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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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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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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之撷菇六记

撷菇六记

作者:于光明

“朝菌不知晦朔”,喻其生命之短暂。生命之短暂,人,亦有之叹。相较于漫长的历史长河,我们又何知晦朔?一生的旅程,展眼无踪,来去无痕,有如朝菌。因此,有生之涯,总得找些乐子,发些愣怔。转山,觅菇,有苦有乐,有获有悟,以故记之。

辩菇记识

采菇,先得识菇。

识菇,有如识人,并不简单。

什么生姜、大蒜与大米,这些,已是马后炮了。因为它已经下锅焖熟了,是在吃与不吃间,设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真正的识别,从采菇时就要开始。

大多数的以为,毒菇,颜色鲜艳勾引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从“红颜祸水”嫁接过来的。我们对于鲜艳保持警惕,固然不错,但推己及物,恐怕有些不当。就说“红颜”吧,真的就是祸水吗?恐怕需要理性的思考,历史,从来就是男人的历史,胜利者的历史。

蘑菇也一样,“红颜”,很大的可能,不是毒菇,而且还是上等的好菇。

蛋黄菇,稀罕。一季下来,很难与之邂逅的,自然是野菇之上品了。撷了这几年的菇,我也只是“拍”(别人发现的)到了一回。还算有点机缘,因为它还没有散开来,远看,活像一个蛋黄,放大了的椭圆形蛋黄,耸立在林子里。鲜艳欲滴,怔怔地盯着看,像是在流动似的,流在了眼神之外,感觉之外,时间之外。要论其色,真是太艳了,艳若阳光,仿佛使整个林子都明丽了起来。

因此,以色取菇是不可取的。采菇人一定要谨记,不是所有的“红颜”都是祸水。

蛋黄菇如是,红菇亦如是。红菇,我们又称青杠菌,因为它生长在青杠树的落叶下。小满芒种时节,雨水格外地丰沛,加之温度适宜,红菇,便会不停地冒出来。采菇时,一头扎进林子,踩在堆叠得厚厚的落叶上,叽咕,叽咕叽咕……里面会漫出水来,像踩在水草上。一不小心,滑一跤,溜出去老远,就会溜出红菇来,溜出那些埋在叶子里出不来的红菇。红菇颜色红,鲜红,最打眼,大多数的,只要冒出头来,就能够发现。红菇,因其太艳,一般人是不敢采摘的。有次,我和同伴进到一片林子,发现我们跟在了人家的屁股后头。我想打道而回,同伴却说,既然来了,不看看?看就看吧,结果,在别人的欢声笑语后头,我俩都采到了满大筐的红菇。

看来,“红颜祸水”早已深入骨髓了。一个族类的偏见,你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它,不但代代相传,薪火不息,而且,真像是灌进骨髓里的,与生命体同存共荣。

当然,得加上一句,有一种红菇还真是毒菇。而这种红菇,不但个头小,而且红得有些淡,菌柄中空,这是它最大的特征。也就是说,毒红菇并不比大红菇好看。事实就是这样。

所以,也不是越“丑”的菇就越踏实可靠。

写到这里,让我联想起《红楼梦》里的王夫人。她在清理大观园里的丫头时,说过“丑丑笨笨的倒好”的话。因此,漂亮又个性张扬的晴雯倒霉了,被逐出了大观园,没多久就冤屈地逝去了;而那些“丑丑笨笨”的,自然安然无恙。

这,就是王夫人的识人,很有典型意义。

我真想问问,作为王公大族里的夫人,就没听说过“丑人多作怪”的俗语吗?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丑不丑?何其丑也。据传,当年晋武帝司马炎为儿子娶进贾南风之后,只看了一眼,便不忍看第二眼了。

那么丑,照说很安静吧,可是不。正是这个丑女人,淫乱权臣,淫乱封王,专擅朝政,挑起了著名的“八王之乱”,使得刚刚立稳脚跟的西晋王朝,几个趔趄几个晃悠,便摇摇欲坠了,给“五胡乱华”提供了最好的契机。从此,一个王朝风雨飘摇,命运多舛。

读历史,知兴衰。而识菇又和识人同理,故举出这些例子来。

我所见到的毒菇,大多体质羸弱,其貌不扬。要么灰耷耷的,要么细柄尖盖的,要么斑斑点点的……当然,柄细,有菌环或者菌托,十拿九稳,毒菇。毒菇,不但体态不美,而且极易选择肮脏的地方落地生根。比如狗屎苔,我们称它牛屎菌,因为它总是长在狗屎牛粪上面。花籽种在牛粪上,会开出鲜艳的花朵。但狗屎苔长在上面,灰土土的,菌柄细弱,撑不起菌盖似的。无论是审美还是健硕,都勾不起人的半点兴奋。但它的样子,和菌中上品的鸡纵菌还有几分相似。分辨不清,当鸡纵菌采了,吃了,等它的威力发作起来,整个人会兴奋不已。手舞之,足蹈之,或者狂笑不止,所以又有“舞菌”和“笑菌”之谓。而我听到的本土故事,却又是另一种样子,他们说,人吃了这种菌,要爬墙。爬墙,真有意思,怎么不手舞足蹈呢?看来,舞蹈还要有天赋的戏份,纵使吃了“舞菌”,没有舞蹈细胞的人,顶多也就只能表演爬墙了。也就是说,天生不会跳舞,吃几盘“舞菌”也照样跳不了舞,实在憋不住了,那就爬墙吧。

其实,野生蘑菇,真是大自然的恩赐,恩赐给我们的特殊的口福。只不过,口福还是口祸,还要看能否识其本质。大自然的恩赐,它从来就不是直接的给予。或者说,它在给予的时候,总是泥沙俱下,这,就要看你的眼力和胆识了。

胆识,是从小心翼翼“吃螃蟹”练出来的。而不分青红皂白叫鲁莽。我的同伴,像研究可食蘑菇的半个专家,遇见了新品,观其形色,大致断定非毒菇之后,另装袋,回去另试。奶浆菌,美味牛肝菌等,都是这么尝试出来的。舌尖上的舞蹈,就是这样,在美与毒之间滑行。美味牛肝菌和河豚就是最好的例子。要把它们从毒物中拉回来,让它们回到餐桌上,让它们的鲜味儿尽为人所品尝,需要有人大胆而细心的尝试。

因此,识人也好,识菇也罢,需要慧眼,也需要胆识。

寻菇记辛

人的联想,有时就是这么连绵,刚写下这个标题,我的眼前浮现出了白娘子的形象,赵雅芝版的白娘子。因为,她为了抢救垂危的恩公,历经艰辛,觅得极为难得的千年灵芝,用它,硬是从死神的手中夺回了自己心爱的夫君。千年灵芝,艺术的夸张,还“灵”否,我且不论,也论不了。我只想说,那千年灵芝生长的地儿,悬崖绝壁,云遮雾绕,插翅难飞……非妖非仙之辈,如何摘得?

虽是“妖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越是好东西,越是难得;越是难得,欲得,必须付出超常的艰辛。

寻菇,当然不比白娘子寻千年灵芝,但艰辛是必须的。

有菇的林子不多,总在深山里。所以,爬坡越坎,披荆斩棘,也就等闲事儿了。爬坡越坎之后,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林子就在眼前了,怎么进去,却没路了。前面(这些年,大量的土地被抛荒,土地,比不得车间,累死累活,糊口都难,农民的出逃,情理之中)踩出来的路,被茅塞不开的多,只要一年半载不去踩踏,白茅草就要蹿起来,疯狂起来,一同疯狂的,还有各种棘刺。它们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的匪气。白茅草齐腰深,采菌时,都是刚下过雨,它们浑身湿淋淋的,穿行其中如走在水草丛里。而最让人悚然的是,说不定,从什么地儿就会蹿出蛇来,想起它,脚底下便恐慌起来,麻酥起来。正想加快脚步,不知从什么地儿伸过来的棘刺,噗啦!一下子就把人给钩住了。钩住了,就如鱼上了钩,毛躁不得,越毛躁钩得越深。这时只得客客气气地将它拔开。好不容易穿过了恐怖之地,进到林子,回望犹寒。汗水如雨水样,流淌着,流淌着。

也好,凡是获得,必先付出。古时有德行之人,把铜钱投进井里了,才匍匐下去喝水。他乡之井,非己开凿,所以投钱以饮水。撷菇,不用投钱,那么流汗,被棘刺“钩引”,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付出,却未必有回报。有时候,爬了几大坡几大岭,走进林子,林子里除了灰沉沉的落叶,还是只有灰沉沉的落叶。

“顺其自然。”我的同伴还会说,“就当转山吧。”

他乐呵呵的,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其实,人,境界的提高,真不是在顺境,而是在逆境中。在逆境的拼搏,逆境的失落中,才会发现某些本质的东西。如我的同伴的话。失落,只因有所取而未果,简单的因果相承。很少像同伴这样转移出来的,转移了,不就云淡风清了吗?

这样想,大自然真是不欺人的。不给予蘑菇,就给予比蘑菇更有价值的风景如画,碧空如洗。就算你对雨过天晴的画幅没有感觉,那新鲜宜人的空气总有感觉吧,这会儿,也有时间来感觉,走出林子,站定,闭眼,深呼吸……这时,一阵风从那边笑过来,呼啦啦,呼啦啦……身上的汗水已化去,疲惫也化去,心事,也就跟着化去了。

其实,这样的诗情画意,总会被欲擒的蘑菇给冲淡的。手是空的,心才是实的;手是实的,心就是空的。寻菇的艰辛,脚下最清楚。一年年的落叶累积,有些地方,叠积成近尺厚,脚踩上去,也就给淹没了。这么厚的叶子,有些菌子不地毯似的搜寻是搜不出来的。它们露出黄的或是红的一角,像顶开被子的小孩,露出半张脸来,你不注意看,一下就晃过去了。注意看,扒开来,它的真面容出来了,我们的欢欣也出来了。特别是个头不大的杏黄菇,它几乎就躲在叶子里呼呼地长。有时,手中的棍子(棍子拉长了我们的手)随便一划,黄灿灿的杏黄菇,如揭开被子的小孩,活跳跳的就在眼前了。当然,这只是理想的一划。杏黄菇,上等菇,投放量极少的。它生长的地儿,需要经验来判断。经验者,经历过,验证过,这样的地儿上,还有些用处的。

而最辛苦的一回,是在横梁子(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名)拾松菇。那片松林子年轻得很,下面满是白茅草和棘刺。那片林子还有一个特点,陡峭。总之,行路极难,拾菇更难。从山脚开始,一路上爬,被雨水浸透了的白茅草,湿了鞋袜,湿了衣裤。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儿的藤刺,噗啦,噗啦——划拉得衣破裤烂,脸红臂肿。而菌子,恰巧就躲在里面。得用手中的棍子(没有棍子,寸步难行)扒开刺丛,或者草丛,闪开一条狭窄的缝隙,然后另一只手伸进去摘。如果,两只手的配合不协调,另一只手还没出来,一只手已经松开了,藤刺就会啪啦地扫在脸上,身上。幸好,有手中的松菇来安慰。

撷菇的日子,一定多雨。多雨的季节,雨说来就来,天上的乌云,哪怕是孤独的一团,只要它一翻脸,雨就啪啪啦啦下来了。把我们淋成落汤鸡也就不可避免的了。

就是这样,为了口中的那道好味,就得先品尝身上的苦味,辛味与酸味。最后,它们才齐刷刷地化作舌尖上的美味。

这也是自然之道吧。

撷菇记乐

我常常感觉到,有一种声音在悠婉地呼唤着我,回归自然吧。这种声音,我还没有彻底弄清楚,究竟来自于何方。

每次走出屋子,走进林子,整个人似乎灵性了。我的远古祖先,来自自然,自然中的秀木清泉,让他们获得了原初的文明。或者,像鲜卑民族的先祖,起步于那个神秘的山洞。多少年过去了,那种血脉不断,或者说,我们的血液里还有那种因子,时不时地泛起涟漪。

人,说到底,是自然中的一分子。像房龙想像的那样,把整个人类的所有个体,打包,装进集装箱,然后,沉入科罗拉多大峡谷。没有了人类,这个地球照样旋转吗?它会不会因此感觉到缺少了什么?

这是不用回答的。所以,我们既然来到这个星球上,就要努力把自己变得简单些,自然些。

林子里寻菇,我的眼前浮现这样的场景:一个从远古进化而来的人,穿着现代的衣物,白的,蓝的,黑的,颜色鲜艳,但是,并没有惹得鸟呼雁落。林子静极了,树梢上,鸟儿在鸣叫,叽叽,啾啾,喳喳,笃笃……倏忽间,噗啦——鸟儿振翅而飞,从树梢的这头,飞到了那边。有了它们,林子静得都能够拧出鸟语来。静寂的林子里,走着的这个人,他的眉骨有所收敛,远不如他的祖先那么突出;收敛的还有嘴皮,收敛得忒彻底,已经和老祖先没什么干系了。但是,他猫着腰,勾着头,东瞧瞧西瞄瞄的姿势,和几千年前的树林人没什么两样;他穿着防水防滑的胶鞋,但脚下浸出的水漫上了脚背,和几千年前的树林人没什么两样;嘁嚓嘁嚓嘁嚓嘁嚓的跫音和几千年前的树林人没什么两样。他,就是我。我在寻找,用最原初的方式寻找,寻找藏在落叶里的蘑菇。我要从那里找到最简单的快乐。

有了。就在前头,黑褐色的青杠树叶,被顶起来了,露出了鲜红的一角。对,红菇,据说能养血滋补的红菇。它的“伞”还没来得及撑开,那是它最诱人的样子,像一个胖嘟嘟的圆球。你看它,好像刚睡醒,还在揉眼呢。走上去,蹲下来,把树叶扒开,它的柄露出来了,白笋笋的,像熬过一个长冬的女人,换了短装,初露玉胳膊玉腿,连瞅一眼都要怦然心跳。

如果把时间倒回去几千年,回到三星堆时代,河姆渡时代,红山时代,对于这次惊奇的发现,我一定会哇哇啦啦地发出浑浊的喜声,还会把长着粗毛的手举过头顶,不停地挥动着我的拳头,或者用绿树叶遮羞,围着篝火跳舞,像壁画上的青蛙姿势般的舞蹈。用这些方式来宣告,向整个林子宣告,我的捕获与快乐。

可惜,我已经彻底被进化了。和眉骨嘴皮的进化一样,只有收敛。只听见,惊喜,忽啦地滑进了心湖,然后,像一扇闸门样的合上了。我轻柔地抚摸着,红艳艳的菌盖,白莹莹的菌柄。然后,放在生它养它的树叶上,给它摆最好的姿势,啪啪地摄下它的丽影,记住它的美姿。直到最后被收进筐子,我的动作熟练,表情冷峻。喜,不形于色,这是我进化的主攻方向,因为我一钻出树林,就进入了社会丛林,进入这个更为复杂的林子。在这个林子里,他们说,这叫沉着,这叫成熟,这叫稳重,这叫老练。老练,可以“音译”为老脸,这种老脸,被风霜被人心摧残,到最后的定格,喜怒都是泥巴色了。

拾起了这个红菇,我直起腰来,捶捶背,又继续猫着腰向前。嘁嚓嘁嚓……脚步轻灵起来,因为我满怀希望,似乎都能够嗅到新的发现了。果然,那边有个灰秃秃的家伙。别想蒙混过关,别以为,你长成这样我就瞅不着你啦。是的,它太素朴了,素朴得寒碜。如果要准确的描述它的色泽,还是银灰吧,只是灰得厉害,银得太闷,闷在灰色里,出不来。但每次与它的邂逅,我都要捂着胸口,闭上眼睛,默默感念一番。然后,睁开,蹲下,小心翼翼(其实,动作可以更粗莽些,它不像红菇,绿菇,松菇,绵实得很)扒开。它,整个地显出来了,亭亭玉立,像个芭蕾女孩。照样先摄下它的舞姿,尔后,带点暗劲儿,拔起来,翻来覆去地晃几圈,爱不释手地装进篮子。

它,就是难得的鸡纵菌。我知道,写错别字了,它的名字里的第二字,提土旁,一个繁体字的“从”,左右结构,我是没法弄出来的。所以还是改成习惯性的称谓,就叫伞把菇。你看,它像一把江南的油纸伞,古老,有故事,有韵味。仔细观察,才会知道“伞把菇”这个名字的奥妙。菌盖的正中,有一个尖凸出来的椎,像油纸伞伞把的延伸。而四周较平,有裂口(这是它和类似毒菇区别的显著标志),像是油纸伞的主人,那位有脾气的小姐,给撕开的。撕开了,反而更好看,更活泼,更俏皮。

据说,伞把菇是长在白蚁窝上的,一簇簇的,很是喜人。这些,都是别人的总结。而我们,从来就没发现一簇的伞把菇,都是零星的,孤独的,离群的。我不能回答为什么。只知道,它的味道极好。明朝的那个木匠皇帝朱由校,喜欢这个喜欢得不得了,当年杨贵妃要吃荔枝,累死了多少的快马?朱由校也不例外,派人上云贵高原给他找这个伞把菇,你说,要费多少的事儿啊。

因此,对于我等草民,邂逅伞把菇,那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啊。

舌尖记味

乡愁是什么?或许,就是黄昏里的那一缕炊烟,小河里的那一轮明月,舌尖上的那一道记忆吧。

而最后,全都化作了舌尖上的记忆,也只有舌尖上的记忆才是活色生香的。而且,距离拉得越远它越是清晰,无论什么样的人间至味都模糊不了它的轮廓,混淆不了它的独特。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鲜猪肉是有甜味的,腻巴的。就算顿顿吃肉,也吃不到那种味道——我的文字无法描述的味道。

而今,生为草民,吃着山珍。我的味蕾记忆,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美味牛肝菌,听听这名字,怕也要垂涎了。但我和它之间的故事,还真有点曲折。

看它的样子,状若牛肝,其貌不扬,只要土壤不是过于贫瘠,它一夜疯长,长出来的盘面,可以和向日葵不相上下。如果再大,一定是趴在地下,瘫软发霉,拾不起来了。它疯长,也速朽。就是这么古怪,让你看到,牛肝与牛粪,只在一夜间;美味与龌龊,只在一夜间;天堂与地狱只在一夜间。

第一次采牛肝菌,是受了朋友的怂恿。那次我们走进林子,一夜之间,冒出来好多的牛肝菌,宛若有人在指挥,有人在排兵布阵似的,从没有见过那么丰盛的景象,不由得你不动心。啧啧赞叹之后,同伴就说,我们采几个“年轻”的回去试试。看来,他也不十分肯定,也是受了眼前的诱惑。他继续说到,单独做,多放些生姜,大蒜,还可以放把米。焖熟后,看米和蒜是否变色。如果有金银花最好,解菌毒莫过于它了。

带回来,妻子见奇形怪状的,翻过来,背面状如海绵,迅即得出结论:毒菇。督促我埋进花坛里。我嘟囔着,心想,这东西,做有机肥倒是不错。

晚上,看电视,节目里正在介绍从玉龙雪山上采下来的“见手青”。和我埋汰的菌子一个样。而人家却哧啦哧啦地烹成了人间美味。于是,悔之不迭。正悔得肠子渐青,同伴打来电话,说,我们采的是美味牛肝菌,味道鲜得很,爽得很,滑溜溜的,入口即化……

第二次去,心花怒放,一遍遍念叨着,美味牛肝菌,美味牛肝菌,美味牛肝菌……走进林子一看,星星点点,零零散散。不禁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对,当初有眼不识金香玉,它还能够那样奉送吗?看,那些大个子早已趴下了,外面长满了白绒绒的霉丝,像一只只蜷缩的小刺猬。有了前边的味觉渲染与后悔不迭,我把能够捡起来的,都捡了回来。采回来,洗净,切片,焖烧,上桌。到底是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尝。一尝,果然,他们描绘的那些味道和感觉都有,没有描绘的,也有,只是我同样也描绘不出来。脑子,比舌尖到底还是要迟钝些,木讷些。

吃了几回,也就吃出些经验来了。要我说,牛肝菌拌饭,堪称一绝,无论形色口感还是味道。虽然我不是舌尖上的专门家,但我懂得,味道的组合,要达成最佳效果,必定要取长补短,相互提携的,最后形成和谐的整体。如果米饭单独吃,刚入口,有几分涩,几分滞的,待细嚼之后,才会有甜味儿洇出来。而拌上牛肝菌,完全就不一样了,无论是菌片,还是芡汁,附在米饭上,黄亮亮的。观其形色,颗颗米饭珠圆玉润,金黄透亮;试其口感,滞涩无影,腻滑如脂;咂其味道,甜润生津,芳香满口;放下碗筷,余香缠绵,盘桓不止。

寻常人家,能够享受这般味道,已是登峰造极。

还是那句话,对于味道,文字的描摹总是苍白的,实际的情形,我们的舌尖记得,也只有我们的舌尖记得。

他获记悟

上山,采菇,一种游历,一种生活。

采菇如钓鱼,钓的是心性和态度。在采还在菇,在钓还在鱼?不同的态度,出自人的心性,又会反过来改变人的心性。所谓生活方式,实际上就是心性的外显形式。

不要空谈什么淡泊明志。人间的哲理太多,不断地在耳旁唠叨,一般人也都懂,或者自以为懂,但都禁不住现实的摧折。追腥者追腥,逐利者逐利。坐而论道时,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什么知足长乐,什么淡泊明志,什么有舍才得……句句警言,字字哲理。能够知行合一,真心逍遥的,极少数。到最后,成江成海的心灵鸡汤都救赎不了我们的心灵,因为道理躲进了理性的堡垒,并不穿梭在行动的行列里。

因此,淡泊逍遥,我只信奉骑牛西去的老子;鼓盆而歌的庄子。除此外,就若严子陵,陶渊明一等的隐士,他们真正地把心放下来,垂钓以活口;荷锄以养家。当我向他们投去敬慕的一瞥时,我知道,我不能成为那样的隐者。因为我打小就隐在了人海里,一直都隐在人海里。“隐者”,他有独特的含义,他的后面都是高人和真人(非道家语,真正大写的人)。那我能够做什么?控制自己的脚步而已,让它从容些,再从容些。就如西方人津津乐道的那个故事,我要放慢些,再慢些,我愚笨的灵魂掉队了,我得等它。

林子里有蘑菇,路上有花香草香,还有甜津津的山莓。

不要妄谈谁最重要,因为那是目的明确的附庸,直奔目的而去,目的最重要。因此,一路的花香与草香,都成了匆匆而过的背景。当放慢脚步的之后,目的被稀释之后,一路的收获,也就更多。

我的同伴,随身携带的,除了篮子和相机,还有就是铲子和刀子。相机扫过去,逮住入眼的,摄下来。能够搬家的,他都要搬到自己的园子里。他的园子在屋顶,好几十个平米吧,那里是他的百草园,四季花开,四季葱茏。近百种的花木,都是这么搬运回去的,还有的,就是和别人交换得到的。

我没那么大的园子,几个平米的小露台,也搞得花样繁多,密密匝匝,再无立锥之地。和他一样,大多数都是从路旁林中搬迁来的。

在五月,农历的五月,薅秧时节,山上有一种山莓,长在棘刺里。成熟了,像成熟的桑葚,只是没桑葚颗粒大,但更圆溜,更葳蕤,更张扬,一颗颗,一簇簇,红了,紫了,黑了。里面全是汁,如蜜的汁。如果不怕刺,其实,一上山人就野了,哪里还怕刺?掐一枝,掐不断?它真的好结实,还有刀子呢,排上用场了。费了好大劲儿,终于弄到一枝,笑盈盈的——它笑盈盈的,我们也笑盈盈的。一屁股歪在石板上,像我的远古先祖一样,享受着林子带来的果香,心里是飘的,因为,想象着神仙也不过如此。

就是这样,人到中年,反倒“野”起来。野起来之后,感觉文明的市井总是一种桎梏,离开了草木的安抚就浑身不自在似的。这人的一生,是不是要经历这样的阶段:从呱呱坠地到上学发蒙的日子,懵懂着来去,完全就是一个自然人;到上学念书,我们就成了社会的人,越来越喜欢人堆,也越来越离不开人堆。及至中年过后,浮华散去,又开始回归,或者倾向性地回归到自然人的行列里,直到最后,化作大地的一掬泥土。

在回归泥土之前,我们又是自然中的消耗者。山风,溪水,明月,草香……都是我们消耗的对象。我们不用意识控制,连绵自来的取用,并不会让我们特别地铭记。倒是那些经历过一番波折的恩赐,让我们记忆犹新。

“那是什么?”

顺着同伴的手指望去,一根断绝了生机的青杠树,黑着脸,勉强地立着。这样的树,在林子里并不鲜见。有时,粗心大意,上一道坎或下一道坡,欲借它之力呢,没想到,手刚搭上去,啪啦……而这样的树,只要不倒,有时恰会带来惊喜,如同伴指的这一棵。

“木耳!”我兴奋得大叫。

转了半天,我们两手空空。没想到,腾开两手,是为了采撷更好的东西。

幽林记怯

心中有“鬼”,自然胆怯。

林子,有菇的林子,它们藏在大山的怀里。山外还是山,草木外还是草木。纵使光天化日之下,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阳光,就是我们的胆。胆怯,有时来自于未知,有时来自于阴暗。林子大了,阴暗的角落就多。蘑菇的牵引,闯进阴暗角落的机会就多。进去了,阴森森,瘆得慌。连忙弄出声音来,喊同伴,同伴不知扎进哪个鬼旮旯去了。他不应,倒是喊声在林子里回荡,在树梢上飘来曳去。一边怕着一边退着,抬头看树梢,上面被“分解”的光怪陆离的阳光,给树梢罩上了神秘的光晕,从被切碎了的缝隙里漏下来。因为神秘,所以害怕。怕什么,说不上来。要是说得上来,那也就不怕了。

我从来胆小。总以为读《聊斋》会做恶梦,因此,书买回来,放在书架上,好久都不敢碰。说大实话,不因了它的名头,我肯定不会买的。后来,没书读了,买来的都读过了,没办法,壮着胆,读《聊斋》。一读,知道自己完全错了。别的不说,单讲那里面的女子吧,婴宁、青凤、秋容,辛十四娘、宦娘,小倩、小翠、小谢……听听这些名字,宛然邻家女子。而风骨,个个在邻家女子之上,她们讲情重义,温柔体贴,纵使狐媚鬼女,何惧之有?后来,又读《阅微草堂笔记》。在我看来,蒲松龄的许多主题,得到了大才子纪晓岚的进一步深化,强化。那些狐媚鬼怪,比人义气,比人钟情,比人少算计,甚至比人更知书达理。我类读不透的地方,他在房梁之上,滔滔一番,讲得明晰剔透,让你如梦方醒,醍醐灌顶。鬼也好,狐也罢,既如此,又何惧之有?

这样读着读着,胆子倒大了起来。心想,冥冥中的“人”,比我类更有人味嘛。还不如和他们打交道呢。这样坚挺了一段时间,后来突然一灵,不对呀?他们,可是蒲松龄的,纪晓岚的,讲情重义,自然没得说。现实里的冥冥中“人”,哪有那么美?那么好?

心中的明媚,稀里哗啦,土崩瓦解。

俗语说,怕什么来什么。真是的,走过的那些林子,没有哪一座里没有坟茔的。有片林子,钻进去,似乎就是乱葬岗子。能在林间,千年安息,倒是阴福不浅。可是,打它身边路过的我们,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有时想,无论文明如何进化,我们的心中,总还有些谜团,怎么也解不开。比如生死,比如死之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他是巧妙地给回避了。

但我们得面对。如何面对呢?保持虔诚和谦逊吧。走在湿漉漉的树叶上,婆娑的声音仿佛来自那头。我提醒着自己,别从他们的身上跨过,别惊扰了他们的魂魄。毕竟,他们,是走在了我们前面的“人”。时间的秩序,有时候,就是辈分的秩序,作为炎黄儿孙,这是起码的认知。

一路走去,也参加过几回葬礼。让人最直观地感受到,生与死,就是里头与外头,彼时与此刻。我能够看见他,他凝固的姿势;他,却不能够看见我,也许看见了,是我不能感应。我们之间,有一种我们都看不见的阻隔。尔后,他静静地躺在地下,我仍在地面上行走。他的笑声,就在我的耳廓边回荡。这,真是奇妙,因为轻易地就跨越了阴阳之隔。

若论阴阳之间的交流,莫过于读书。有人说,他只读“死人”的书。到底有眼光。一个人,肉体已经化作了泥,但他的精神还在子子孙孙,孙孙子子间流淌,毕竟是凤毛麟角。

绝大多数,如林间沉默的“主人”,除了留给亲人的一点稀疏的影子外,啥也没留下。但是,就算路过,也不敢用乜斜的眼光去打量,用轻佻的行动去跨跃。我知道,人间,长幼有序;人心,敬畏有加。就算,它们的上面再好的菌子,也不要采撷,那是自然给予他们的祭礼。

但愿,我没有惊扰他们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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