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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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桂桂茶
记忆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因为虚幻的人生一切都处在变化中，没有什么可以停驻，唯有记忆，它会渗透灵魂，永远和你在一起。
在记忆的宝库里，有一个词也具有永恒的意蕴，它就是——味道。
是的，味道，终其一生都是人最难忘却的记忆。尤其是童年时家乡的味道，那初次铭刻味蕾的美味，让人一生都难以忘怀。
顺着记忆的河流溯源而上，我舌尖的味蕾最开始回忆到的是什么味道呢？是土豆！
这是一个全世界都熟悉的味道，在上个世纪的中国，穷人尤其熟悉这个味道。不是因为它美味，只因它易种、廉价。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出生在贵州省一个还算富庶的小镇。说这里富庶，只是与贵州某些极端穷困的山区农村相比而言，这个小镇还算是一个比较热闹、物资丰富的地方。而这里之所以热闹、富足，只因为它恰好处在贵州省的交流枢纽上。四通八达的交通让这里成为周围十里八乡著名的“商埠”，不仅如此，某次国家地质队在这里意外斟测到大山里蕴藏巨型磷矿，其矿藏量达到亚洲第一，更为这里锦上添花。国家级大型工业园在这里拔地而起，带来大量的就业机会。种种原因，这个小镇的生活条件就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平均水平而言还算是不错的了。
我很幸运，童年的我没有感受过物资的匮乏，一直是在一种比较富足的生活环境中长大。即便如此，我也和所有那个时代的小孩一样，生活中的零食和主食都少不了土豆。
作为零食的土豆最易获得。只需要一笼火，一口蒸锅即可获得。
记得那时每年暑假都会去乡下外婆家度假。外婆无法拿出更多美味的食物照顾我这个来自“街上”的外孙，于是就在土豆上大动脑筋。那时农村家家户户都种有烟草，每年七月收割完烟草后大家都要把烟草的叶子用绳子绑着，像辫辫子一样把它们辫在竹竿上，放进一个专门搭建的烤房里烘烤。烘烤结束后，这些干燥后的烟草可以拿到指定的烟草站卖掉。根据成色的好坏可以卖不同的价钱。在那个时代，这可是农民们最重要的收入之一。因此每年暑假我来外婆家度假就会在这里体验一把小烟民的生活：和外婆、舅舅一起上山割烟草、编烟草，把辫好的烟草放进烤房烘烤。而终日烟火不断的烤房就成了天然的土豆加工厂了。方法很简单，只需要把土豆放进烤房下滚烫的煤灰里掩埋起来即可。过上一两个小时再去翻捡就可以了。用煤灰烘熟的土豆外表虽脏，内里却清甜无比。
我们把土豆从煤灰里扒拉出来后，先是把它们在地上丢几下，这样就可以轻易弄掉许多煤灰，然后再用手仔细拍一拍土豆表面剩余的煤灰。因为这时的土豆还是比较烫的，所以我们再进行最后的拍打清扫工作时，不得不把土豆在空中不断地抛掷，如同马戏团里小丑们耍杂技一般。这也是吃这个零食前最有趣的游戏。水平高的小孩可以一直让土豆在空中画抛物线。水平差的小朋友就只能不停地在空中抛和地上捡的两个姿势中切换。
这个浑身皱巴巴，土黄色外皮中带着点黑色焦壳的圆东西，就是孩子们一天中最喜欢的零食了。我们总是慢慢地把它掰开，在渐渐裂开变大的缝隙中，一缕热气若有若无地蜿蜒而上。那纯洁的“白烟”，就像神仙腹地的仙气一样神秘诱人，带着你去参观莹黄剔透的土豆世界。我小时候总是不忍心把土豆随随便便囫囵吃掉，因为它烤熟后那种带着晶莹的黄色实在好看，如同抹上了星星的光辉。我会先嗅一嗅它略带点焦气的清香，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吃里面的肉。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吃相太难看，因为土豆表皮太脏，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弄成一个小花猫的。可是，常常还是难逃这小花猫的扮相。而因为吃得太慢，常常抢不过哥哥和其他表兄妹，只得在吃第一个时就多拿一个放在身边备用。而其实我完全不用担心没有烤土豆吃，因为烤房一整天都不熄火，而外婆家最多的食物就是土豆。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吃，丢几个土豆埋进烤房下的煤灰里即可。
即便是这样天天吃，土豆还是小孩子最钟爱的食物。但是慈爱的外婆还是变着花样做各种土豆佳肴：炒土豆丝、炸土豆块、土豆泥、土豆汤、土豆蒸饭、红烧土豆、土豆炖肉......真是难为外婆了，从没学过厨艺的她是那个时代我们心中绝对的五星级厨神。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口齿留香。
外婆一生坎坷悲苦。因为家境贫寒，为了活命，她的父母只得狠心把她从小送到外公家做童养媳。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在公婆家里，她从小就被当做丫头使唤，没有得到过一天的尊重与疼爱。这造就了外婆后来非常谦卑的性格。老年以后，她即使在儿女家吃饭也是显得非常卑微，夹菜时总是只夹葱、蒜、菜叶子吃，几乎不夹肉吃。小时候我们小孩子吃饭都只看自己的碗和想吃的菜，从不关心别人吃得怎样，因此我从来不知道外婆是这样的。直到有一次外婆来我们家吃饭，妈妈很生气地用筷子拍住外婆又伸向盘子边沿那一叶菜的筷子，控制不住怒气说：“妈，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只夹菜和葱，你吃一点肉嘛。在自己女儿家拘束什么？”后来又听说了外婆的故事，我这才惊诧这个又瘦又矮的老人一生过得如此卑微！所幸的是，她操劳一生，养育了四个非常孝顺的女儿。这四个女儿个个勤劳能干。在她年过花甲后，女儿们还凑钱让她跟随当地旅游团游玩了北京、上海、香港、澳门等大城市，使得村里的其他老人们羡慕不已。
八十岁后，外婆不幸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当我从外地回外婆家看望外婆时，她已经不认识现在的我了。她一会说我是梅梅，那是我的一个表妹的名字。一会虽认得我，但只记得学生时代的我。她关切地说：“这次来外婆家多玩几天啊，我把你住的那个房间擦干净了，你写完暑假作业外婆给你做土豆吃哦。”开始，我还努力向她表明我现在的身份，可是不到一分钟她又忘记了。而且，我的妈妈——她的大女儿，也不认识了，直呼她另一个女儿的名字。总之，她是把我们所有人全部张冠李戴了。她的现在的记忆好像全部删除了一样，只留下了十几二十年前的依稀的回忆。最后，我们所有人在她脆弱的记忆面前全部缴械投降。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只要哄得她开心就行。
现在外婆已经作古多年。那些童年里土豆的香味，那些有关她的所有记忆，都珍藏在我的生命宝库中。岁月愈深，愈发醇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