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与几朋友聊到台州方言,朋友们都略带婉惜地说,再过几十年,或者再过几代,台州方言恐怕就会消失了。
朋友们的理由颇为简单:一是随着台州工业经济的高速发展,大量来自五湖四海的外来人员涌入台州,从而推动了普通话的普及,不断地压缩了方言的使用空间,就连时下街头卖菜的老年人,见人开口就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二是现在的年轻人大多都不说方言了,特别是小朋友,在校读书讲普通话,回家后跟人沟通交流也是普通话,就连跟祖辈老人沟通也说普通话。而且除了一些常用的方言外,小朋友们几乎已经听不懂台州方言了,那些过去从不说普通话的老人们也只好被迫学说普通话,或用“普通音说台州话”跟小朋友们进行沟通交流。因此,等时下的这一代小朋友都成了老年人时,恐再也没有方言的使用空间了,台州方言自然就会消失。
朋友们的担忧不无道理,时下的年轻人和小朋友,无论是工作、学习,或者日常生活中,几乎已全程都在说普通话了,好多方言别说小朋友听不懂,就连80、90后的年轻人都听不懂,也不会讲了。比如说台州方言中的较为简单的方位词“下”(方言音同“落”,指东面。)字,如果年轻人打电话向你问路,你叫他“走过下”(方言读作“迢过落”)他们大多听不懂了,非得要说向左走,或者向右走。
有次,我特意问女儿:你知道我们方言把石榴叫作“金ang”吗?你知道“金ang”的“ang”是哪一个字吗?女儿不知。当我告诉她“金ang”的“ang”是“樱桃”的“樱”字时,女儿反问我:那为什么“樱桃”不读作“ang桃”呢?我说“樱桃”的方言我们也称“樱珠”,旧时人们就读作“ang珠”,我们的奶奶至今仍称“樱桃”为“ang珠”。女儿恍然大悟:难怪过年时奶奶说了几次的“ang珠”,我一直不明白奶奶在说什么,原来说的就是“樱桃”。
我又问女儿:外公叫“兆xian”,你知道是哪一个“xian”字?女儿说:不是“先生”的“先”吗?!我说是“汉”字,女儿愕然。其实,我们上一代人口中好多常用的方言俗语,我们这一代人几乎都已不再用了,只是尚能知道而已,就比如说“汉”读“先”音,“合”读“叶”音,“卫”、“维”、“为”均读“芋”音等等。
小朋友们就更为严重了。有一次,我叫7岁的外孙女吃点“老鼠尾巴”,外孙女双眼睁得似铜铃,口里似外国人说中国话般的重复着“老鼠尾巴”,特别惊讶地盯着我。她自然知道“老鼠”何物,我居然叫她去吃“老鼠”的“尾巴”,你说她怎么会不惊讶呢?!而我也一时语塞,突然间竟想不出怎样将“老鼠尾巴”翻译成普通话。好在女儿立马作出了解释:“老鼠尾巴”是一种零食,普通话叫“江米条”,我们台州方言叫“老鼠尾巴”。外孙女这才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正如现代方志所说,大量的方言俗语消失,逐渐与普通话融合,这也将是台州方言发展变化的必然趋势。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突然间也是莫名的失落,又仿佛急需找人倾诉似的。于是,我便想写写台州方言,以留住些许乡音。
从此,我也开始了大量的方言知识阅读,尤其是旧志中的方言。记录方言最为详尽的,当推民国《黄岩县新志》(以下均简称为《新志》)。我家椒江东南,原属黄岩,故方言亦与黄岩同。家乡方言称粪便为“ai”,发“爱”音,此前一直不知道是哪一个字,现代史志及各类文章大多写作“屙”,但“屙”发“e”音,与“ai”音不同,且“屙”为动词,作“解便”之“解”字解,与方言“ai”之义亦不同。《新志》则记为“恶”,读“好恶”之“恶”音,因吴俗多忌讳,故反读之为“爱”,如“榔槌”之“槌”谐音“除”,就反读为“榔兴”,“船帆”之帆谐音“翻”,则反读为“蓬”。《新志》还引用“勾践尝溲恶”之故事,说明“恶”之出处。如此,方言“ai”应是哪一个字,怎样的来历,自然也就明白了。于是,我就以“讲故事,释方言”的形式,写下了《勾践用计尝溲恶》之小文,以说明方言“ai”的本字及出处。
又如方言“铩翮”,读若杀甲。有人写作“煞甲”,有人写作“杀甲”,或称:“煞乃凶神恶煞,甲即第一,或为铠甲,自然亦‘煞甲’!”或称:“杀得你片甲不留”、“杀得你丢盔卸甲”,当然也“杀甲”了。但据《新志》载:“俗谓与人相斗而被打,曰打铩翮。被打即斗输矣,故亦曰输铩翮,盖以鸟之铩羽为谓也。”可见,方言“铩翮”的原义并不“杀甲”,只是后“铩翮”变作了“厉害”之义,人们不知其本字及本义,故而望文生义。
《新志》“方言概述”虽称:方言“音必有字,或出典入史,或散见于诸子百家,与夫名人小说中,几于无一字无来历。”但一本史志,终究不能记录全部方言,或者古字已不常用。譬如方言说“错”为“站”音,《新志》记作“(貝亷)”字,引用《说文》义:“重买也,错也。”但《新修镇海县志》记作“绽”,引用《敬止录》:“作事舛错曰绽,言如衣之破绽也。”《象山县志》则记:“物饱满曰绽,言饱而欲开也。”《宁海县志》记:“物饱满曰绽,作事错亦曰绽。”并把“绽”注音为“暂”。按《新志》记载,我们的方言中亦有“绽”字,但读“但、丁”二音。“绵衣缝解裂时绵絮露出,曰:绽出,读若但。”“用衣线密缝衣袜,曰:绽密针,读若订。”但我们的方言中亦有“物饱满”义的“暂”音,如:玉米开始饱满了,就叫“暂起来了”,读作“暂巧”;茭白饱满露白了,也叫“暂巧”。这个“暂”音的字《新志》就没有记载。由此可见,作事差错的方言自然写作“(貝亷)”更妥,但“绽”字应还有“物饱满”义的“暂”音。然而,“(貝亷)”字已不再常用,且已无法打字,借用“绽”字,恐怕亦无不妥。此篇内容,我写作了《说说方言的“(貝亷)”与“绽”》。
读方言多了,就有点走火入魔。无论写什么文字,似乎都在写方言。无论写什么文章,只要涉及到方言,总想探究一番方言的其音其字与其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