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年痴呆症状特别明显了,一到街上就想不起是来买什么菜的,有时一个问题要接二连三地问个六七遍。母亲的腿脚也越来越不方便了,几十年的老痛风已使她的双脚变形严重,拄着拐杖走三四百米路都已有点力不从心。于是,我就想趁母亲现在尚能走路,决定带父母去市区、滨海走一走,看一看,但被母亲婉拒。母亲说她本就不喜欢出门,年轻时曾跟父亲一起去上海,都没有出去转转,何况现在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我也只好作罢。
我家在海边,但母亲从来没下过海,也没看过海。我年少时虽经常下海,但长大后长期为生计奔波,几乎再没去过海边了。那年从外地回来,去了一趟滨海,看到一座崭新的、生机勃勃的滨海工业新城,仿佛一夜间从广袤的海涂中冒出,内心确实是颇多感慨。这也是我想带父母去滨海看一看的原因。想到滨海,突然间我又想起了那些似乎记忆犹新,似乎又行将消失的下海记忆。
下海,我们台州方言读作“落海”,有的地方也叫讨小海。下海实际是海上或海涂捕捞作业的总称,有时也会根据捕捞作业的方式或捕捞类别而具体命名,如打鱼、踏蟹、捉泥螺等等。踏蟹,是最简单最常见的海涂作业形式。用脚尖在蟹洞的下端快速用力地踩踏,蟹因同时受压受惊突然从洞中窜出,用手一抓,放进蟹箩就可以了。这种用脚尖踩踏蟹洞下端使洞中蟹出,台州方言念“腾”,我想应该是“踏”的变音,所以我把“腾蟹”写成“踏蟹”。蟹箩,就是一种篾器渔具,箩身稍矮,有收口,上有鋬。鋬方言音近掼,民国黄岩县志称“器之上端曲柄两端系连于器者曰鋬”,亦即器皿顶部左右两侧相连的提手,如菜篮鋬、茶壶鋬。弯臂以肘勾鋬叫“挎”,方言音为“搁靠”二字的快读,不知正字是哪一个。说实话我对蟹箩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鋬是肯定有的,只是记不清是篾条制成的硬鋬,还是布条丝带捆扎而成的柔软提手。蟹箩形状是圆形还是底方口圆,也已回忆不起了。
有人也把蟹箩写成蟹篓,我认为不妥。黄岩志曰:疏目之笼称为篰篓。我们这边箩与篓有着明显的特征,箩一般用细篾条编制,孔眼细密,如旧时挑谷用的谷箩,我们这边叫脚箩。而篓与篰同类,不仅目疏眼大,且系篾片编制,如草篰,鱼篰。一度时期编制鱼篰成为当地最主要的家庭手工业,几乎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砍竹编制鱼篰,由人统一收购出于舟山、象山等海岛,用于船上或码头上装鱼。也有一种叫鱼篓的,一般身大口小,眼目稀疏,都是撒手网者或摸鱼者身上背的那种,与箩不是同一类。
海涂小蟹的种类并不多,最常见的有3种:卿蚏最珍,沙蟹次之,再是蟛盎。卿蚏,当地方言读若青远。黄岩志载:蟛蚏又名长卿,当地人取其名与别名之下一字而呼之曰卿蚏,误记作青远。白居易有诗赞曰:“乡味珍蟛蚏,时鲜贵鷓鴣。”《五杂俎.物部一》亦记有:“吴越王宴陶穀 ,蛑蝤至蟛蚏六十餘种。”可见青越味珍。沙蟹略小于蟛蜞,长方形,与泥涂色近,性敏捷,蟹洞深,且泥涂较硬,所以一般踏不到,适合用小铧锹挖取,这叫劳蟹。一般较易踏到的是蟛盎。蟛盎方言读若白盎,盎字仍不准确,与方言的杏幸均音近。蟛盎略大于卿蚏、沙蟹,螯足瘦小细长,不知是不是蟛蜞的一种。《海错图》记有长脚蟹,“杂于蟛越(原字虫旁)间,浙闽海涂皆产,牧人摘之掌上玩视,能伪作死状,弃之于地则疾行而去。”这段形象生动的描写,酷似蟛盎,据此,我想蟛盎应该就是长脚蟹。
沙蟹产量高,大人们劳蟹回来往往是半蟹箩,一下子吃不完就捣蟹酱,将沙蟹入臼捣碎和盐封入坛中,即可长久保存,随时取用。当地还一句常用的俗语,叫:“沙蟹爬到盐界。”界方言一读戒音,如境界、至界。这里的界则读若普通话的哈音,即里面、中间的意思。沙蟹是海蟹,适宜海水咸度,但一旦爬进盐堆里面,如不能及时出来,也足能被极端的咸度咸死,意指擅闯险境自讨苦吃,亦常用于自嘲。人们还喜说:“天打大江边,单我沙蟹独条命啊?!”大有阿Q式自我解嘲之意。
以前我们每家每户都有蟹箩,但大部分都只是农闲时偶尔才去踏踏蟹,以改善家中的伙食。也有身体强壮,捕捉技术又特别好的,几乎都把下海当第二职业,除农忙外一有空闲就会下海,收获又多,且都是高档鱼获,如蟳(即青蟹)、蛏等等,都是办酒席或招待客人上碗头的,所以平时还都能卖点钱补充家用。我们附近的裕广堂村,民国时期几乎全村人以下海为生,故有“裕广堂,蟹箩当米缸,蟹箩挂壁头,天亮孤星骑在别人门口头”的民谣。天亮方言读作天酿,即明天;孤星即早晨。意思是:一旦把蟹箩挂到墙上不下海了,就会没饭吃,就得到别人家去乞讨。也足可见古时当地下海之盛况。
捉泥螺更加简单,退潮后泥螺都在伏在泥涂上,捡拾起来放进桶里即可。泥螺可不能用蟹箩来装,因为泥螺是软体动物,肉体常伸出较长,我们叫吐肉,自然不能使用有缝眼的篾器来装,我们开始一般用洋镬或铅桶。洋镬即铝合金锅,台州人至今仍把锅叫作镬,把铝合金锅叫作洋镬,也叫洋铅镬、钢钟镬,或者钢钟洋镬。洋镬一般烧开水用,较深,上部两侧有把手,捆以柔软丝绳或布条,就是鋬。铅桶也就是铝合金桶,所以也叫钢钟桶。后来铝合金慢慢被塑料制品取代,人们就开始用塑料桶了。捉泥螺虽然简单,但需眼明体健。因海水特别混浊,有些泥螺伏于泥涂如若水泡,亦若泥块,眼不明会错过。浅涂下海人多,泥螺也少了,想要捉多,需去较深的海涂,且需走得快。海涂浅则没膝,深则到大腿根,所以需身体强壮,腿脚矫健,方言说脚马要好。
清明前后,海蛳旺发,我们也去捉海蛳。捉海蛳比捉泥螺还要简单,因海蛳不经任何化妆,特征也相当明显,所以更容易捉到。海蛳也叫贪吃螺,其学名就叫织纹螺。对,就是时下已经禁止采购、加工、食用的织纹螺。织纹螺自身原本无毒,且味道鲜美,我们祖祖辈辈都食用织纹螺。每到清明前后,有人还将织纹螺剪掉屁股,煮孰了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叫卖。当地还有一句民谣:清明吃粒蛳,端午杀大猪。或许是企盼好年景之意。记得食用织纹螺中毒的报道始见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时大多人们仍不信织纹螺有毒,尚有大量人仍在食用,甚至当时的夜市排档都有卖织纹螺,故而后来食用织纹螺中毒的报道更是屡见不鲜。我也曾写过一篇类似的报道,记得采写时曾查阅过资料,称因海水染污等原因,造成赤潮现象,并致大量有毒藻类繁殖,而织纹螺正是摄食这些有毒藻类等毒素而被毒化,其毒性严重者仅一颗织纹螺足可致命。因此,后来国家就明文禁止采购、加工、食用织纹螺了。
还有一种是刮小虾。刮小虾用的是䇼,方言读若引。䇼即三面围挡的长方体小围网,底长约40公分,宽近20公分,用两根长竹交叉弯曲成半圆状,撑于网底四角,顶端交叉处即为提手。䇼为当地的传统渔具,始时左手持小网于水中,右手用三角形之竹器以击水中鱼虾,使入网内,叫作挈䇼。挈,方言音切,大概就是提的意思。旧时猪仔市场有一帮“猪先生”,用手抓住猪仔后腿,提起一看,便知这猪仔能养多大,几个月能养大,由此就能定出其售价。当地人把这帮“猪先生”就叫作“挈猪脚的”。后小白虾旺发时,人们也直接握䇼在潮水中划刮,这个就叫刮小虾,不再叫挈䇼了。我家也有䇼,但那时我们年纪小,体力尚差,大人们不敢让我们去潮水中刮小虾,所以我们有时踏蟹时也带个䇼,就在滩涂的水沟或泥坑里乱划乱刮,偶尔亦收获些许踏蟹所无法捕捉的鱼虾,其实半是玩耍。
听说我父亲也曾下海,是“出海”打鱼,与邻居一伯伯合伙,我父亲摇船,伯伯撒网。所谓的“出海”,其实只是离了滩涂的浅海,并非真正的深海。等我有记忆起,父亲就没下过海了,一到农闲他就做些小生意,或者补鞋去了。因此,我家里的蟹箩、䇼,都是父母专门为我置办的。明知我下海半为玩耍,但母亲总是乐于准备。下海是强体力活,人们都要带展力,有的是一块饭团,条件好的家庭都是糕,我家当时的条件还算可以,母亲在我下海时总是做一块糕,用饭巾包裹好,系于我腰间。当地人说的展力就是点心,现代台州志书虽都写作接力,但我觉得黄岩旧志写作“展力”更为准确。
我因年纪尚小,体力又差,无论是踏蟹、捉泥螺,还是捉海蛳,每次收获都是寥寥无几,鱼、虾、蟹、螺,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有时也不足一小碗,但母亲总是精心烹制,这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与鼓励。最快乐的自然是我自己。我虽不善下海,但记忆中每次都能抓获一两个蛏、蛤蜊、沙蒜(即海葵)、虾钩弹,甚至还有小青蟹,每次收获时喜形于色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蛏和蛤蜊,一般都是意外收获,脚踩到后再用手取出,可想而知当时滩涂海产资源之丰富。沙蒜的洞是直的,且较深,别看沙蒜平时就在洞口,并将口盘上的触手如细小的胡萝卜樱似地散于洞口,但当你用手在洞旁迅速插入时,它却早已钻到底下,让你一手取空。我是深知沙蒜是敏捷的,每当发现“小胡萝卜樱”时,我常先深吸一口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插下,才能完整地取出一条小沙蒜。小青蟹的洞是横的,洞稍扁且浅,洞口有水,取不多深就能将青蟹抓获。可能是有一次连续抓获好几只小青蟹的缘故,取小青蟹的情景就在我的脑海里烙上了深沉的烙印,后来几十年间我总是常常梦见取青蟹,不过多半都是只见蟹洞,待手取进去梦也醒了,青蟹自然也没有抓获。
除了踏蟹、捉泥螺、捉海蛳外,我几乎没有从事过其他海涂捕捞作业。对于搞矮网、掼小网,我也只是听同伴们曾经讲过,隐约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而已。搞矮网的搞字我们方言与教、告均音近,即为安装或设置渔具捕捉的意思,我不知正字是哪一个字,所以用搞代之。掼小网最考验体力。我们台州方言的掼意即扛,可能是他们每次下海都肩扛小网,所以就叫掼小网。掼小网指的是两手抓夹一张1米多长的小网,不停地斜插进潮水中,前进几步后又拗起,如有海错就用舀盆舀入鱼篓,如此循环往复。舀方言有二音:一读邀音,如舀水、舀汤;二读辽音,古时的漏瓢即舀筛,状若漏瓢的小网就叫舀盆。
听同伴们讲,掼小网因追着潮水作业,为了减少身体阻力,他们都是赤朏臀作业的,这使我特别惊讶!赤朏臀就光屁股,连我们这些小屁孩都害羞赤朏臀,何况都是些成年大男人!后来几次下海去得早了,潮尚未退完,果然偶尔看见赤朏臀掼小网的,当然也有穿着裤叉的。此时,我突然想到改革开放初期有个特别流行的词,叫“弄潮儿”。我想,那些掼小网的人们,应该也算真正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