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

跳舞

这是一个夜晚，整个村子都沉浸在静谧的黑暗里。在村外的路上，早已经没了人迹，一切仍然和早年间的夜一样，四周是田地和一座座的老坟，田地里是一望无际，在晚上一望的话，只有远处的地平线，而坟包像一个个站在那里的老人的背影。偶尔有雀鸟夜行作声，否则在野外的人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楚。在离村不远的地方，偶尔有村民家放出来一两道光线，或指向田里或冲入天空。漆黑的夜里，有一曲古时留下来的迷人乐音，在空中，在地上，在高高的树梢上飘扬，转眼它又游走在街道上，能带给人的不光恬淡的闲适，更有香甜的美梦。在村子里面的街道上很少有人行，但是只要有人就很显眼，大多是一个个小亮点，移动的小亮点，还有被照亮的脸。有时候，他们会放下发光的屏幕回应一下招呼，有时候两个亮光会相向而行，擦肩而过，即使那瞬间抬头去看，眼睛一阵刺激什么也看不清，随即眼睛又去寻找那个屏幕，像麻木的痒肉亟待寻求多一点的刺激。

在这安静祥和的村庄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音乐，声音像十头老牛在吼叫，音质非常杂乱，旋律是一首节奏急促的流行歌曲。当歌声初起时，村里的商店门口支起了一盏大灯，照亮了前面十字路口旁边的一处空地，那里有两个人，一个在调试喇叭音响，一个在活动筋骨。歌曲进行到了一半，从村子里的各个街上涌出来了好多人，这个规模的庞大连城里公园的广场舞队伍也都望尘莫及。人群汇合之后，所有人马上组好了队形，领队换了一首歌曲，仍然是欢快嘈杂，队伍立刻动了起来。庞大的队伍里有大姑娘，小媳妇儿，老太太，中年妇女，还有老伴儿去世没几天的女人。在他们的周围也同样聚集了庞大的人群，有形形色色的人，不过占绝大多数的是光棍汉。最近，附近好几个村变成了光棍村，这个村子也好不到哪里，现在观看跳舞的就有20来个，五六个老的，其余的都在35岁到45岁，或者在建筑队偶尔打打工，或者本来有份工作，因为没有意思就辞掉了赋闲在家。另外，有很多35岁以下的未婚小伙子，他们并未列入光棍行列，否则得准备一张大纸。

音乐停止了，那些观众都举起手欢呼，领队走到音响边要换一首预订的曲子，队伍里的少妇和年纪不算太大的妇女们就面向观众鞠躬，微笑甚至飞吻。在这时刻，一个正在朝观众挥手的中年妇女被人硬扯到了一边，两个人向黑暗中走去。在这跳舞的人里，有一个是她的儿媳妇，看了他们一会儿就又开始跳下一场舞，舞声又起，所有人又开始跳了。

在村边的小路上，那两个人停了下来，那个女人挣脱了那人的手，这时候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

“你干什么，跳的好好的”女人说话了，还不忘记擦了擦白暂而肥胖的面颊。

那个男人也是个胖子，长得和媳妇不一样，他很黑，他也擦了擦脸，然后气喘吁吁地说：“什么？”

“跳得好好的，你干什么？”胖女人又说。

“你还跳得好好的”胖男人已经非常愤怒，瞅了瞅了四周，“你就不能管管家里的事吗？”

“家里那不挺好的吗？你看着孩子。”

“我？在外面忙了一天，你就不能看着孩子？”

“你瞧你，我都看了一天了，好不容易趁你回来了，我可以出来一会儿”胖女人好像理直气壮，并且不停地朝舞场方向瞅，做出时刻要走的姿势。

胖男人很生气，由于白天的工作累，加上晚上的情绪，差点晕倒，明显趔趄了一下子，同时扶了一下胖女人的肩膀。胖女人正扭着头，被他搂了回来，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看他没有回复，自顾自说开了：“你知道看了一整天多累啊，孩子这么小。现在村里有跳舞的了，这是多么得意的事，跟你说，现在到处都提倡跳舞，跳舞多好，多不容易，有了中年人的活动，谁家不在跳？”

胸口的一阵刺痛过去了，胖男人挺直了腰，喘着粗气说：“你能比得上人家？”

“什么比上比不上，经济条件谁也不差了？又不像过去。”

“但是”男人好像又疼了一阵，“经济条件是一回事儿”他喘了两口粗气，胖女人也没在意，他又继续说，“现在关键是工夫儿，时间不够，你说你，和儿媳妇两个人看孩子，到了晚上连碗，连吃饭的碗……”男人说到这里一阵心痛，是心脏疼，一下子坐在了身后的石墩子上才得以缓解。

“她不洗，我也不洗”胖女人拿出来婆婆那副傲娇，又转念一想为儿媳妇开脱，“她也是为了功课，如果再不练习跳舞，她都跟不上了，老师会骂的，一个小年轻的，她也不愿意洗洗涮涮，你看谁家媳妇还做家务，有个媳妇，儿子打不了光棍就不错了，你还不知道好歹。”

胖男人坐在石头上，胸口填满了气，用很大的力气说话，声音却不大，说：“好歹，那你呢？”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亮光，映照出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的脸，也是一个光棍，出现在胖男人身后，正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小伙子很有礼貌，放下手机，打招呼说：“四叔，四婶怎么在这啊？”简单说了两句，他就径直往前走了，好像并不好奇。这也难怪，现在家家户户为跳舞的事情争吵，另有原因，各个村子出现了很多起妇女离家出走的事件，小的20多，大的五六十岁都有，一个原因是网聊，不用说了；一个原因是跳舞，因为跳舞的领队经常组织活动，有许多上城里，还有的上市里，所以接触的人多了，而且乡下的女人都没有文化，容易受骗，这一点比早年间更严重了。之所以比以前严重，是因为稍有点文化的就上城里做剩女去了。男人们是为了防范自己的女人玩得太疯，提出抗议；女人们像着了魔，以时代进步，思想解放为托词。殊不知，进步如果代表着拆散一对对本来恩爱朴实的夫妻，让普通的家庭无法平平淡淡度日，那么不要也罢。跳舞带来的所谓的休闲欢愉，在许多家庭，根本无法与他造成的家庭矛盾平衡，家人相处的时间更少了更糟了。

在黑暗中，小伙子认清了路，贴着道边儿慢慢走，又拿出手机开始微信聊天。他刚刚从父母的争吵中得脱，起因他的父亲把他的母亲留在了家里，他的母亲因为不能出去跳舞而发脾气。关于说词，和胖夫妇的一样，“你和谁能比？”“我和谁不能比？儿子光棍，事儿这么少，跳舞休闲一下不行吗？”小伙子听着这些话太难听，不得已亮出自己的牌，他不仅让父母看了聊天记录，还让他们看了抱孩子的女人的图片。

“你看看，就不能去干份工作，让咱儿子娶媳妇，跳跳跳，光知道跳舞！”他的父亲吼道。

他的母亲却并不生气了，只是殷勤地问儿子：“她多大了，什么时候离的婚？姓啥叫啥，哪个村子的？”

小伙子却无比傲娇，理都不理睬。他的父亲也不闹了，对儿子安慰道：“没事儿，有机会领家来，家里备着钱呢。什么离不离的，没离婚怎么了？先按住，可以以后再离嘛。”

他的母亲“吁”了一声，让他压低声音，说：“嘘，小点声儿，现在这种事还少吗？那倒不要紧，先按着也对。就怕是那种，离了这家，卷了礼钱就去那家，又挣了钱又去另一家的那种贩子。”

“你们说吧，我走了”小伙子骄傲地走出门去。

当小伙子走远了之后，胖女人又开始吼了，现在她的姿态比胖男人还有理，说：“那不有你呢吗？你看着孩子又没什么事，把他哄睡了，你抽空刷刷碗不行吗？能费多长时间？”

“你……你”胖男人的手一直捂着胸口，这些也没有被胖女人注意到，他的心脏比刚才疼得厉害，而且一直不停，说“大闺女都35岁了，在城里既没户口也没房子……你找点活……”胖男人的头沉沉垂了下去。

胖女人听到了从男人喉咙里发出来的“丝丝”声，像垂死的病马喉管里游走的最后一丝气息，于是，问道：“你没事吧？行了，行了，你也别生气了”。她并没有上前扶一把，或者捶捶肩的打算，说：“大女儿她有自己的办法，以前我们也经常为她操心，她又决心不回村里，有什么用，你也别生气了，别说了。我也该回去跳舞了，否则跟不上老师的步伐，就丑死了，呵呵”。她竟然在一场争吵之后笑得出来，甚至连自己亲孙子都没想起，只因为她一直想着跳舞，并且在头脑里练习着舞步，根本不在意她的男人低着头坐在石头上，她甚至踩着舞步离开了。胖男人被留在了黑暗里。

在商店门口的那一块地方，人们还在迈着整齐的舞步。近年来，这种舞蔓延速度极其快速，毫不谦虚地说，堪比病毒。跳舞的这些人都有家事，但是他们此刻忘了所有烦恼，抛了所有家事，开始跳舞，而且是真得忘了，抛了，没有比这更彻底的。

关于烦心事情，有些真的没必要记着，跳舞可以有效的帮忙忘记。但是，我们这些农村大婶们不会选择，她们会把所有烦心事一股脑忘了，例如，今天债主上门了，她们可以不去想，忘掉，以至于下个月被催债之前还是没有去找工作。除非是极其严重的突发事件，否则她们完全可以一忘再忘，一拖再拖。以前有人说，我们容易被洗脑，我不相信，如今看到这些人整齐划一地进行“无脑运动”，真的上瘾，真的是大脑很干净，像刚洗过。无论他们一分钟之前都有各自的事情。

在舞动的队伍里，又有一个女人被扯到了一边。这是一个很苗条，长得也很美丽的少妇，被拽到了一边，认清了是自己认识的人就静静跟着走了。他们在村边停了下来。

少妇笑呵呵地问：“干什么？跳得好好的。”

扯她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帅小伙子，此时他手里拿着两个手机。他高兴地举起其中一个，说：“你看！”

少妇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个少妇是小伙子的第二个“情人”，在家里给父母看的也是和她的聊天记录。至于另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是小伙子的发展对象，也很渴望改变生活方式，和少妇一样渴望所谓的“浪漫”和“真正的爱情”。他们同样认为家里介绍的，相亲得来的当下这个老公，只是个经济支点，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她们都同样热爱偶像剧或者韩剧里的“爱情教育”。这些女人的爱情观通通来自电视剧，常常把其奉为经典，但是又无力左右自己的婚姻，另一方面她们也确实想嫁有钱人，像胖夫妇家一样的条件。于是，结婚之后出现了矛盾，其实这矛盾是社会问题。

“这个新手机就送给你了”小伙子说。

那个少妇仔细瞅了瞅四周，猛然亲吻了小伙子一下。小伙子却反过来叼住了她，她也没有过分反抗，两人焦灼在了一起，小伙子还趁机摸了几把。但是，烈火幸好没有燃起来。

“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了吗？”小伙子深情地问。

“嗯，但是为什么非得去那里，还这么急？”少妇用特别轻的声音问，还不时地望着四周。

在小伙子心里，他只想尽快把少妇的肚子弄大，一时语塞。他给她讲了那么多简爱，包法利夫人的故事，可不能半途而废，书可不能白看。此时他头脑飞转，突然用极力压低但无比兴奋的语调说：“对了！那个手机里下载了很多跳舞的教学，都很简单”，说着，他捂住了她的手，紧紧不放，说，“不要打开，有亮光。”

两人说着，相互依偎着，靠近了村边一垛柴禾旁。现在村里拉柴火的很少了，这东西证明它所依附的房子没有人住，或者只是一个老人，实际上他们经常来这里，因为这里一点亮光也没有。

两个人在这里又亲热了好一会儿，接着陷入了沉默，小伙子也停止了花言巧语。

“真的有很多老师吗？”少妇竟然开口问起这个。

“当然了，让我们一起去跳舞吧，这可是精神文明建设，不是某些悲观主义者作者说的，什么狗屁精神洗脑，反正不论怎样，我对你”小伙子说着，做了一个旋转舞步，把食指从自己唇上移到了少妇嘴唇，说“我们的一生，一定是有价值的一生，我们为了自己的兴趣而生，不是枯燥的农活，看孩子，做饭”小伙子边说边把头仰起，朝着本该有月亮的地方。

夜更深了，村里的音乐也停了。村子里面的街道，人群正在散去。村边的小路上已经回归了早年间的静寂，忽然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和一个亮光一张英俊的脸。

“四叔？还没走呢？等四婶吗？去跳舞了吧？一会回来？……”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说一边走远了，他在手机里正聊得热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