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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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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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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杂记:弹涂钻竹管

儿时下海,经常看到渔民挫艓,艓上堆放着高高的竹管。听同伴们讲,这些挫艓的就是搞弹涂的,艓上堆放的竹管,就叫弹涂管。

民国《黄岩县新志》载:艓读若忝,海涂中用脚牮行之小舟。南北朝戴蒿有句:“翠羽饰长纶,蕖花装小艓。”唐杜甫亦写过“富豪有钱驾大舸, 贫穷取给行艓子”的诗句。因此我也知道了艓字的写法,也知道了艓即小舟之古称,并非俗语。

台州方言搞弹涂的搞字与教、告均同音,即为安装或设置器具捕捉的意思,我不知正字是哪一个,所以用搞代之。我的家乡原属黄岩,后划入椒江,故我的方言亦即黄岩话。竹管即竹筒,台州方言读作竹滚。有人把竹管写成竹棍,这是常识性的错误。我们方言中棍义同棒,一般指实心或有节的,如我们说的木棒、柴棒,黄岩西乡一带就叫木棍、柴棍。而管,则指无节之竹筒,道情艺人的渔鼓叫道情管,古时烧柴灶吹风助燃的竹管叫火管。于是,台州人把性格特别直爽,或说话直接的叫拔直火管。不过,一般的竹管都有底,是古时农家的日常工具,可用于舀米、舀豆,甚至取水饮用也用竹管。弹涂管是有底竹筒。

管除用于保管或姓氏时读本音外,方言中另有二读音。亦据《黄岩县新志》:管即锁也,故论锁亦以管计,如一管锁、二管锁,读关,上声;又读滚,竹筒有底者曰竹管。网上曾读张一芳先生发表于《钱江晚报》的一篇文章,文中引用了上世纪50年代出版的《中国渔具图集》,里面就有玉环苔山岛“弹涂竹管”的渔具图示和渔法介绍。可见方音的“竹滚”即“竹管”。

《海错图》记:跳鱼,生闽浙海涂,性善跳,故曰跳鱼,亦曰弹涂。怒目如蛙,侈口如鳢,背翅如旗,腹翅如棹,褐色而翠斑。潮退则穴处海涂。捕者识其性,多截竹管,布插涂上,类如其穴,潮退以长竿击逐,尽入筒中。苟竹罄南山,则鱼嗟竭泽矣。浙中惟台州炙干者味佳,闽中四季广市味鲜,鬻而无炙干,炙干者味薄。张汉逸曰:一种瘦小者名海狗,无肉,人不捕;一种肥大而色白者,名曰颊,味薄不美。

实际上我们所称的弹涂,是跳鱼的一种,方言读作弹湖,有些地方也叫泥猴。但温岭人多叫阑胡,与温州、宁波等地叫法相同。同属几种,各有小名,分别叫爆眼、赤鲶,以及硬腰。跳鱼善跳,唯弹涂为“花式”跳跃,跳跃时“如手指之按弦索”,故名弹涂。爆眼,方言读若包眼,也叫老趵。弹涂怒目如蛙,故我台州亦将目大突出称作弹涂睴,睴读钝,上声,后亦赞誉大眼睛之萌态,如:个小人双眼弹涂睴样个,多小有趣。爆眼亦即眼睛圆而突的意思。弹涂善跳,跳的方言亦叫趵,所以也叫老趵。赤鲶体较小,似无背翅腹翅。硬腰与赤鲶较难辨,但炒干后易认,弯者赤鲶,直为硬腰,赤鲶味佳于硬腰。不知《海错图》说的“瘦小者名海狗”的是不是就是硬腰,或者赤鲶。

我少下海,这些都是儿时常听大人或伙伴们所说,或有记错,或与其他各地叫法有异,但路桥道情《唱鱼名》有句唱词,也是例证。词曰:弹涂讲起不稀奇,硬腰赤鲶搭尔表兄弟。方言“搭尔”就是“与你”的意思,可见弹涂的同属中起码还有硬腰与赤鲶。

性善跳,怒目如蛙,或是跳鱼的共性。但背翅如旗,腹翅如棹,褐色而翠斑,则应是弹涂的特性。弹涂性敏捷,喜穴居,平时出洞觅食,稍受惊动即退入洞穴。沿海渔民识其性,截取近尺竹管数十,以艓载之,埋于泥下,盖上涂泥,并用手指钻孔,伪装成弹涂洞穴,然后边挫艓边用带梢竹竿甩打,弹涂受惊,慌不择路,就掉进了弹涂管里,渔民轻松取走。这正是《海错图》描绘的截竹诱捕弹涂的情景,也是俗语“好稳弗稳,弹涂钻竹管”之来历。“好稳弗稳,弹涂钻竹管”,用于谓人冒险受挫,倒是贴切,但要说弹涂“好稳弗稳”就不够准确,它们大多只是因受惊慌不择路而误入而已。

温岭道情《唱鱼名》也有弹涂钻竹管的唱段:“行贩老师造落一套长筒管,送去搭尔弹涂两对门,弹涂出洞眼昏沉,见人插落弹涂管,一弹弹进弹涂管里难逃生。”路桥道情唱得更加形象生动:“讨海老兄鬼调大得像宝盆,毛竹脑头解落一对长筒管,插在东海泥下尺把深。弹涂眼子生得准,挈牢一记悬空天斗掼进长筒管。”方言“鬼调”即“鬼计”,“像宝盆”令人难解,兴许为押韵而随便凑的词。“毛竹脑头”就是毛竹顶部较细长处,“解”即“锯”,“挈牢”似有“突然、忽然”,或“迅速”之意,“天斗”就是跟斗,“悬空天斗”就是空翻。方言“掼”有用力甩打之意,这里指的是翻空翻的意思。

竹筒诱捕弹涂,并非台州独创,是东南沿海的传统作业方式。《重刊兴化府志》介绍福建莆田人诱捕弹涂,是“抟土为筐,以罩其穴,别为浅穴其旁。鱼出游,人逐之,则入赝穴,因就执焉。”清代象山诗人沈观光有七绝《象山海错诗 • 弹涂》:“渔筒插竹伺江湄,三寸玄膏凝玉芝。辱在泥涂能活泼,何须得水能扬鳍。”可见象山亦是竹筒诱捕。而从清代诗人姚燮的《西沪棹歌》:“膝骑海马似飞凫,截竹为筒插满涂。初八廿三逢小水,好研乌糯煮阑胡。”更能看出象山人不仅是竹筒诱捕弹涂,而且与台州相同也是膝骑海马。

又说到海马,东南各地沿海基本都有,其状貌亦基本相似,叫法虽各异,或海马、或木马、或泥马,或木泥马,或有直接叫滑艇、弹涂船,但基本一听就懂,较易理解。唯独我台州叫艓,若不知“小舟之古称曰艓”,一定会一头雾水。

弹涂味鲜美,我地多鲜食,一般做法是“弹湖熬盐菜”,或者“弹湖熬菜癟”。盐菜即腌菜,菜癟即霉干菜,单食时只有咸味,难以下咽,但一旦与弹涂搭配,则一锅的盐菜、菜癟亦即成美味。我们当地有句俗语:一梗弹涂熬镬菜。亦是同理,说的是只要放一条弹涂,可以配一整锅的腌菜或霉干菜做出美味佳肴。旧时曾同属台州,与我们台州风俗相近的宁海,亦有“三根弹湖四绞菜,不见弹湖只见菜”的俗语,有人解读为仅三条弹涂鱼,却用了四绞咸菜,比喻主次颠倒。我想,这应是现代人的臆想,其本意也应该是仅用三条弹涂,就足可配三四绞咸菜,而成美味佳肴。而赤鲶,我们则用盐炒干,叫赤鲶盐。赤鲶盐既香又美味,且又能存放好几天。读书时我们吃上赤鲶盐,就相当于时下吃麦当劳或肯德基,算是富有人家。

不过,台州的弹涂还以干货闻名,乃弹涂中之珍品,自古就畅销于闽中,深受闽人喜爱,不仅方志都有记载,《海错图》亦推崇“浙中惟台州炙干者味佳”。我未见过弹涂干熏制过程,方志大多也只以“糠烟熏之曝干,味香美可致远”而带过,而台州传统道情《唱鱼名》,也有弹涂干制作过程的唱段,较为形象生动。

路桥道情艺人的唱词大概如下:讨海老兄拔尔带到屋里左手嵌腮抄,右手金竹毛桃上进考,拔尔弹涂把火烧,捺做扁,晒做薧,太阳菩萨暕来硬腰腰,拔尔弹涂晒爻乌绞绞,万民百姓吃了弹涂干都讨好。因道情用方言唱,故外人听来或许一头雾水。方言嵌腮就是鱼腮;薧读靠,即干货,普通话为鲞之意,但台州方言中剖开晒干的才叫鲞,如鳗鲞,整条鱼晒干的叫薧,如鱼薧,也叫干,如弹涂干、墨鱼干;以软物塞口使不能出声叫上毛桃;太阳菩萨就太阳;暕,读若甲,就是太阳出来的意思。道情的大意是:讨海人(截竹为筒捕得弹涂)带到家里,左手手指挖进鱼腮,右手将用长竹丝从弹涂口中往鱼腮穿出,将一条条的弹涂串在一起,先用糠烟熏之,然后再晒干,即成“味香美可致远”的弹涂干。渔民的手法虽然略嫌残忍,但道情以拟人化的手法,将烤制弹涂干的过程描绘得形象逼真,惟妙惟肖,倒也有趣。

温岭道情艺人的唱法略有不同:讨海老兄担到自屋里,众班大嫂忖功好,削起扦丝把我弹涂当头套,套得我弹涂口内上毛桃,搭起一眼弹涂缸,把我弹涂弹得卷卷叫,捺捺扁来个晒做薧,放在正月晨头人客来往好招料。可见,弹涂干“先熏烤后晒干”的制作工艺基本相同,且都不忘在熏烤过程中将弹涂“捺捺”扁,挤干水份,再进行日晒。捺也是台州方言,亦即压挤的意思。

“苟竹罄南山,则鱼嗟竭泽矣。”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海错图》的作者聂璜早在300多年前就已预见:照此截竹为筒,诱捕弹涂,等到砍光南山的毛竹时,弹涂恐怕也早已被人吃光了。到如今虽苍山秀丽,绿竹青翠,但海涂上的弹涂却也几近被人捕光。不过还好,过去截竹为筒,诱捕弹涂的渔人们,如今倒开始造涂养殖弹涂了,故而我们至今尚能品尝弹涂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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