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寒假,突如其来的冠状疫情让国人措手不及。为了响应“共战疫情”的号召,宅在家里一个多月,居然不知道春天已经到了门前。疫情在数不胜数的白衣战士的奋战下得到了控制。好消息也踏春而至,我们省的防疫等级下调为二级响应。我们一家高兴地决定在周末出去一次,到地广人稀的田野中去看看大自然,看看久违的田野,也想借此的机会,把闷在心中一个多月的压抑,全都倾倒出去。
周末真是个好日子。我们一家开车到了三台山南边的公园。阳光明媚,微风轻拂,久违的蓝天就在头顶,仰望,眼睛还有几分的不适应。空气,冷冷的,还有点冬天的味道,仔细地闻闻,冷冷中蕴着丝丝的清香。争春的草儿急着把自己在春光中绽放!知名的,不知名的鸟儿在林间穿梭,叽叽喳喳的叫着,它们也为了春天的到来而高歌。
我们一家在公园里曲折的小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只为感受不再宅在家里的那份轻松和惬意。“妈妈,这是什么草?”一句话打断了我和妻的脚步。随着姑娘的视线看去,妻高兴地叫到:“荠菜,那是荠菜,好多的荠菜!”本来还沉浸在久违的田野气息中的我才回过神来,走到他们跟前一看,真的是荠菜!好大一片的野荠菜!它们从枯黄的野草缝中挤着脑袋向外张望。也许,它们也被这个寒假沉闷压抑得不行了吧。我随手摘了一棵,放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一口。啊,满脑子的清香,满心间的清香!荠菜涩涩的香香的味道弥漫在我的心间,弥漫着我的全部!霎时间,我真的感觉到,在世间,特别是宅在家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世间已经没有了味道。现在,这野荠菜的味道,就是整个世界的味道,已经没有任何气味可以和它媲美了。
不容多想,我转身跑回车里拿来一把水果刀。姑娘和妻一脸疑惑的看着我。我高兴地告诉她们:“我们挖点荠菜,晚上我做一道好菜给你们吃!”姑娘一脸诧异的问我:“这种野草也能吃?不会有毒吧?现在病毒这么厉害,这个不会有吧?”我看看姑娘,笑着说:“这种野菜才是最好的呢,吃这种野菜就好像吃中药呢。我们中国的中药才是对人体最有益的呢。中医治本,这你不知道?”姑娘看着我,笑着点点头,也蹲下身加入了挖荠菜的行动。我边挖荠菜边说:“小时候,你奶奶最会用荠菜给我和你的大伯们做饭,做菜呢!”姑娘一脸惊喜地看着我,说道:“爸爸,我没有见过奶奶,你给我讲讲奶奶的事情吧。”
姑娘的话一下子把我拉回三十多年前。那时候,虽然生活很艰苦,但是在那艰苦的岁月中,我却从来没感觉到生活的艰辛,而是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现在想来,一方面也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吧;但是,另一方面,更是因为父母在,家就在,温暖和幸福无处不在。
那时候,春天似乎让所有人家都感觉到难熬,因为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中的粮食是秋收之后生产队分下来的,经过一个冬天,已经所剩无几了。只有等到夏季收小麦之后,再分粮,才能接上。所以,在那贫穷的年代,一个家庭的生活,是需要一个很会筹划的人管理的,特别是持家做饭的女人。
我母亲在这方面是最有打算的。记得小时候,她常说:“过日子就要精打细算,不能大手大脚。丰年想着穷年过,这样才能把日子过得好,过得顺心如意。”所以,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季节,我母亲凭着她的一双勤劳灵巧的手,却能让我们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
荠菜,就是母亲用来带领我们一家七口人度过那一段难熬季节的野菜之一。荠菜,就是这毫不起眼的荠菜,在母亲的手中像变戏法似的,让我们真的感受到它的甘甜和鲜美。那种味道真的是现在菜场中所有蔬菜都无法与之相比的;那种味道到现在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那时候,刚过立春,母亲早上就会在上工的时候随身带一把小铲和一个布袋子。她会在上工中间,休息的时候到麦田边、渠埂边去挖荠菜。那个时候,荠菜还很小,只是刚刚抽出几片嫩嫩的叶。但是,也就是这个时候的荠菜最好吃了。荠菜这时候还都羞答答地藏在枯黄的野草丛中。母亲会很小心的把周围的野草剔除,再把这一棵棵嫩嫩的荠菜当宝贝似的从野草丛中请出来,装进随身带的布袋中。一天下来,母亲能挖足足一布袋子,现在想想,也应该足足有四五斤吧。
晚上收工后,母亲就开始用荠菜给我们做她的拿手好菜和好饭了。现在吃过许许多多的饭菜品种和门类,却没有一样可以和母亲做的饭菜相比的。母亲把荠菜中的枯叶和杂草剔除干净,到门口的河里一遍一遍地洗,直到所有的菜叶都被洗得晶莹透亮。那时候,我很少会在意,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荠菜到底是什么个样子,只记得好吃的味道。现在,让我再去找回那点滴记忆,只是感觉那荠菜的每一片叶子都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
母亲会事先烧一锅水,接着,母亲把荠菜放到锅里烫一下,马上就会捞出放到冷水中。经过一个冬天的荠菜,似乎是洗了一次热水澡,慢慢地在水盆中伸展开来。柔柔的,肉肉的,弱弱的,看了都让人心生爱怜。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哪顾得了这些文人的情绪哦,只要是好吃,只会狼吞虎咽地填一肚子。
母亲这时候,就开始准备拌荠菜的其他材料了。一大碗红辣椒,火烤之后,经过石臼捣碎,再放点盐和凉水,就是其中一样配料了。我们家人都能吃辣,所以,我们家的菜,几乎每一样都有辣椒的。也许那时候受农村流行的一句话“能吃辣能当家”的影响吧,也许本身我们就属于爱吃辣的北方吧。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有味道,一定吃得饱饱的。然后,母亲会把葱、姜、蒜,芫荽、花椒面都备好,放到一个个碗里。接着,母亲会在锅里倒上一大勺蓖麻油,等到油在锅里冒出青烟的时候,母亲会把这些配料都一股脑的放到锅里翻炒。只需要几个翻身,这些配料就散发出无法形容的香味。这时候,母亲会迅速地往锅里倒上一大勺头的醋,这时候,配料就完成了。有时候,我几乎不等荠菜被切碎,就急急地拿着几根,放到盛着作料的碗里蘸着吃。因为这,不知道被骂过多少次呢。但是,我还是一次次毫不改悔地去偷吃!
接下来,母亲就把早就泡在冷水中的荠菜捞出,控水、切碎、拌作料。一大盆的凉拌荠菜就算做好了。我们家吃菜是用一个很大的瓷盆的,因为我们家七口人呢,而且除了母亲之外,我们可都是男人。现在想来,母亲这样操持着我们一人的吃食,还要洗衣服,还要和男人们一样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真的不容易。
荠菜被端上桌后,我们就开始吃了。居然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想到等等母亲。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我们真的很不应该。父亲,这时候会喝点小酒。他把荠菜夹点出来,放到一个碗里。然后,慢慢地喝酒,慢慢地吃。现在想来,才知道不是父亲想单独吃,他是怕我们几个把菜吃得盆底朝天,母亲吃不到。想想,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不是像现在年轻人那样,整天挂在嘴上的。他们只是,在最艰苦的岁月里,最平淡的日子里,用默默关心去爱着对方,爱着这个家。这种爱,需要用什么语言去表达呢,我现在想想,世界上最高明的修辞家用最美的语言文字都不可能把这种默默的爱诠释清楚,诠释全面。
凉拌荠菜被我们兄弟几个不长时间就消灭了。这时候,母亲端着一大盆的稀饭和一大摞的杂粮饼来了。稀饭是绿莹莹的,饼也是绿莹莹的。稀饭有一股青青的、甜甜地味道,就好像是高粱秸秆的味道一样。现在想来,真的是唇齿留香。这让我突然想到诗经中的两句话,用来形容那味道是最恰当不过了。《诗经.谷风》中一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种甘甜,在那个谁也买不起糖的年代,简直就是天上的味道了。饼,也是这样。虽然,饼是杂粮的,里面多是山芋干面、玉米面、还有点带着麦麸皮的粗面,但是因为母亲在和面的时候,用的是烫荠菜的水,而且里面放上了盐,所以做出来的饼是软软的,而且很有劲道。
这样艰苦的生活,在母亲的手中,我们一家却过得幸福无比,甜蜜无比。现在想来,因为生活中无不充满着妈的味道在里面啊。是啊,有妈的日子,不管家庭如何贫苦,日子都是暖暖的,润润的。那时候,也不会想这么多,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有父亲和母亲顶着。再大的风雨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现在呢,父母都不在了。自己也成了孩子的父亲,我也就是他们的天!再大的风雨,对于他们也不算得了什么。因为,有父母为他们遮风避雨。只是,我的父母现在都驾鹤西去了,为人子的我现在想为他们也遮一次风,挡一次雨都不能了!
母亲不仅仅会做出美味绝伦的凉拌荠菜,还会做荠菜煎饼、荠菜水饺、荠菜混沌、荠菜煎包等等。这些饭食的味道,现在市场卖的没有一家可以和母亲做出的味道相比。
小时候,我们家几乎是两天或者三天都要烙一大摞的煎饼的。煎饼也是我们家的最主要的饭食之一。因为,那时候,都是在庄户人家,每天都要到田里去干活。所以,饿了,就拿一张煎饼,卷上一根黑咸菜或者一小勺酱豆,吃下去,喝点水,这样一顿饭也就算解决了。哪像现在,三顿饭准时,还顿顿需要有菜有汤的。
记忆中,母亲给我烙过一次荠菜鸡蛋煎饼。我们家谁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生病,其实也就是有点发低烧。母亲让我多睡会,吃过早饭再去上学。那时候,我们早上去上学,到九点多放学回家吃饭,下午三点多放学回家。因为我们那个地方一天只吃两顿饭。现在想来,为什么现在吃三顿饭,而那时候只吃两顿呢?我想,主要还是那时候生活艰苦,没有太多的粮食吧。那一天,当我睡醒起来,看见母亲在锅屋中烙煎饼,就准备拿一张煎饼吃了去上学。我正准备叠煎饼的时候,母亲说:“还难受吗?去把屋里的荠菜切点,放点葱,放点辣椒拿来,我给你挞张煎饼。”听了母亲的话,我真的高兴极了。因为,挞煎饼不仅仅需要这几样材料,还是要放油的,比卷酱豆或者黑咸菜好吃多了。我就去屋里切荠菜和葱姜。那时候,像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这些生活技能都是会的。现在想来,节目中一个男孩子说,我会做饭,我会洗衣服,我会拖地等等,这都会让女孩子或者一些家长们羡慕的不得了,其实这些生活技能在我们那个年代,哪个孩子不会呢?现在的孩子真的太幸福了。
我把材料准备好之后,就蹲在母亲跟前,等着荠菜煎饼。母亲又一句话让我差一点蹦了起来。母亲说:“去鸡窝里看看,有鸡蛋没,拿一个来。”当时,我真的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鸡蛋,那是能随便吃的吗?鸡蛋,那是可以让我们吃的吗?我问:“妈,你说什么,你让我拿什么?”母亲这时候转过脸来,看着我,笑着说:“鸡蛋啊,今天给你挞个鸡蛋煎饼。你不是发热了嘛。”还没等母亲说完,我就奔向搭在屋东头的鸡窝去了。看到鸡们都还红着脸静静地趴在鸡窝里,我的心就像火烤着一样。我多么希望,有一只鸡这个时候就“咯咯哒,咯咯哒”地从鸡窝里出来啊!那个时候我又多么地害怕,母亲会变卦反悔啊!我就焦急地在鸡窝的不远处等,手不停地抠着地上的土。因为,我知道,鸡在下蛋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如果你强行把它从鸡窝里赶出来,也许以后它就会不再下蛋了。
终于,一只鸡红着脸从鸡窝里唱着歌走出来,边走边“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我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鸡窝前,拿起还带着鸡体温的鸡蛋,转脸跑向母亲。母亲看着我高兴地样子,笑着说:“吃一次鸡蛋就高兴成这样啊,你以后好好上学,考取大学,拿了工资,能吃上公家的饭,鸡鱼肉蛋就天天吃了。到时候,我也许能沾上小儿子的光哦。”当时我就像鸡啄食一样连连点头,告诉母亲:“妈,能,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我每一天都给你炒鸡蛋、煎鸡蛋、做鸡蛋糕。”母亲听了高兴地合不拢嘴。可是,母亲在我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走了,我再也没能给她老人家做一顿饭,别说炒一个鸡蛋了。想想,都是泪啊!
母亲把鸡蛋打碎放到鏊子上,用煎坯子均匀地抹在鏊子上,然后放上荠菜,摊均匀,用一张煎饼盖在上面。然后就把煎饼四面对折,一张正方形的挞煎饼就成型了。这还不是吃的时候,还需要把煎饼两面在鏊子上煎到黄亮亮的。这个时候,煎饼的香味混合着荠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我不由自主地狠狠地吸着鼻子,真的想把所有的味道都吸到鼻子里去啊。我拿起煎饼猛咬一口,牙、嘴被烫的受不了,手也被烫得红红的,但是那个时候就是嘴被烫破,手被烫掉,也不会吐出煎饼,也不会丢下煎饼的。母亲看着,一个劲地说:“慢点,慢点,没有人和你抢。”
是的,没有人和我抢。但是现在,母亲做的荠菜挞煎饼,永远也吃不到了!那种香味,那种满含着母亲浓浓的爱的荠菜挞煎饼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那种味道只能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只能永远地印刻在我的感情最深处。
三月归来了,荠菜飘香了,我的母亲在哪呢?也许就在荠菜的香气中吧,也许就在氤氲的荠菜花中吧,也许母亲早已化作荠菜一样的神仙在上天看着我了吧。
“爸爸,我们挖了不少了。”姑娘的一句话把我从酸酸的记忆中惊醒。我看了看,居然一会我们就挖了足足有三四斤。姑娘问我:“爸爸,晚上你能用荠菜做什么好菜呢?”看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我笑着说:“等着,做出来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间最美的味道。”
回到家,妻把荠菜洗干净,准备做饭。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今天你就休息吧,我来做一顿意义深远、美味无比的饭给你们吃。”妻笑着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感动。
这顿饭,我按照儿时的记忆,仿照母亲给我们做的凉拌荠菜、荠菜稀饭和荠菜烙饼,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顿荠菜饭。姑娘吃着,直叫:好吃好吃!妻也看着我,夸我的做饭手艺可以去开饭店了。
哎,她们哪里知道,这顿饭的来历啊,她们哪里知道我这顿饭不仅仅是做着给她们吃的,还是要用这顿饭告诉远在天国的母亲。我要告诉她老人家,小儿子现在已经真的吃到鸡鱼肉蛋了,甚至比这更好,只是我不能给她老人家做一顿饭啊。
三月来了,春天归来,荠菜香了。这荠菜的味道,有春天的味道,有家的味道,更有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