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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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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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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妻

(一)伤痛

任雪拖着沉重的双腿离开了邢家村。尽管人已离开了那里,可是她的心并没有走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饱含着她童年的记忆;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胡同,都曾经留下过她追逐母亲的足迹。可是,如今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足迹了。母亲的足迹是被风吹散了吗?还是被雨浇灭了?亦或是被后来的行人给磨蚀了?她不知母亲的死该归咎于父亲,外公、外婆,还是自己。在邢家村的这两天,望着村中唯一的枯井和一排排人丁稀少的平房,偶尔听到街头巷尾在议论母亲的死,任雪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假如外公外婆当年不把母亲嫁人,假如父亲和阿柔成了亲,假如自己不去武汉出差,假如……今天母亲会是什么样子呢?每一种假设的结果任雪都不敢想像,也无法想像。总之母亲没了,带着一缕悲伤,一缕荒诞,一缕凄凉,一缕纠结没了。母亲的走对于她自己或是解脱,因为身边的人都还好,除了还会思念她的人。

在伤心悲痛之余,任雪也在深深地自责。明知母亲精神不正常,为什么不留在身边照顾她?当然她也没有想到父亲会意外地得到了宝贝,更无法想到父亲会买到假冒的安眠药,更无从想到妈妈会掉到下水井里……回想起妈妈的一生,任雪的眼泪已淌满了两腮。她也不去擦拭,她想让眼泪尽情地流,就像当年母亲的故事,母亲的人生,让它们随着时间自由地流逝吧!她该怨恨故事的导演外公、外婆吗?她该痛恨人性吗?她该恨自己吗?

(二)傻姑娘

故事还得从四十多年前说起。在辽阔的松嫩平原上,有一个村落,叫邢家村。村里有一百多户人家。邢远民家有三个女儿,长女邢大凤,次女邢二凤,三女邢三凤。邢妻也真不争气,三胎都未能生出个带把的。邢家虽未得子,但当时计划生育已开始施行,也只好作罢。好在三个孩子都聪明伶俐,乖巧可爱,邢远民两口子过得倒也舒心。

二凤七岁那年,得了一场不知名的怪病,在省城也没能够得到确诊。更为糟糕的是治病过程中用错了药,虽然最终孩子原有的病是好了,但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而且显得有些痴呆。邢氏夫妻想过几年也许会好一些,没想到孩子过了十几岁了还是不能说话,连去小卖店买瓶醋都费劲。邢家日子过得倒是殷实,只有二凤是块心病。

二凤每天不愿自己在家老实呆着,她整日里满大街乱跑。邢远民夫妻都在忙自己的活,哪有时间看着她?只有二凤的祖母邢老太太每天拿个竹棍,一边迈着裹足费力地跟着她,一边挥舞着竹棍连声咒骂。

二凤一天天在长大,转眼已经二十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这可难坏了邢远民夫妇。怎么办呢?嫁人吧,谁肯娶个傻子?若嫁给个傻子,两人可怎么过日子?不嫁人吧,老两口总有老那一天,孩子怎么办?委托给大凤、三凤吧,谁能如父母这般尽心照顾她呢?

邢远民与妻子商量来商量去,想出一个办法:自己家条件不错,如果能找一个穷人家的小伙子,说不上媳妇那种的,把二凤嫁出去,让他们生个孩子,傻不遗传,趁自己年轻,替二凤把孩子拉扯大。等自己老了,孩子也大了,孩子不会嫌弃自己的母亲,会让自己的母亲安度晚年,这样老两口将来在九泉之下也就闭上眼了。商量稳妥后,两口子开始四下托媒。

(三)青青子衿

又一个村落。村落的房子同邢家村的没什么两样。

又一条小河。河上的白鹅同邢家村的没什么不同。

又一堆垂柳。垂柳下的青年同邢家村的一样健硕。

劳作了一天的任松终于盼到了傍晚,夏日乡村的傍晚。他盼望傍晚,不是因为厌倦劳作,而是因为有一份期待。这份期待不是田里蟋蟀的叫声,不是红灿灿的落日余晖,不是母亲烧的喷香的饭菜,而是柳树下与情人的约会。望着情人那俊俏的脸庞,握着她软绵绵的双手,任松一天的劳累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听着熟悉的歌声,不用看,任松就知道,阿柔来了。

阿柔今天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上身的紧身白衫甫及腰部,透着玲珑的曲线。最显眼的是她那头乌黑的秀发,今日似乎格外平整。

“松”,她总是这样称呼他,“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

“你的头发今天好像显得比往常平了。”

“这叫‘离子烫’。我在城里弄了将近两个小时呢。”阿柔有些炫耀似地说。

任松将阿柔揽进怀中,右手轻轻抚摸着她平整的长发,一缕清香飘进任松的鼻孔,他不由得心中一荡。

“带我离开这里吧。依你家的条件,我爸是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我们走了,我妈怎么办呢?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再说妈妈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我能撇下她自己走?还有,我们能去哪里呢?我们又没文化,到外面也是出苦力。”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不能生育。你说了那么多,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找借口罢了。我若没有这个毛病,你早带我走了。”

“阿柔,我爱你是真的。咱俩相处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

这天两人吵了很久,最终不欢而散。

任松比阿柔大三个月。两个人小时一起玩过家家,小学在一个班,初中在一个班,初中快毕业时又一起辍学。真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二人逐渐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女,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像亲兄妹一样,特别亲,可就是不往那方面想。大概是彼此太熟悉,情窦初开时看对方没有新鲜感,反而是对外面的异性有兴趣。第二种就像任松和阿柔,从小就亲,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看哪个异性孩子都不如同自己一直玩大的这一个,于是,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对方作情侣。

就在去年,任松无意中得知阿柔有那个毛病。老实说,任松本人倒并不是十分在意这件事。他从杂志上了解到,人家大城市有些家庭就只有夫妻二人,叫什么“丁克”。农村虽然很少有人赶这种“时髦”,不过如果两个人感情特别好,想办法收养个孩子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但是任松担心自己的老娘恐怕不这样想。任松在家是一脉单传。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前,母亲得了白内障,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左眼最终失去了光明。任松知道母亲盼他快点成家生子,好延续任家的香火。如果自己娶了阿柔,老娘恐怕会死不瞑目的。再有,阿柔言语间向他透露过,她的父亲不看好任松家的条件,虽然没有明确反对女儿同任松往来,但是阿柔感受得到,因为她平时在家只要一提到任松,父亲就会离开屋子。阿柔曾多次劝任松带自己离乡出走,因为同村的年轻女孩有不少在外面打工的。阿柔也想到外面自己挣点钱。可任松却舍不得年迈的母亲。他就这样在亲情与爱情中煎熬着。

(四)香火

任松的姑妈住在邢家村,和邢远民家比较熟悉。当她得知邢远民夫妇的想法后,便来到了嫂子家。

姑妈向嫂子说明来意之后,任老太太连声称好。

“唉,妹子,像咱这样的人家,谁家姑娘肯嫁?虽说那闺女傻,但将来孩子不傻就行呗。任松早点成亲,让俺抱上孙子,虽说是‘倒插门’,孩子身上流的不还是老任家的血?这样俺就是到那边向你哥也有个交待。”

“那任松能愿意吗?他不是和阿柔好着呢吗?”

“唉,好有什么用?那姑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等晚上任松回来我跟他好好说说。”

就这样,姑嫂二人达成了协议,决定让任松上邢家当养老女婿。

当晚任松回来后,老娘把白天姑妈来的事向任松叨咕了一遍。任松当时就火了:

“妈,你怎么想的,我就是说不上媳妇也不能找个傻子呀!再说,我和阿柔好了这些年了,我死也不会给人当养老女婿……”

娘俩吵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任松像往日一样,起早下地干活。中午回来一看,母亲不在家。娘身体不好,向来很少外出,偶尔出门也就是到村南头父亲的坟头上去坐一会儿。若在往常,任松也不着急去找,可这天任松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得很,于是顾不上休息,匆忙到村南头父亲坟上去寻找母亲。

来到父亲坟前,眼前的一幕把任松惊呆了。母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旁边是一瓶空着的农药瓶。看来母亲已经断气很久了。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砖头,下面压着一张纸。任松拾起纸来,抹干泪水模糊的双眼,只见纸上写道:

“松啊,我去找你爸爸去了。你心中若有为娘我,就去娶那邢姑娘来延续任家的香火。你若还和阿柔好,我死不瞑目啊……”

任松的心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没想到,老娘竟因为这点事喝药自杀,这不是将自己吗?可能妈妈也知道自己和阿柔的感情,怕说服不了自己,这才下这步死棋。

在万分悲痛之余,在亲友和乡亲们的帮助下,任松料理了老娘的后事。他无心干活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呢?若再和阿柔相处下去,一是对不起老娘,二是能有什么结果呢?阿柔的家里死活不同意,若是携阿柔出走,又能到哪里去呢?自己从小在村里长大,大地方没去过,最远到过县城……

任松就这样迷茫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在姑妈的劝说下走进了邢家的大门。但条件是不办喜事,他要为妈妈戴孝三年。邢家答应了。

任松不知道,当他夹着行李离开他生活了二十来年的村子时,柳树下一个姑娘已经泣不成声。这个姑娘决定终生不嫁,她也真的在二十多年内没有嫁人。

(五)洞房

黄道吉日。这一天不知有多少对情侣开始牵手今生。

邢家村。这个村落并没有显得比别处有什么不同。

日落后。月亮似乎不愿看到今夜上演的大戏,它无声地躲进了云后。

这个夜晚在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中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对于邢二凤和任松则不同,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一个智商正常的男青年和一个不会言语的傻姑娘的新婚之夜。邢远民夫妇怕任松害羞,悄悄地躲了出去,到别人家玩麻将去了。

这天晚上格外闷热。任松将窗户推开,一丝风也没有感受到。菜园内蟋蟀不停地叫着,似乎在讲述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故事。街上一片漆黑,静得出奇,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

新房的摆设一应俱全。新打的组合家具,靠墙竖一面大穿衣镜,自家园内种的花被邢母移到房内几簇,满屋散发着清香。任松看了看傻妻,二凤相貌倒是不差,一米六四的个,皮肤白嫩,大眼睛,只是略显呆滞。虽称不上美女,中等人还是够得上的。若是不傻,还会更好些的。也不知她知不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白天客人来时她爸叫她点烟她就给人家点烟,叫她敬酒她就给人家敬酒。此时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二凤自是把目光都集中到新郎身上。

任松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突然,他的心一颤,因为阿柔常用这种目光看他。虽然二人眼神不同,可情形却有些相似。当他和阿柔在柳树下约会的时候,当二人没什么话说的时候,阿柔总是这样痴痴地望着他,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这时任松就会把脸凑过去,轻轻地吻阿柔一下……

“只盼太阳落山沟呀,让你亲个够……”这时不知是谁在街上唱起了《纤夫的爱》。任松心中一荡,挽住了二凤的手……

谁也不知道这晚在这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一年后,他们的女儿任雪来到了世上。

(六)邂 逅

邢远民给任松买了一群羊。从此,任松成了彻头彻尾的羊倌。他整日奔走在山坡上,挥舞着长长的牧羊鞭,口中时而哼着“坡上青青草”,时而哼着“我愿做一只小羊,坐在她身旁”。有时,空中飘来一片云朵,任松会驻足朝空中呆望,因为云朵的形状同阿柔俯身采撷野花的姿态十分相似;有时,路过一条小溪,任松也会停下脚步注视着溪水,因为水中仿佛现出了阿柔那婀娜的倩影。

任松每天早晨赶着羊群离开家里的时候,二凤有时会跟在羊群后面。邢老太太担心任松放羊没有时间照看二凤,所以她一发现二凤跟在羊群后面,就将二凤拽进屋内。二凤在家坐着也是无聊,邢老太一眼照看不到她就会离家上街,引得邢老太一边找一边骂。

任松在这个家里是没有经济大权的,家里的一切事宜都由邢远民夫妇说了算,任松只管干活就行了。这大概是由“倒插门”这种婚姻模式决定的。任松也不计较,要知道邢远民没有儿子,最后家里挣的这些钱还都得归他和二凤这一家。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转眼,任雪已经七岁了。

这一日任松去县城卖羊毛,卖完羊毛后去一家小店打间。任松要了二两小烧,一盘地三鲜,一碗拉面。没吃几口,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嫂子,给您,总共十斤,这是剩下的三块钱。”这人边说边把一兜蒜递给饭馆的老板娘。

这不是阿柔吗?任松的心立刻跳了起来。只见她昔日波浪般的长发只挽作了一个发髻用绒绳扎着,脸颊也没有先前那般饱满了,腰间扎个围裙,裤角上零星分布着几点污渍。

自从做了邢家的上门女婿,任松就再也没有见过阿柔。那年回村变卖家里东西的时候,听说阿柔去外面打工,也不知在哪儿,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县城遇见了她。

这时阿柔也看见了任松。她略微愣了一下,随即闪到了后厨。

过了不到五分钟,阿柔从后面走了出来,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她来到任松桌前,递给他一张纸条,然后走出了饭馆。任松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道:“我在东三条街邮局旁的巷子里等你。”

任松哪有心情再细品酒菜?狼吞虎咽了几口,起身离开了饭馆。

县城的路任松很熟,不一会便来到了阿柔告诉他的地方。任松几步抢上前去,没等他张开双臂,阿柔已扑到他的怀里。

“柔,这些年你去哪了?你结婚了吗?你丈夫对你好吗?”任松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不知该先问些什么。

“我没有结婚,我也不会结婚的。自从你离开了咱们村,我整日想你,我妈看我这个样子,便托人在县里给我找了这家饭馆打工。老板娘人还不错,对我挺好的。你在她家过得怎么样?”

任松咬了咬嘴唇,没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不用说,阿柔就知道他在邢家的境况了。

“阿柔,别这么傻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我就这命了,我们今世算无缘了。”说到这儿,任松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该回去了,”阿柔哭着说,“出来久了老板娘会不高兴的。你以后有时间来县城就来店里看看我吧!”阿柔说罢转身往饭馆走去。

“阿柔,等一下,”任松喊道,“跟我去买样东西。”任松知道附近有一家工艺品店,那里卖的玉饰品非常漂亮。于是他领阿柔去花了二百元钱买了一对龙凤佩,自己把龙留下,把凤送给了阿柔。

晚上五点来钟任松才到家,到家自是先把钱交公。他总共卖羊毛卖了一千一百元,用二百元买了玉佩,没法报帐,自是向岳父撒谎,说是羊毛掉价,加上质量不好,脏,没卖上价钱。邢远民并没有说什么。

从这儿以后,任松每次进城办事,总是去阿柔工作那家饭馆吃饭,每次也都能有机会同她聊上一会儿。

(七)东窗事发

相比于周围的村子,邢家村的村民算是比较有头脑的。八十年代刚开放的时候,村里就有收鹅、鸭毛的。后来收鸭毛利小了,人们又开始收皮货。伴随着河北辛集皮革城的建立,皮革生意火了起来。邢远民联合两个朋友,开始走村串屯,收购马、牛、羊的皮。

这年秋天,邢远民去县城存钱。办完事后,来到老客户老张那儿。任松每次来城里送羊毛都是送给老张。二人聊起最近的皮货行情,就说到了春天时羊毛的价格。

“老张,你也不讲究啊!咱们都是老关系户了,春天那次你怎么还压我羊毛的价?”

“哪有的事啊?我收你的羊毛一直都按开始定的那个价。”

“不对呀。我姑爷说那次你按……唉呀,任松这小子……我明白了。”家丑不可外扬,邢远民不想家里的事给外人知道。

二人喝了两瓶老白干便各自赶大客回家了。

到家后,邢远民把任松叫到自己屋内。

“任松啊,你到我们家也有七、八年了,你说这几年我和你妈对你怎样?”

任松听了一愣,老丈人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

“我从小受苦,在这儿过得比在家的时候强多了。”

“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二凤的事吧?”

“我怎么会呢?你们对我这么好,二凤又这么可怜。再说,我做什么事的时候总会想想小雪的。”

“这样就好。那我问你,春天那次送给老张的羊毛到底卖了多少钱?”

任松一听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你用那二百块钱干什么了?我也没见你添什么东西,你又不抽烟,不耍钱,还不快说,怎么花掉的那二百块钱?“

任松怎能说出给阿柔买玉的事?只是推说不小心弄丢了,回来没法说,才撒谎说羊毛掉价。邢远民自是不信,但也不能因为二百块钱太过申斥女婿,责说几句便让任松回屋睡觉去了。

任松怕那块玉佩戴在身上有朝一日被岳父岳母发现引起盘问,便将其藏匿在衣柜的包袱内。也偏巧这一日二凤找自己的衣服,她头脑本就不灵便,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件蓝裙子,无意中翻到了任松藏玉佩的那个包,发现了玉佩。她只觉这东西挺好玩,便随手揣进了自己兜里。

转眼春节已至,家家户户走门串亲戚。二凤姑姑家的小青来舅舅家串门。说来也巧,小青正好戴着一块玉佩。二凤见到小青的玉佩也掏出了自己的玉佩。邢母见了忙问道:

“二凤,你这玉佩从哪儿来的?共有几块?”

二凤不会说话,却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做手势比划说一块,是从任松的包里找到的。

邢母没说什么,心里却在狐疑,因为邢远民曾跟她说过任松昧钱的事。碍于亲戚在这儿,邢母也没说什么。等小青她们走了,邢母把任松叫到了跟前。

“任松,你那块玉佩是哪来的?怎么光有龙没有凤啊?用什么买的?你的钱哪来的呀?你是不是用卖羊毛赚下的二百块钱买的?你把那只凤送给谁了?”

眼见事情败露,任松也无法解释,只能任由邢母去骂,反正自己就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吭。

邢母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通也累了,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将任松赶走,她使劲把门一摔,到邻居家打麻将去了。

此后,任松再也摸不到家里的一分钱。他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城里与阿柔相会。无奈,他只得在心里清出一块地方,小心翼翼地将阿柔放了进去。

二凤对任松倒是好,每日见任松回来,她便把饭给丈夫端到桌上,然后倒上半杯白酒,晚上从来都和任松用一个铺盖。

(八)挥着翅膀的女孩

任雪在一天天长大,完全不顾将父母催得老,将外祖父、外祖母催得更老。

这一年,任雪已经十六岁了。她在邢家村度过了十六年,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十六岁的女孩正值青春年少,正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十六岁是纸上有诗,诗中有梦,梦里有笑也有泪的花季。

任雪爱父亲。父亲每天似乎只知道干活,他那张脸完全不像三十来岁的样子。她很少见到父亲笑。任雪知道,能逗父亲笑的也只有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任雪逐渐知道父亲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甚至知道父亲先前和同村姑娘阿柔的故事。小雪很同情父亲,但她更同情母亲。母亲虽不会用言语和自己表达什么,但透过她那略显呆滞的眼神,小雪能够感觉得到,她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她爱自己。

任雪课后尽量在家照顾妈妈,自十二岁后妈妈哪天穿哪件衣服,隔几天洗头都是小雪来安排。如今小雪十六岁了,她成了家里的主角,二凤和任松吃饭时都望着她,望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

小雪该考高中了。据小雪的老师讲,依小雪的成绩考省重点中学应该没有问题。任松知道,依自己家的条件功小雪上学还是不成问题的,邢远民这些年做买卖没少赚,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年夏天,邢家村西瓜大丰收。由于雨水充沛,加上外地西瓜受灾,邢家村种西瓜的农户着实狠赚了一把。小雪在这年秋季也收获了人生的第一颗丰硕的果实——如愿考入了县城的唯一一所省重点中学。家里特意请来了亲朋好友为小雪祝贺。二凤也咧着嘴挨桌地为客人敬酒。看着母亲傻呵呵的样子,想到自己就要离开母亲,任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自从小雪进城上学后,任松总是感觉身边空荡荡的。整日守着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婆,无法与她交流所思所想,无法与她分享喜怒哀乐,她似乎也不知道别人的喜怒哀乐。前些年有孩子在身边,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看她淘气,哄她开心,教她做人识字,任松过得还蛮充实。现在小雪走了,守着这个傻老婆,每天任松干活回家后躺在炕上真是一个字——空。

而对于二凤则不然。小雪走后,她对任松更加依恋。小雪从生下来就是邢母照顾,二凤并未为之付出半分辛劳。小雪小时她只是无聊时望着这个和自己智商在一个线上的小天使感觉开心,小雪长大后她只当多了个妹妹。可现在这个“妹妹”一走,她便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任松身上。任松如果在地里干活,她就满街乱走,有时也去田里找任松。任松偶尔打会小麻将,她就去局里跟着。

任松一天天渐感难以忍受。傻老婆整天跟着自己,见到都烦。这时邢远民夫妇已年近花甲,家里一切事项自然是由任松做主,在邢家受的这些年的气任松想要往出吐了。

(九)物是人非

又是一年六月天。

又是一年高考季。

任雪快要高考了。

任松隔三差五就去城里看小雪,顺便给孩子带些好吃的。

高考前两个月,学校召开家长会。会上有几位学生的母亲向大家介绍了自己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起了如何如何的作用,分享了一些教育孩子的经验。任松听到这些,不禁为小雪感到一丝委屈,同时也觉得自己并未完全尽到父亲的责任。

开完家长会,任松来到客运站。他没坐去邢家村的大客,而是坐上了通往自己故乡的汽车。

自从给母亲烧完三周年,这是任松第一次回老家。这里的变化也不小。原来的土坯房几乎已经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砖瓦房。他和阿柔初恋的见证——那棵老柳树也不知被谁砍去了,只剩下一截树根在那里默默地承受着日晒。柳树旁的那条小河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干涸了,河底是一堆败草,有的草上还缠着废弃的塑料薄膜。

村头一条崭新的水泥公路代替了原来的砂石路,一直延伸到三里外的新民村。任松家所在的这个村落没有学校,任松和阿柔是在新民村度过了六年的小学时光。

记得上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起了大雨。那时还没有这条水泥路,甚至连砂石路也没有。身量不高的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上、下学的路上。阿柔那天穿的是胶底靴子,一不小心,踩了一颗钉子,痛得她都要哭了。那天是任松把阿柔背到家的。任松长得并不壮,一路上不知歇了多少次。等他们两个回到家时,几乎都快要看不见路了。因为此事,阿柔送给任松两个大记账本,让他作练习本用。

还有一件事。也是发生在夏天。那天刚放学就下起了大雨。其他的孩子都是一头扎进了雨中就朝家里跑去,只有任松、阿柔和同班的许静没有下决心开拔。眼看雨越下越大,道路越发变得泥泞起来。

任松他们上课的教室一侧有个门斗,是用来储存冬季取暖用的柴禾的。三个孩子一商量,决定今天不回家了,在门斗里过夜。

天渐渐地黑了,雨也停下来了。

学校规定,每天晚上要有个老师来学校值班。这天是美术老师肖思文的班。肖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于是他教自己的儿子肖辉代替他。

肖辉来到学校后,将教室逐一检查一遍,发现了这三个孩子。他问这三个孩子为什么没有回家,孩子们说因为先前雨太大。肖辉听说他们想住在门斗里,担心他们的安全,于是将他们赶了出来。

怎么办?这时天已经黑了,回家是不可能的了。许静提了个建议。许静的姨妈家住在新民村。许静说姨妈家在原来住房的后院盖了一所新房,现在还没有人住,不如到那里去住。

商量完毕,许静领着任松和阿柔摸到了姨妈家。三个孩子担心大人批评他们放学不回家,也没敢惊动前院的大人,从后窗户摸进屋,在里面悄悄地过了一夜。

……

往事历历在目。

故事中的人却不知道身在何方。

任松信步所之,不由自主地踱到了村外,来到父母的坟前。坟头已长了不少野草。任松俯下身,将显眼的长草薅掉,又添上几把新土,呆立了一会儿,迈步悻悻地又回到了那截枯树根前。

自从那年玉佩事发之后,任松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阿柔。任雪十岁那年,有一次他听隔村的人说,阿柔全家搬走了,因为阿柔的父亲原来是村里的会计,上边来查帐,于是,她家连夜离开了村子。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什么地方,走了有多远。

任松坐在树根上,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心里想:“今生大概是再也见不到阿柔了。”

(十)左右为难

金秋。凉风飒飒,碧空如洗。

武昌蛇山。小道蜿蜒,树木苍翠,黄花满山,径幽香远。

站在蛇山脚下,仪态万方的黄鹤楼入目可见。此楼盘踞于黄鹤矶头,上冲云霄,下瞰大江,留神仙跨鹤之说,呈典雅端庄之态,当得起高、险、奇、妙四个字。此处不但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经年到此的游客更是腹有诗书,胸藏锦绣。

休闲区的冷饮厅内有不少走累了的游客在此休息。靠近南侧窗户的一张桌旁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两人年龄也就在二十六、七岁左右,男的中等身材,留着寸头,眉宇间略微透出一点富二代的气质。女的身高看上去不逊于男的,留着披肩的长发,发前别着一副太阳镜,她一边用吸管啜饮着奶茶,一边对男的说:

“伟强,我真不太习惯这里的气候,太热了,我们还是留在哈尔滨吧。”

“小雪,在哪儿都是习惯的问题。在这儿呆上一年二年,你就会嫌哈尔滨冷了。”

“其实,我主要还是不放心我爸我妈。你知道,我妈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在城市里面总得爸爸照顾,我怕爸爸一时照顾不周,妈妈再走丢了。伟强,你就不能和我留在哈尔滨吗?”

“我不是说了吗,在武汉我父亲有很多关系,而在哈尔滨我是两眼摸黑。你跟我来武汉,什么都不用管,愿意上班就随便找个工作干,不愿上班就做全职太太。而在哈尔滨我们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你知道现在创业多难啊?”

女的沉默了三、五分钟。她将手中的奶茶轻轻一推,站起身,说:

“别说了,明天我就回哈尔滨。你要是真的爱我,就来哈尔滨找我吧。”说罢,拿起皮包转身就走。

两年前,任雪大学毕业后在哈尔滨一家公司做业务主干,因不放心住在乡下的二凤,便把任松和二凤都接到了市里。邢远民夫妇因闻不惯城里的汽油味,怎么也不肯去,决定老死在乡下。好在二老身体还好,任雪也就由他们自便。

在城里二凤整天坐在屋里自是不肯,整天吵着往外跑。城里车多,任松就在后面跟着她。有时二凤还烦,还想甩掉任松。任松又怕她出事,所以这份工作对他来说甚至不比在乡下干活轻快。

伟强是武汉人,是小雪在哈尔滨上大三时认识的。毕业后小雪建议伟强留在哈尔滨,可是伟强在哈尔滨靠了半年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回到了武汉。伟强的父亲是武汉某家银行的行长,替他在武汉安排个工作并不困难。伟强让任雪也来武汉,二人奋斗两年就结婚。小雪也很喜欢长江和黄鹤楼,只是对母亲放心不下,总不能拖家带口把父母都带到武汉。这次任雪去武汉出差,和伟强又没有统一意见,这才吵了起来。

出差已经两周了。在火车上任雪的心也不能平静,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爱伟强,也爱自己的事业,更爱自己的母亲。如果把父母带到武汉,一想到自己的傻妈生活在伟强一家人的眼皮底下,小雪就不敢往下想。她要强,她不想让别人看不起自己的妈妈。

一上火车,任雪就给爸爸发了微信,告诉他自己十二号下午六点十二分到哈尔滨站。

(十一)丢盖的下水井

下了火车,任雪打个出租向家中驶去。来到家门前,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天已渐黑了。

“妈”,任雪打开房门喊了一声,随即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可能妈妈又出去瞎走,爸爸跟她去了。”任雪想。她赶忙给爸爸打电话,可是电话竟然在厨房里响了起来。原来他们出去没带电话。一路奔波,任雪也累了,急忙洗了个热水澡,换身衣服躺在床上睡着了。

十点来钟任雪突然醒来,发现爸妈还没回来。这时她才注意到床头柜上的储钱罐下压着一张纸。任雪打开一看,是任松留给她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小雪:

爸爸和阿柔的故事你应该也知道。我找到她了。我们到外地生活去了。我走前给你妈服了安眠药,你到家之后过个四、五个小时她就应该能够醒。你妈就留给你照顾了,这也是你外公、外婆的心愿。

我的生活你不用担心。

照顾好自己!

我也没脸再见你们。你也不要找我。

爸爸

任雪呆住了。

爸爸和旧情人走了!他舍得撇下自己和妈妈,就这样走了?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在屋里呢?

任雪在屋里呆不住了,她急忙跑下楼,楼下小卖部的吴大爷与她家比较熟。“吴大爷,您今天看见我妈了吗?”——任雪焦急地问。

“昨天你妈和你爸一起回来的,今天……今天我还真没注意。”吴大爷慢条斯理地说。

这下任雪可慌了,急匆匆往小区外跑去。

任雪跑遍了前街后巷,也没有寻到母亲的踪影。附近认识的人她也都问遍了,谁也不知道二凤的下落。看来只有明天去派出所报失踪案了,如果明天还找不到她的话。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任雪只得去派出所报了案。民警说尽量协助寻找,但任雪心里清楚,不会起太大作用的。

夜幕降临了。任雪在屋里坐不住,她来到了街上,漫无目的地压着马路。秋日夜晚的哈尔滨还是挺美的,街旁的夜市还没有散去,三三两两的人们还在大排档里吃着烧烤。突然一阵凉风袭来,将任雪的纱巾吹落到了地上。任雪急忙俯身去拾。

“唉呀,前面这个下水井的井盖不知又被谁偷去了,这些人也太缺德了。”任雪想,“不知附近有没有砖头之类的东西,”任雪想用个什么东西在井旁做个标记,以免夜行的人们不小心掉进井里。她左顾右盼,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突然瞥见井旁有个小东西,她走近前去一看,是一个鞋跟。

任雪见这个鞋跟特别眼熟。是妈妈的!这双鞋是去年春节她给妈妈买的。为图吉利,她还在鞋跟的底部刻了个小人,为的是踩小人。任雪的脑袋“嗡”的一声,莫非母亲掉进了下水井里?任雪往井里一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只好去派出所向民警求救。

(十二)伤逝

望着面前被打捞上来的母亲的尸体,任雪的大脑一片空白。母亲的脸已经浮肿,但仍能辨认出来。她的头发散乱着,浑身脏兮兮的,左脚穿着任雪为她买的鞋,右脚是光着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为何会掉进井里?”

在任雪的再三请求下,民警先帮助她将二凤的尸体抬到了家里。

送走帮忙的人,任雪马上开始忙活起来。她先是将母亲身上的脏衣服扯下来扔掉,然后用温水将她从头上至脚下清洗干净。任雪不打算买寿衣给二凤穿,因为她觉得母亲还很年轻。想到母亲很喜欢去年夏天在临街市场买的那条红色连衣裙,任雪去从衣柜里找了来,费了好大劲才给母亲套上。

经过好一阵子的忙乱,任雪终于将母亲收拾停当了。她坐下来,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回想起一幕幕的往事。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抱着自己去看爸爸放羊。有一只羊正在树旁安静地吃草,二凤为了好玩,将任雪放在了这只羊的背上。这只羊是羊群里面性情最温和的,它一动也不动,继续安静地啃着青草,任由小雪揪它的脖颈,拍它的脊背。突然,从柳条丛中窜出一只野鸡,将这只羊惊了一下,它前蹄一抬,向前跑去,一下将任雪从背上掀了下来。任雪惊得大哭。虽然没有摔坏,可是,因为这件事,任松将二凤抽了十来鞭子。

任雪的小学一、二年级是在邢家村读的。邢家村很落后,学校也很小,根本没有院墙,南来北往行人自由穿梭。

任雪一上学,二凤有时在家无聊,她就会逛悠到学校。小雪课间同小伙伴们在学校院子里活动。她们玩一种游戏,叫做“丢口袋”。这种游戏是三人一组。两边的孩子轮番用口袋朝中间那个孩子身上投,如果投中了,中间那个孩子就要下来,按顺序将两侧孩子中的一个换到中间去。如果中间的孩子能够接到口袋,那么她就等于存了一分,就可以等到被击中两次后才被替换掉。

二凤来到学校,她如果看见小雪在边上用口袋投别的孩子,她就站在那里一边静静地看着,一边傻笑。可是如果轮到小雪在中间,两侧的孩子用口袋往小雪身上投,二凤就会用自己手中的大口袋去朝人家孩子身上扔,搅得孩子们无法继续游戏。

……

望着永远归于寂静的母亲,回想起这些年的一幕幕往事,任雪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淌了下来。

在左邻右舍和朋友的帮助下,任雪料理完了母亲的后事。

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任雪感到有一丝冷。母亲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吗?想到当年外公外婆让母亲出嫁生儿为的是让自己成人后来照顾母亲,可是自己……一想到这儿,任雪不由得深深地感到内疚。

爸爸在信中不是说给母亲服安眠药了吗?为什么她会跑到街上去呢?难道是她提前醒了吗?为什么会醒这么早呢?

任雪向单位领导请了一周的假。她没有心情上班,甚至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她都会感到失落。一出门,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吞噬母亲生命的下水井的方向走去。来到那口井前,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在责问吃人的井缘何吞去母亲鲜活的生命。一回到家,她就盯着相片上的母亲呆呆地发愣,那是自己考入大学那年照的全家福。妈妈穿着一身红裙装,嘴角上洋溢着傻傻的笑。

任雪不想在这个家里再呆下去,她想出去散散心。

(十三)暴 富

自打那日任雪去武汉出差,任松便整日在家看着二凤。一日三餐,二凤出门他就跟着。这天二人路过一家彩票站,任松听里面吵吵嚷嚷的很热闹,便领着二凤走了进去。

屋里大声嚷嚷的都是分析彩票中奖号码走势的。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群蠢人,非是要在没有规律的事情中去寻找规律。

“又他妈没中!”前面有个中年男子一边骂一边将一个烟头愤怒地扔到了地上的纸篓里。这人转过身来,任松一看,原来是同村的刘七。

“这么巧!你们在这儿附近住?”刘七率先同任松夫妇打起招呼。

“是啊。你怎么在这儿?”

“财哥带几个人包了份活,在离这儿不远的工地拆迁。对了,我们那儿还缺人呢。你想干不?”刘七问任松。

“工资把握不?”

“三天一开。承包商是财哥的姐夫。”

任松想了想,整天在这儿干呆也没啥意思,干点活挣点钱还能宽绰宽绰,于是答道:“明天我把二凤送回村,后天去工地找你。好吗?”

就这样,二人达成了协议。

第三天,任松如约来到工地上工。拆迁的活他以前也干过。场地上机械轰鸣,尘土飞扬,工人们都戴着安全帽,有的拆,有的挖,有的运。

这一天任松被安排清理一个墙角。他刨着刨着,一镐沙土带出一个东西来。这东西似乎是青铜做的,有三条腿,上面一侧是尖的,向上翘着;一侧是簸箕口形的,腰部还带个把手。

任松觉得这个东西好像在古装电视剧里见过。他看左右无人,拾起这个东西藏在了腰间。

第二天,任松向工头扯了个谎,请了一天假。他来到一个古玩商店,让人家帮他看看他挖到的是个什么东西。经这里的专家鉴定,任松挖到的这个东西原来是西汉时期夫余人入汉朝进贡汉武帝赏赐给他们的青铜爵,是当时饮酒用的。

任松怕人家骗他。他走了七、八家,经过几番侃价,最后将这个青铜爵卖了二百多万。

回到家后,任松躺在床上,高兴得睡不着觉。他从生下来家里就不富裕,为了九泉下的母亲,他违心地入赘到邢远民家。在邢家他只有尽干活的义务,基本上没有什么权利。这几年邢远民夫妇老了,将财权移交给他了,可是供小雪上学也弄得家里紧巴巴的。

这一次可是发了!

二百万怎么花呢?

要是阿柔在身边该有多好啊!

这时,任松想起了阿柔。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她会在哪里呢?

想到阿柔,任松激动的心冷却了下来。他点上一枝烟,开始无聊地摆弄起手机来。

任松打开微信,点了一下“发现”按钮,开始搜索“附近的人”。一排头像呈现在任松的面前。任松用手指将图像慢慢地向上移动,发现有个头像是一枚玉佩,这枚玉佩同自己那年送给阿柔的那枚玉佩很是相像。头像拥有者的名字叫做“木公”。

出于好奇,任松同名叫“木公”的这位微友打了个招呼。不一会,对方发来了加好友申请。

任松通过验证后,对方先发来了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女孩迎着喷薄的红日,周围是齐膝的青草,她下身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上身是紧身甫及腰部的白色涤纶衫。

任松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她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阿柔。

这张照片是阿柔十八岁那年端午节两个人早上踏青时任松给阿柔拍的。

二十年了。

上帝再一次让两颗心碰撞。

(十四)重 逢

原来阿柔也在哈尔滨。

那年因为阿柔的父亲担心上边来查帐,这才携家带口连夜搬到了吉林省的一个小县。他曾经托媒给女儿介绍了不少人家,可是阿柔都不同意。父母都知道女儿的心思,见她这样固执,也是无可奈何。

过了不到一年,阿柔在家闲着无聊,于是同相好的姐妹到哈尔滨来打工。由于她没有什么手艺,又不愿一辈子给人出苦力,她父亲后来掏钱让她在服装学校学裁剪。毕业后阿柔找了一家服装厂,后来又跟朋友学服装设计,打拼了十几年,前年开了一个精品店。

那次在老家县城阿柔同任松分手后,始终没有得到任松的消息。后来经过打听,她才知道任松一家都从邢家村搬走了,但去了哪里村里人也不肯告诉她。阿柔觉得邢家村的人对她似乎十分警惕。

那时阿柔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任松了。

十一号这天,任松与阿柔相约在万达广场的一个咖啡屋。

此时,任雪已经给任松发了信息,说她明晚到哈市。

任松依稀还认得阿柔的模样。只见她长发底端烫着小卷,身着白色套裙,脚下一双高跟凉鞋。先前那双大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只是眼角已略有皱纹的痕迹。她的双唇应该是涂过些许唇膏的,只是得志的外表里隐含着一丝忧伤,一丝凄凉。

二人足足对视了十分钟没有说话。

“松……真的是你”,最终,阿柔先开了口。她还是用老称呼来称呼他。

“你还好吗?”任松似乎不知该问什么,机械地问了一句。

阿柔没有回答,她鼻子一酸,扭过身去。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任松支吾着问道。

阿柔擦干了眼泪,平静一下心绪,喝了一口咖啡,这才慢慢向他述说离别后的往事。

任松的心宛如热浪翻滚。的确,他欠阿柔的太多了。阿柔为了他自己独身这么多年,受的苦可想而知。

“阿柔,其实这些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幸福,我感觉到我这辈子都白活了。当年你知道,这桩婚事我是不愿意的,是母亲的死迫使我无法选择,我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闭不上眼啊。毕竟现在任雪是姓任的。只是我亏欠你的太多了,恐怕只有来世才能报答你了。”

“别说这些了,咱们都快奔五十的人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阿柔,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任雪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她也能照顾她妈了,我打算把剩下的时间分给你。你看……行吗?”

“不,这些年我一个人都习惯了,你还是做你的好父亲、好丈夫吧,别让你女儿对你失望。”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柔,你还不知道,我在工地挖到个汉爵,卖了二百多万。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座城市,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你看行吗?”任松激动得竟有点语迟了。

“当年我让你领我走,你为什么不肯?现在我都人老珠黄了,你不嫌弃我?”

“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年轻。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任松从兜里掏出一个蝴蝶结,这是他二人当年定情时阿柔送给他的,这些年来他始终未曾丢弃。

“你答应我吧”,说罢任松跪了下来,“你不答应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眼看周围的年轻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阿柔脸红了。“干嘛呀,不怕人家笑话?你得让我准备一下啊。”

任松看阿柔答应了,这才站起。

“那你家里的傻老婆怎么办呀?”

“她现在在乡下。前几天我到工地干活,把她送回去了。”

于是,二人相约晚上十点在火车站不见不散。

任松怀着激动的心情朝家走。这时,刘七给他来了个电话。

原来二凤在乡下呆了几天就不干了。邢远民夫妇知道她是要进城找任松。正巧这天刘七要返城,于是邢远民委托刘七将二凤送了回来。

刘七让任松到火车站去接二凤。任松没办法,只得先将二凤接到了家中。

任松在同二凤回家的路上盘算,女儿明晚就到家了。我得先想办法让二凤睡到明天晚上,等女儿回来我就不用管她了。其实任松也可以等小雪回来当面交待好再走,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只怕到时又走不了了。

任松知道二凤喜欢喝红酒,于是买来几片安眠药碾碎放在里面,晚饭时给二凤喝了。他又给任雪写了一封信,用储钱罐压住,放在了床头柜上。信的内容自是他离家的前因后果。

二凤吃完饭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看着熟睡的二凤,任松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但一想到对阿柔这些年的亏欠,任松一狠心,拎起背包走出了房门。

令任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买的安眠药质量不过关,他走后的三个多小时二凤就醒了,就出去找他,跑着跑着脚下一个没注意,掉进了下水井里。

(十五)故园

任雪不想去别的地方,她想回邢家村看看外公和外婆,看看自己的故乡。

这是一个萧瑟的村庄。富裕起来的农民盖上了砖瓦房,然后将老人和孩子丢在家里,到外面打工挣钱。街上行人很少,偶尔能见到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着。家家开着窗户,不知从谁家屋里飘出了二人转的声音,唱的是秦香莲的哭腔,悲悲切切的。任雪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母亲小时满街乱跑的样子,后面紧跟着一个小脚走路的老太太。也不知她走的这条路母亲小时曾跑过多少次。

不知不觉间任雪来到了外公家门前。这个家还是老样子,任雪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在这里长大的。大门并没有关,先前院内的花都已不复存在了,大概是外公外婆年岁大了,没有精力照理。园内两侧的玉米都已枯黄,下垂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靠近甬道的几株红辣椒却格外鲜艳,几场秋霜竟没能将它们奈何。

走进上院,任雪见自己小时玩过的玩具车被扔在小棚里,塑料已经快风化了。院墙上搭着玉米穗和红辣椒,几只鸡正在墙角觅食。

任雪惴惴地拉开房门,只见外婆正坐在炕上缝袜子,显得比六年前苍老了许多,或许是远离亲人生活孤单的缘故吧。外婆的眼睛并不花,做针线活还不用戴眼镜。她看见任雪了,忙放下手中的活来招呼她,给她倒水,问她这,问她那,给她讲村里每天发生的新闻。

小雪不知该如何向外婆说母亲的事,但终究不能不告诉她。她不想隐瞒,因为在小雪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在怨恨外婆,她和外公是这个故事的策划者。如果他们当初不把母亲嫁人,母亲也许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当然世上也不会有她任雪了。

“姥姥,我爸找到阿柔了。他们两个走了。”任雪面无表情地说。

老太太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问任雪:“你回来了,你妈一个人在家能行吗?”

“我妈……我妈……我妈她掉下水井里死了……”

邢母听后并没有放声大哭,她继续缝补着手中的袜子。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她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下省心了,”便走进了内屋。

小雪在村子里只住了两天,然后便找地方散心去了。

从此,在邢家村的小卖部旁、大街上、地头上、场院里,人们时常能看到邢母,她不修边幅,长发蓬乱,看见有人便怯怯地走上前去,开口重复着下面这段告白:

“我真傻。我明知道,当年任松对二凤是没有感情的,但为了将来她有个着落,我还是托人给二凤张罗婚事,我想孩子将来会拴住他们两个的。开始的时候这小子还是蛮乖的,他们还给我生了个大学生。谁知后来这小子竟变了心,和那个小狐狸精跑了,害得我女儿丧了命,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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