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宗伦
堰塘湾
我进城读书的时候,堰塘湾是一坝田,烂包田。田里种稻谷,土里种蔬菜,院坝栽花草。有几处鱼塘,碧波荡漾。房屋多数是干打垒砌墙,小青瓦盖顶。偶有两层三层砖混楼房,贴了瓷砖,像暴发户一样,与众不同。
挨路的田边地角,大一个细一个的粪坑,装满了粪肥。粪坑上结了厚厚的粪盖子。圆的像碗,方的像斗,一家一个或几个,有名有姓,各归其主。这个碗,这个斗,与庄稼的长势密切相关,与农民的温饱密切相关。
我打工回来,堰塘湾长满了楼房。后来,其中一套成了我的小窝。再后来,我把这个小窝命名为“减欲斋”。在“减欲斋”里写些文字谋生,写到两鬓斑白。欲望越写越少。
黑石溪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进城,在黑石溪读书。桐梓二中就在黑石溪,有高中部,初中部。
学生在溪边读书,农民在田里劳动,鸭子在溪水里觅食。溪水潺潺,鸭声嘎嘎。我寻寻觅觅,没有看见黑石头,为什么叫“黑石溪”呢?
读高一那年,家中定了多年的婚事,退了。本来,我决定放弃读书,回家结婚。辜昊成说,你这一回去,就只是一个初中生,哪能干一番事业呢?学生时代就把“事业”两字挂在嘴边,辜不简单,结果证明,他真不简单。我和他一起办文学刊物——《韶华》。我的档案上,学历一栏,长期填写高中两个字。黑石溪给我留下的烙印,不想用虚假的东西去掩盖。有人说,你也是半个知识分子。初闻之,窃喜。某日突悟,此乃半个文盲之意,甚妥。
后来,桐梓二中迁走,改成桐梓职高,桐梓职高迁走,改成桐梓五中。今年陪某检查组的领导去桐梓五中检查工作,才发现,原来老二中门前那一坝田,全都变成了桐梓五中的校园。黑石溪两边,全部种上了房子。农民们自己种的。农民们在自己的责任地上种房子,就像种庄稼一样,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又密又多,高矮不一。
黑石溪成了黑水沟。今年,县里面已经纳入治理规划,期待之。
穿洞
穿洞,桐梓县文化发祥地之首。穿洞的对面,叫马鞍山。马鞍山是二十万年桐梓人的遗址。穿洞就在壁立千仞的魁山之下。桐梓一中建在穿洞下面。也许,取“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之寓意吧。穿洞,洞穿世事。
那时候,在桐梓读一中,不说读一中,叫在穿洞读,读桐梓二中,叫在黑石溪读。我从黑石溪读完后,到穿洞来读补习班。在桐梓一中外面的一栋楼房里,读了两个月,交不起学费,生活费也没有,回家了。像一只蜗牛缩回了脖子,所有的梦想和拼搏都缩了回去,从零开始。离开的时候,送给辜昊成一本书,送给令狐世举一本书。令狐世举陪着我,逛了半夜的铁路,依依不舍。从此,我们就像两根长长的铁轨,随时都联系着,却无法交汇。他们在体制内,我在体制外。也许,人与人之间,就需要这种有联系又有距离的共同存在,才能保证友谊的列车来来往往。世间人,分男人和女人。中国人的身份地位,分体制内和体制外。内外有别,似乎又无别,平平凡凡,都到天命之年了。庆幸友谊还在,没分内外。
猫山
叫猫山,这名字很顺农民的胃口。猫和农民最亲近,可爱。改成虎峰山,是文人的事,是官家的事,老百姓还是叫猫山。
猫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眼泉,一清一浊,四季不枯。这猫山,神。
猫山庙,现在叫崇德观。猫山上最让人肃然起敬处,是明洪维翰县令殉难处。四川叛军奢崇明攻占县城,洪端坐大堂,怒斥奢军。奢军索印。洪答:“印在喉下!”奢军索银。洪答:“银在喉下!”今过洪殉节处,仍有忠义声。
我们读高中时去逛猫山庙。庙很小。归途中,兰宣靖在土地庙前突然脸青面黑。我扶他走了一程,他才恢复。高中毕业的第二年,兰宣靖就永远地走了,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见到某些地名,就会想起某些人。“触景生情”这四个字,沾满了泪水。
现在的猫山,修了盘山公路,修了许多殿堂楼阁。从猫山上往下看,再也看不到一块稻田,再也看不到一朵油菜花,白天看到的是高楼林立,晚上看到的是万家灯火。发展的步伐挡不住。山下还多了两条大路,像两条裸露的长腿,一条是高速公路,一条是快速铁路。
后山坡
后山坡,听这个名字,好像这个山坡是自己家的一样。现在改成了荣德山,因为埋葬了许多革命烈士。
读高中的时候,清明节到后山坡扫墓,写作文。写了些什么,记不得了。现在,墓园修护过多次。以前阴森森的,现在烈士墓前修成广场,白天晚上都有许多人在这里玩耍活动。革命烈士就仿佛我们普通人中的一员了。
后山坡的健康环形步道,每天早晚,散步跑步的人都特别多,狗多,鸟儿也多。当然,还有昆虫。昆虫的多少,听声音就知道。一到晚上,昆虫就开始唱歌,好像给散步的人伴奏。
步道边的桂花树、孝顺竹,已经茂盛起来。太阳能路灯,一盏挨一盏,晚上散步,边走边聊,一路光明,从山上到县城,都是柏油路相通,都有太阳能路灯照着,山上山下,都安有电子监控摄像,你乱吐口痰都记录得一清二楚,更不必说违法犯罪了。山上山下,治安秩序都很好,安全,文明,是给革命烈士的一份答卷。
魁岩
桐梓人命名,跟古人造字一样,也用象形、会意等手法。猫山,象形,旧志书上说:“山势如虎”。虎,老百姓叫大猫,所以叫猫山,是象形手法。而魁山、魁岩,则是会意,魁梧奇伟的一座高山,千里而来,在此訇然断裂,壁立千仞,所以叫魁山,也就是魁岩。
魁岩是桐梓县城的主峰。山上有仙女洞,“仙女借碗”的传说,特别有意思。仙女洞,明朝发生匪患,洞下架火烟熏,熏死两三百人。红军长征途中,攻打下仙女洞,缴获金银财宝和布匹粮食,堆积如山。
我进城读书的时候,魁岩在城东三里,城与山之间是肥沃的稻田。现在,魁岩已经成了城市中的一座山峰了。
从猫山到魁山之间,曾是满坝油菜花。有一次,我从二中穿过成片的油菜花去麻柳湾,看到一个男生在油菜花地里烧信件,一边烧,一边念,一边哭。失恋了。我没有品尝过得到的滋味,也就没有失去的痛苦。我没有打扰他。
魁山的变化最大。读高中的时候,满山种满了庄稼,主要是苞谷、麦子。一到收割季节,魁山就变黄了,很难看。传说,魁山是条龙,山一变黄,是条死龙。后来,退耕还林,魁山长满了树,四季常青,魁山这条龙脉活了。修通高铁,把魁山的龙脉接了起来,桐梓人走出大山,通江达海。
魁山的悬崖边上,修了登山梯步,从县城到三岔垭,修了盘山公路,人行步道。冬天,登上山巅赏雪,极目远眺,最是风光。夏天,在山巅赏风,心旷神怡。
小西湖
小西湖这个名字,一听就感觉是后来改名换姓的。查一下历史,果真如此。上世纪四十年代,国民政府在这里修发电站,仿西湖修了三潭印月、柳浪闻莺等景点。贵州的第一个发电站,就在这里。前几年,电站还在发电。
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春游,那时候,山清水秀,碧波荡漾,泛舟湖中,真有月和莺相伴的感觉。
“一湖西子水,半壁桂林山。”这幅对联写是写得好,可是,总是说这里的山水像这个像那个,其实是没了自信,也没了自己的特色。文化这个东西,先入为主,一旦定型,扳都扳不回来。都是贫穷落后惹的祸,无奈。
那时候,张学良将军的故居还在。我的老师庞本驹,写了部小说,《少帅贵州历险记》,书中的小西湖,常常令人惊心动魄。现在的小西湖,又改成一个外国名字,叫起来很拗口,不想提它。再到小西湖,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房子。
蟠龙洞
我们的公安大楼,搬到了蟠龙洞口。有的说,是蟠龙大道的尽头。为什么不叫蟠龙大道起点呢?当初,蟠龙大道奠基仪式,就在新公安大楼的位置举行的。
地名,给人暗示。我们的公安大楼,就在蟠龙大道起点,这个,必须形成共识。为人民群众的安全护航,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永远在路上。
蟠龙大道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之中,农民们在等待建设的土地上,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蔬菜,偶尔还有一两片油菜花地,给春天贴上标签。再过几年,这个燎原大坝,就全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了。
我们在蟠龙大道起点上班,上下班都要穿越蟠龙大道全程,可以亲眼见证蟠龙大道的建设过程。决策者真有远见,让我成为他的过客。
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桐梓,亲眼见证了河滨大道的建设过程,二十年不过时,做到了。后来,蟠龙大道、桐楚大道,还有将来修建的龙凤大道,把桐梓县城拓展了几倍。民间有言,说将来还有官燎大道,官仓到燎原,从戴家沟架桥,把官仓建成桐梓新城。看这发展速度,也难说。
看着桐梓县城一天天长大,看着楼房一天天长高,看着一张张面孔变老,看着一代代新人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们这一代人的面孔和故事,能否在将来的历史中翻到一页,能否找到一两行文字记载,也难说?
历史只记住大贡献者,或者大恶者。
活着该干什么,问问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