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24年11月10日《台州日报·华顶》,标题:《菱塘与蜻蜓》)割猪草、钓虾蟆、弶飞蛉,这大概就是我们农家60后最深刻的童年记忆了。割猪草、钓虾蟆,可以算作劳动。弶飞蛉,则纯为玩耍。
那时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猪圈里需铺垫干稻草,干稻草经猪反复踩踏及粪便浸泡,就成了肥料,我们当地叫“猪栏”。时间久了,就得“出猪栏”,把已经“熟”成“肥”的稻草全部挑出,重新铺上干稻草。养猪好处颇多。人吃米,猪吃糠。残羹剩饭、蔬菜老叶、瓜果皮壳,差不多都可以喂猪。废物利用,杜绝浪费,这是一好。养猪产肥,卖给生产队,既利集体又利家,其二好。养小猪可卖钱,养大猪杀了可解一次馋,同时又可卖猪肉,以补家用,其三好也。但猪食量大,农家猪食又不足,所以只好割猪草以补充。
同伴们割猪草都是背的草篰,唯我背的是草篮。体大、目疏、做工粗糙者,我们方言称为“篰”。体小、细密、做工精良者,我们叫作“篮”。我比同伴略小,且从小劳动能力较弱,故而,常常是同伴们已割满了一草篰,我连小草篮都还未割满。
那时农家还养鸡、养鸭,我们小时就去钓虾蟆,钓来喂鸡鸭。虾蟆即蛤蟆,是青蛙的总称,虾方言读“O”音,与“下面”之“下”、“丫头”之“丫”、“桠杈”之“桠”、姓氏之“夏”均音近,故写作“虾”更为确切。钓虾蟆一般选择田头路边,或菜园,或瓜园。我们左手提一只大口塑料袋,右手拿一根细竹,竹上系一根粗线,线上系一撮南瓜花,在虾蟆面前不停地上下提放,口中还不时发出“啯啯”声,等虾蟆一口咬住南瓜花时,迅速提起放到塑料袋口,虾蟆就会掉进袋里。有时一不小心,虾蟆掉到了地上,我们就左手接过钓杆,右手屈掌成弧形,一掌下去就将虾蟆拍在了掌心,轻松地抓进袋中。这种虾蟆体较小,色同泥土,我们方言称泥土为“烂泥”,读“南泥”音,所以也把这种虾蟆叫作“烂泥虾蟆”。
青蛙,我们方言也叫“青蛙”,有时也叫“青蛙虾蟆”。青蛙一般生活在田里,且其生性敏捷,有时我们还没走近,早就“扑通”一声跳进了田里。所以,我们很难钓到青蛙。
我们最怕“癞施”。“癞施”即“蟾蜍”,也就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虾蟆”,我们方言叫“癞施”,也叫“癞施虾蟆”。“癞施”的“施”方言音“雌”,《黄岩县新志》写作繁体的“尔”字头加繁体的“黾”字底,引用《说文》作“詹諸”义,《通俗编》解作“癞虾蟆”,唐韵注音为式支切,音施,方言读作雌。但《新方言》则称:江南运河以东至浙江,皆谓蟾蜍为癞施。因繁体的“尔”字头加繁体的“黾”字底较为复杂,已无法打字,故我按《新方言》写作“癞施”。“癞施”满身“癞子”,且大人都说其有毒,所以我们一般都不敢抓。好在“癞雌”较“笨”,我们一般都钓不着。还有一种体更大,身上也有点“癞”的,我们叫“超皮”,似乎应该写作“糙皮”。“糙皮”就是牛蛙,比青蛙还大,一般活动在大田或河里,所以更钓不到。
我家的情况跟邻居们有所不同,我的老爸早早就偷偷摸摸做些小生意了。因此,我家也常因工分少,有时甚至称不到粮食。故而我家也少养猪,更是很少养鸡养鸭。也正因为这样,我的童年割猪草、钓虾蟆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倒是弶飞蛉。
飞蛉即蜻蜓,我们方言叫“飞蛉”,有些老年人也叫“星蛉”。弶,方言音近“强盗”之“强”,旧志都称捕鼠之器为“老鼠弶”。弶亦有诱捕之义,用器加诱饵捕捉亦曰弶,如“弶老鼠”、“弶黄头雀”。弶,偶亦有捕捉义,就如“弶飞蛉”。
弶飞蛉,就是用蟢网去粘飞蛉的翼膀。方言“蟢网”就是“蜘蛛网”,也叫“蟢网科”。“翼膀”就是“翅膀”。弶飞蛉的工具制作颇为简单,用一根较韧较细长的竹枝,盘成圈状,然后将竹圈交叉的两端并立,插入一根长竹杆的顶端竹筒,竹枝两端弹开,卡在竹筒里,竹圈就在长竹杆上固定住了。再拿竹圈去“袅”几个蟢网,让蟢网布满整个竹圈即成。“袅”为记音字,本字因繁杂而不常用已无法打字,所以只好以记音字代之。方音“袅”略有“旋转以摘取”意,古摘除妇女面毛曰“袅面”。袅蟢网,就是将竹圈贴住蟢网,然后旋转长竹杆,摘除蟢网使粘于竹圈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飞蛉喜在河边活动,喜在河边“睡觉”。家乡不种荷,但喜种菱,故多菱塘。民间谜语式童谣云:“红丝线,绿丝线,覃过岸。开白花,织绸菱,好吃好卖送人情。”说的就是菱。“覃”,方言读“大”,旧志称:藤蔓延长曰覃藤。
家乡人喜欢种菱,我想除喜食菱角外,或许还因为菱一次种下后,再也不用重新种了,特别省事。家乡种菱叫“扦菱”,“扦”,县志写作“栞”,读欠音,砍枝入土使活曰栞。大概是种菱亦即将种菱嵌插于泥中,其义与“栞”较近之故,方言把“种菱”叫作“栞菱”。“栞”已不常用,且“扦”与“栞”义近音同,故我写作“扦”。菱一次“扦”下后,长出的菱角没有及时采摘,熟透后自然脱落沉入河底,明年又会长成菱秧。所以不用重复再种。古诗有句:“只今池底休铺锦,菱角鸡头积渐多。”
我家的后门就是菱塘。春末夏初,三三两两的菱叶盘刚从水中钻出,就早已有飞蛉立于其上。菱的叶子是浮生叶,聚生于菱藤(即茎)顶端,刚出水面的菱叶较小,围聚成圆盘状,平躺在水面,犹如杂技演员表演的顶碟子。小时因从未过荷花,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每当读“小荷才露尖尖角”时,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来的就是飞蛉站立在菱叶上的画面。有时,飞蛉站在菱叶上一动不动,一站就是大半天。那时我想:飞蛉一定是在睡觉。
飞蛉品种很多,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有黑色、蓝色、黄色、红色、紫色、金色;黄有淡黄、嫩黄、姜黄、金黄,红有粉红、枚红、大红、紫红,还有红绿相间、红蓝相间、红黄相间、蓝绿相间、蓝黑相间等等。个小的如火柴棒,个大的如小拇指。有一种个特大,头也特大,我们叫它“绿头官星”,颜色绿中带蓝,又杂有红、黄、白、黑的斑点或色彩,十分艳丽。
一动不动的飞蛉貌似站着在睡觉,其实它们并没有睡觉。当我轻轻地移动长竹杆,将“袅”有“蟢网科”的竹圈慢慢地靠近“站着睡觉”的飞蛉,往往还没有挨近,飞蛉就突然一下子飞走了。因此,我们常常折腾了大半天,脸蛋晒得通红,还是没有弶到一只飞蛉。有时,好不容易终于弶到了一只飞蛉,当我收近竹杆,小心翼翼地从“蟢网科”上取下飞蛉时,那种高兴劲儿简直无法形容。
飞蛉,其实并不好玩。我们一般会用一根细线,小心谨慎地系于飞蛉的颈项处,不能过紧,怕弄断了飞蛉头,也不能过松,过松就套不住。飞蛉本有着极强的飞行能力,但当它薄若蝉翼,轻如烟雾的翼膀被“蟢网科”粘过后,飞行能力似乎也一下子削弱了不小,又因颈项上系了一根线,没多久飞蛉就被玩死了。所以,玩飞蛉其实是索然无味。但我们还是热衷于弶飞蛉,还是不顾脸蛋晒得通红,拿着长长的竹杆,在菱塘岸边追逐着形形色色的飞蛉。我们享受的是弶飞蛉的乐趣,或许就像不吃鱼的钓鱼人喜欢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