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个坐落在中部大平原西部靠山的小城市,虽然是这个荒凉地带的唯一有人的地方,实际上却还是一个新兴起的城市,年轻的很。说它年轻并不是说它刚刚有人居住,或者说刚刚从某个地方搬迁过来,而是说这个地方是刚刚从衰败中走出来,有了新的发展,使人们可以称之为城市。
然而,在高楼大厦成群不再是新趣,电车轿车也不会被围观的年代,这个城市还过分保留着不少带有浓重的霉味的传统遗留。比如说,在它的东北方向是这个城市引以为豪的开发区和中心区,而与之相对的西南方向就坐落着东北方向两倍地皮面积的全城人都懒得谈论一句,即使谈起也是捂鼻子掏耳仿佛闻到了一股异味的旧城区。
旧城区就是这个小城市过去的地区支柱产业所在地,从短期的衰败之前这里也曾经繁荣过,即便在短期的衰败沉沦中,也有些许老资格的工厂企业继续运行着,以自己短促的呼吸供应着这个小城市的氧气,维持着它易碎的生命。不过,过去的小繁荣早已在大衰败中被冲洗的干干净净,虽然一息尚存,但是整个工业区却是浮在一片无生命力的机器嘈杂与被死神调弄的无休无止的残喘中。
在这里生存着一群群的身穿蓝衣的精灵或者说幽灵。从空中看,这群小蓝点们每天天不大亮就在这偌大的工业区沿着不同的街道路线流动,拖着死气沉沉但很急的步子,像要被输进炼炉的废铁紧紧抓着高速的传送带不愿进去。他们穿梭过不同但一样残破的工厂,最后当天彻底放亮,他们已经有秩序地进入各个与其说工厂不如说是密闭的蒸笼里。然后,机器声响到傍晚,这群人便又拖着死气沉沉的快步,在黑暗中闪现在黑暗中消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们仿佛全都是为了理想,为了城市的生命奋斗着的伟大的人。但实际上,你假如在天大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随便拦住一个睡眼惺忪的工人,问他为什么如此有奉献精神,如此有纪律,有毅力。他一定会揉一揉眼,用迷惑的眼问你:“你在说啥子嘛?”。这个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对他们的敬意便会被他们一连几次的哈欠和眼里不断流出又在脸上风干留下两道脏痕的浊液打散。确实不假,他们正像丢了魂的一群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忙碌着,甚至他们的老板也不知道是谁。
然而,这群蓝色幽灵中真真出现了一位精灵。他也是浑身被蓝色武装着,每天按所有人的作息表一样出发结束。但是,他与别人不同,他上班去的步伐更轻快,身体扭动得更和谐,如果近一点看他,还会隐约听到他嘴里唱着一支:“咱们老百姓,今r个真高兴……”
他就这样每天早晨从这个街区跳到那个街区,从这条街飞到那条街,直到他从一开始的旧城区最西南方向飞到旧城区的最东北方向。旧城区西南方向是他的家,东北方向是他工作的厂子。也就是这样,每天他嘴里哼着歌快活地跳跃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
他的厂子是坐落在旧城区东北方向的一个比较大的厂子,在最东北方向按理说离新城区不远,但实则不然,确实这个方向离新城区最近,但两个城区距离十来里地,仿佛两个城市一样。实际上这就是两个城市,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故而,它们隔的不仅有空间,还有时间。这个地方已经不会常出现在人们口中,即使偶尔出现一次人们也是用无比追念的语气谈,仿佛知道这个地方的诡密。当夜行的人晚上路过,朝这看一眼,就会在薄雾中发现它原来是若有若无的,而假如够倒霉,还会看见里面有光闪,有魅影,就像传说中的狐仙窖。其实,绝不会有人路过这里,新城区与旧城区的人是没有往来的。旧城区的人们就像新城区里人们已故的祖先,这里就是那所有人不愿接近的公墓。当然,旧城区人们也不会跑去新城区,他们没有什么需求,而且他们的文言与普通话也是不相通的。活泼人工作的厂子更加孤寂,向南要走好几里路才有另一个旧城区的厂子。和所有厂子一样,他们厂子也是用红砖砌成的蒸笼。
旧城区的厂子它们各有各的职责,每个厂子从事的生产不同,但是机器,工具,工人的任务是基本相同的。偌大的厂子里就只有唯一一个房间,房间的长,大可想而知。而且,车间里面就只有一架大个的机器,那个机器像一条大狗趴伏在地上,却比狗多了许多条铁腿。这只狗的背是由一条长皮带和头尾两端的大滑轮构成的,当电源打开时两个滑轮同时转动起来。实际上,前面轮子先动,带动长而沉重的皮带,皮带带动尾部另一个滑轮,发出“呲—啦呲”刺耳的皮带声和轮子沉闷的滚动声。
几万名工人就分成两排站在机器两侧,在他们眼下会有一个钢铁做的钮子通过。这个钮子会随着皮带转动,当转到工人面前,他们就用手里的工具——钳子,改锥或斧子,捏它一下,拧它一下或凿它一下。因为机器高度只到工人们腰部,所以工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操作工具;又因为这么长的皮带上只有一个钮子,所以当钮子刚通过后,在下一次来临前,他们会有很长时间的等待,他们也可以放工具到铁架机器台上歇歇手,这个时候,大多数工人就闭上眼可以睡上好一会,因为这并不妨碍工作。这个时候,非常壮观的场面就出现了,几万个脑袋全都整齐地耷拉着几乎到了肚脐眼,然后轮流地抬起脑袋又垂下。而且,每个耷拉着的脑袋上都印着同一张表情即没有表情。这个耷拉脑袋的长队一直延伸,延伸到车间尽头直到发现最后那个扭动着的身体。那就是那个唱歌的活泼人。
这个蓝精灵啊,当他工作时并不和其他工人一样,钮子到了跟前才猛然一怔拿起工具拧一下,他远远地看见钮子过来,早就拿起手里的工具或是抡起来,或是摇起来,反正能惊醒旁边那个还全没觉察到的睡仙。有时候,他蹦蹦跳跳上前迎接老远转来的钮子;有时候,他高歌一曲抒发情感;有时候,他晃动着自己身体,扭动着肥大的屁股跳舞。总之,他比旁的那些低着头,眯着眼的睡仙更加活泼。
他对工作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他偷偷地告诉我:“工作是件时间充裕的享受”。
从他平常的工作技巧上看得出来,当工人们等钮子到来等得不耐烦时,工人们就眯起眼睛睡一会,活泼人却不睡,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本不知哪里来的《圣贤书》看。他利用这段时间可以读很多书,直到钮子离自己只有几百米远的时候才猛得放下书,迎接它的到来。
人们知道他有灵魂。唯一与别人一样废物的特征是他竟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实际上他们就像在创世界时被神丢落在这里的木偶。他比别人更加糊涂,他甚至不知道老板是谁,别人也许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即使不知道也会猜个差不多,活泼人却真真不知道这几万人里谁可能是这的老板。众所周知的是,厂子只有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在活泼人那儿。
那活泼人拿着钥匙从来不迟到,总是在任何一个人到之前先把门打开,以至于有些后来人认为这厂房根本没有锁过门。那活泼人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谁也没有机会看他锁门。
活泼人用钥匙开锁时,他总是尽力把自己想象成是这个厂子的老板。他是多么想成为老板呢!谁又不想呢!他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厂子,是用心爱的,其他工人不会懂得的爱。所以,当他们工作完成时,他就拿起躲在角落的扫zhu打扫亲爱的机器,它是那么可爱。这几万人的大厂房打扫起来谈何容易,所以他有些时候就干脆睡在厂房。这个活泼人太喜欢这里了,同时也太想当老板了,但是他知道不会有人甘心的。
有的时候,他冒着炎热或严寒绕这个偌大的厂子绕上几圈,把所有见到的垃圾,房脚下的烂草捡起来,然后用脚统统添上土踩实,就像对自己房子似的认真。别人见他这么认真,也就不约而同来早些帮他捡垃圾,就这样变成了他领导工人们义务劳动了。像这样的劳动有很多,比如:工人集体洗玻璃,工人集体擦墙,工人集体吻机器,这些无疑是这个活泼人领导的。
这一次,他们工人们集体打扫了一下机器,所以活泼人可以早点回家了,不用再睡在厂房了。然而,他却显得格外恋恋不舍,仿佛是最后一眼看它了,留恋般地把锁扣上,拔出钥匙。
回家的路上,阴云遮月,一个星星也见不到。“嗖,嗖”的冷风简直刺进人的骨头,活泼人仍是不改往日的歌唱,一路张着大嘴回了家。
那一夜,活泼人病了,捂在被窝里出着冷汗。外面的大雨点“啪,叭”地拍得玻璃窗直响,伴合着屋里不时有金属器具被老鼠碰倒的杂声,搅得人难以入睡。有窗外劈雷响还好,可以淹没掉屋里的声响。不时闪过的闪电,闪得病了的人彻夜难眠。
雨到将近天亮时才停,活泼人却受了罪。他受到了工作以来第一次迟到的惩罚。发现太阳已经很高了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穿衣服,连打几个喷嚏,然后小跑着奔向厂子,老远就看见厂房门前密密麻麻的一片朦朦胧胧的小黑点,他看不到蓝色所以揉了揉眼,加快了脚步。
“迟到了,迟到了”从另一个方向也跑来几个蓝,嘴里不停喊着。
这几个蓝几乎与活泼人同时抵到庞大的人群边缘,那边几个蓝又喊了一句:“迟—到—了,迟……”随即抬起头转入了迷惑。接着,那边就有人调侃:“唉,老板都迟到了,你们怕啥?”
突然,活泼人怔了一下,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有人起哄:“老板,开门吧,干啥呢!”
“老板迟到喽”“老板,少见哦”“老板,开门”并无责备之意甚至有点欢快的起哄声此起彼伏。
活泼人开始四顾寻找什么似的又寻不到,急忙穿进人群,抵到门前,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锁孔。人群就像大河里的旋涡一股子涌了进去,只有几个落下也激荡着流了进去。
这一天,活泼人明显地激动着,他不停地抬头望那远远延伸着的几万人长排,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不时还有旁边几个人笑着看他,那笑里面隐藏着一股浓浓的温暖,羡慕甚至是奉承。他反反复复思索着早上工人们起哄的话,心里甜滋滋的。同时又有点心神难定,也许是昨晚生了病的征候吧,反正像是梦里的感觉。
不知不觉,太阳早已下了山,月亮也早已升到中天。昨夜一宿雨,今宵就有美好的清凉空气吹进厂房,在这蒸笼一样的厂房里,混合着歌声,人人陶醉了,所以谁也没有意识到过了下班时间了。直到最后,有人喊了一句:“老板别唱了,该下班了!”
这次,他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叫别人因为只有自己在唱歌。所有工人全都惊醒了过来,瞪着大眼看着活泼人,仿佛记起来在天堂之外还有一个更美的天堂,虽然想离开,但并不厌恶这里,所以眼神里没有丝毫责备之意。
他听有人喊也从陶醉中醒了过来,笑了笑走到前面,用比往常更兴奋的语调,像往常一样宣布:“今天,我们完工了”。
工人们听到下班的口令,又一股股冲向了门往外挤,这次活泼人竟然清了清嗓子,喊道:““排队走!”于是,人们不情愿地规规矩矩地排成五条长队。
人们陆陆续续出到门外后,他拉住队伍最后的一名,叫到一边偷偷问他:“你见过老板么?”
“咳!?那不就在面前嘛”那工人傻笑了起来。
活泼人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