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伦
从桐梓到息烽的列车上,邻座正好有几位青年,我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是息烽县城的,于是就向他们打听有关息烽集中营的一些事儿,比如到了县城怎么走,有些什么景点等等。他们也很热情,详细给我介绍到了赶车路线、景点概况等等。他们最后嘟噜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看头。”让我一时无语。
火车到了息烽站,才十一点过,离参会时间还早,于是决定先游历一下息烽集中营再说。毕竟那一段历史,我只在书本上了解过,实地看一看,也许更直观。
息烽集中营在息烽县城南6公里,从“虎城大厦”对面坐公交车,一二十分钟就到了息烽集中营门口。我在那里逗留观看的时候,正好一名少女也来门口,我请她给我拍张照片,然后攀谈起来,原来她家就在集中营边上,她同伴进城有事,她正要进营里面去玩,于是我们结伴而行。她跟我说:“就是一些房子,也没什么好看的。”怎么当地青年都这样呢?问她一些有关息烽集中营的历史,她摇头。从交谈中得知,她是初中文化,而先前列车上遇到的息烽青年,文化程度应该在大专以上,他们怎么都对这身边的历史表现得如此异口同声,都说“没什么好看的”呢?
那天天气晴朗,又是星期天,游人很多。游人们在导游的带领下,嘻嘻哈哈,东瞧瞧,西看看,拍拍照,留留影,一阵风来,一阵风去。虽然有导游解说,但那些知识性的东西,我们在书本上都了解得不少了,何况他们的解说,有些讨游人开心的感觉,就显得节外生枝,让人不爽。
我先是跟在某个旅游团的后面,免费听解说,还以为拣了个便宜,欠着别人什么东西似的。但走了几处,觉得缺味儿,不如自己慢慢观看和感受。一同陪我进营的小妹姓黄,很开朗,要是她能给我介绍一些与历史有关的东西就更好了,然而从言谈中感觉得到,她是这方面的弱项。历史知识这东西不是一朝一日就能拥有的,岂能强求,她能乐意给我拍照,已经很感谢了。
这里四面崇山峻岭,古树参天,山里有湖,有洞,地形隐蔽险要。群山环抱,树木成荫,极为幽静隐蔽。黔渝公路从不远处穿过。附近小镇是小桥流水人家。四周是那么的和谐。景区正面是广场兼停车场,迎面是一座雕像,左侧是纪念馆,纪念馆后是随着山势起伏的茂密树林。若无人指点,没有人想到这里隐藏着一个庞大的秘密魔窟。这里是抗战期间国民党坚持“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反动政策而设立的关押中共党人和爱国进步人士的最大秘密监狱,与重庆白公馆、渣滓洞集中营、江西上饶集中营同为抗战期间国民党设立的四大集中营。息烽集中营对内称“新监”或“大学”,对外挂牌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息烽行辕”。
从大门进去,绿树夹道,园中有山有水,仿佛一个大花园,清波绿草,垂柳掩映。丛林之中,隐藏着一栋栋小别墅,木房青瓦,独门独院,大门口两个岗哨,进门来,全是青石板地面,院内没有花草树木,没有假山楼阁,显得单调古板,院墙外的树木枝桠,远远地伸进院内,送来一大片一大片绿荫。看得出来,这些树木大概从解放后就没有修剪,几十年任其生长,才伸进院坝上空的。息烽集中营设监狱八栋四十三间,牢房划分成九个管理区域,分别用“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加以命名,并在其后缀上斋字,如“忠斋”、“孝斋”、“仁斋”……,均用汉隶书写,木刻黑漆。在以各种“X斋”命名的牢房之间,有高墙相隔和独立的武装警卫,然后在其外围,另有铁丝网和碉堡组成的外围警戒圈。比如“义斋”为女监狱,当年的“小萝卜头”就关押在“义斋”。
牢房的附近有一处天然山洞,集中营内称为“猫洞”,这里被军统改变成对共产党人行刑的场所。刑具还在,锈迹斑斑。山洞深达十几米,内部有几间房子大,站在洞口,可以想象出这座人间地狱当时的惨景。由于洞内拢音,不易暴露,军统在解放前撤离集中营时,在此地对共产党人进行了集体杀害,然后封堵了洞口。解放后发掘时,洞内遗体犹在。为了纪念牺牲的烈士,在附近修建了一座纪念雕像。
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建立了南京政府,并实行白色恐怖,陆续逮捕了许多有影响的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囚于国民党设在南京的“军人监狱”。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寇大举进犯,南京岌岌可危,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令军统将这批人迁至武汉,不久再迁湖南益阳,最后转移到贵阳息烽关押。息烽集中营从1938年11月建立至1946年7月撤销,先后关押了1200多人,被秘密处决和折磨致死的就有600多人。反动政府称重庆望龙门看守所为“小学”、称重庆白公馆监狱为“中学”、息烽集中营所关押的则是从全国各地押来的“要犯”,称之为“大学”,而留学则是处死的黑话。展厅的放映室,播放专题片《烽火不息》,系统地介绍息烽集中营的历史和设施,重点向观众介绍杨虎城、黄显声、罗世文、车耀先、许晓轩、张露萍等七烈、宋绮云、“小萝卜头”以及其他烈士的生平和斗争业绩。展厅内的展柜里还展出有80多件珍贵的历史文物、车耀先自传手迹、杨虎城遗物和其他烈士遗物等。
我看到三期《复活月刊》,据称已是海内外孤本,在这样高度监视的失去自由的情况下,他们如何在监狱内办起了刊物,真是个谜,真了不起。墙上的“回首是岸,重新做人” “悔过自新,回头是岸”等红字标语仍然醒目得刺眼,岁月和风雨没能剥去罪恶的油漆。这些文字,一正一反地见证着那段血腥的斗争史。
游了大半个营区,姓黄的小妹接到同伴的电话后走了,我就一个人在营内独自闲逛。这个时候,我没了继续观看实景的心思,静静地想一些问题。我觉得,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人间的一场纷争而已,谁对谁错,后人自有评论。也有人说,展示和陈列出来的东西,是经过取舍了的。很多东西,游客只看到这一面,这一面是说教的一面。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参考。展示和陈列的文物看,官阶和名声大的,展示的物证多,而同样失去自由,同样为抗战事业作出牺牲和贡献的相对普通的同志,展示的东西就少。什么叫平等呢?都是按等级来设计和展出的。短短几十年,普通同志的印记就已经被历史烟云湮灭。历史长河对人的淘洗何其残酷。
人活尘世,都不过为了争名夺利而表演,墙外的监视着墙内的,椅子上的审讯着刑具上的,在两个敌对的眼睛中,对方都不是人,对方都是一个工具,都想从对方那里获取自己所欲望的资本。到底是工具坏还是使用工具的人坏?往往我们痛恨工具而忘了谴责使用工具的家伙。
我在参观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想一些生生死死的问题。在这种特定情况下,究竟应该如何生?如何死?生和死就是一个人到人间的一段历程,有短有长,如何让这一段历程有光彩有意义?如果我是一名中共党员,我会不会成为一名叛徒?如果我是国民党员,我会不会心慈手软?面对那些刑具,我们选择做使用者还是做受用者?也许大家都在互相使用,只是场合不同罢了。
面对生死选择的时候,也就是考验肉体是否敌得过信仰的时候。我觉得生而无憾,是最高境界的生,死而无悔,是最高境界的死。
那些从事一项事业,崇尚一种信仰,面对严刑拷打的时候,肉体得到缓解,信仰败下阵来,说什么幡然悔悟,说什么回头是岸,说什么重新做人,说什么弃暗投明,其实只要你一改变原来的信仰,你就不是本来的你了。既然是反复思考后做的事,就不该后悔,你一反悔,其实你就错了,你就成了叛徒。很多时候,人首先是自己做了自己的叛徒。
有些死,其实就是生!有些生,其实已经死了。
回想起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没什么看的”,怎么会“没什么看的”呢?当你感觉不到自身幸福的时候你就看看历史,当你感觉不到希望和光明的时候你就看看历史,怎么说“没什么看的”呢?
我们游历这样的地方,并不想刻意要去灌输什么或说教什么。但至少一点,从昨天中,我们可以思考今天和明天,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有些时候,死,其实比生还有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