派,可以活得红光满面脑满肠肥,可以拥有非凡的“外道”而吃遍人间烟火,可他破衣蔽履,寒苦度日,是天生淡然?还是俗世所谓的愚鲁所致?
曾听过一个佛学故事,一个僧侣一心向佛,把庙宇修得巍峨雄伟,可到死没能成佛,而一个穷僧,每天只是打扫破庙点灯上香诵经,几十年就干这一件事,最后竟然成佛了。那个把庙宇修得豪华巍峨的僧侣不服,叩问佛祖,佛祖说,你修庙宇塑菩萨,是修的外道,而穷僧是修的是内道。我想,那把庙宇修得巍峨雄伟的僧侣,是把供奉菩萨当成一项工作,一项任务,是谋一个吃饭的碗而已,如果在寺庙混来混去就能成佛,佛界岂不也乱套了?
看着眼前的老人,我迷惑着。难道他是得道高僧?那他为什么又要向世人诉苦呢?我从他诉苦的言语中判断,他应该是因生活所迫才住到庙里的,他没有受到更多的金钱观浸染,所以他不晓得如何从香客身上弄钱,也不晓得如何把菩萨包装一番,把庙宇修得巍峨气派,甚至杜撰一些菩萨如何如何如何显灵的故事来糊弄香客,让你迷迷信信之中掏腰包。他诉说庙里的困难,是他服侍菩萨所需的起码要求,是肉体凡身日常必需的生活物资,有谁满足过这个朴素的欲望?他服侍菩萨几十年,为什么菩萨也没显灵,让他离窘迫远一点?或者是菩萨有意考验他?如果是菩萨有意考验他,也许还会给他更加窘迫的生活,甚至威胁他的生命安全亦未可知。
我没看懂,也许我根本就看不懂。
我矛盾着,迷茫着。
这个行走在虚无和现实之间的老人,非僧亦非居士,他是没有进入所谓神佛“圈子”的真正服侍菩萨的人,他离人间那么远,离神佛那么近,他服侍菩萨二十多年,没有索取没有回报,夜夜守着菩萨,在长满青草的寺院,点着一盏清灯,双手合十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忘记了说话,以至于他的语言表达功能都有些衰退了,他总是那么讷讷地笑,他那顶纸折的帽子,总是藏着玄机似的,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到过很多市郊古刹和宏大寺庙,那里面都坐满了和尚或居士,争权夺利而引发血案有之,下山寻欢嫖妓有之,中年妇女夜入寺门有之,饮酒醉归古寺有之,所有清规戒律,都披上合法的外衣干着肮脏的交易,一比一看,顿时觉得这邋遢的老人,反而让人觉得干净了。
我在寺院游走的时候,不经意间一回头,竟然发现他在对我憨憨地笑。我有种错感,这老人胜过了鼎罄的风景。我突然发现,他其实就是行走在鼎罄之巅的一座山呐,这座“山”在鼎罄之巅,孤独地一守就是二三十年,换成你我,也许早就寂寞死了。
我写这稿子的时候,有人问我,你写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说没意思。没意思写什么呢?我又想了很久,我为什么写作呢?我为什么又那么执著呢?古人写了那么多东西,浩如烟海,你穷其一生不能尽其万一,你的写作就像往高山上洒土,往大海里倾水一样,似乎已经毫无意义,就像这老人,守着清贫,一守就是二三十年,究竟是为什么?如果他知道答案,知道他坚守的结果将是一场空白,那他还能坚守下去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说不明白,想不明白。很多东西,当你弄不明白了,就不叫“道”了。
我痛苦了很久,这些问题像“鼎罄”一样压在我的心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从沉默的“鼎罄”大山身上找到了答案。你看这鼎罄,山还是那座山。山没有欲望。一座山孤独亿万年,独立亿万年。一座山绝不会去攀附另一座山。山就是山,山不图名不图利。皇帝来攀登,山没有因此而趾高气扬,平民来攀登,山没有因此而自卑矮小,就算是盗贼来攀登,山也还是那么清白坦荡,乞丐来攀登,山也仍然高耸俊朗。山是挺立的人,人是行走的山。当我想透了这些,我在鼎罄之巅一路行走一路欢歌,四周低矮的小山,俯首帖耳地聆听我的歌呤浅唱,顿时觉得岁月像风一样流淌,我也像鼎罄大山一样,甚至像这个穷苦老人一样,守着一种所谓的“禅”,空旷得了无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