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麻婶家门前的大路边,有一棵老桃树,碗口粗的树干,两米多高的个头,掐指算算,它已有18个年头,沉甸甸的头斜倚着越过了路中央,麻婶用粗麻绳从分叉处系住,牢牢拴在水井边水桶粗的老槐树上。桃树是麻婶嫁到吕咀院子村那年种下的,当时一是为了标明地界,桃树右边是公家的路,左边是麻婶家的宅基地,二是为了避瘟驱邪。
我家与麻婶家是左右邻居,麻婶的女儿琴与我同龄,上小学和我同班,我常到麻婶家去玩。每到春天,麻婶家门口的桃树上,粉红色的桃花粘满枝头,一朵挨着一朵,一扇靠着一扇,连成一树,像天边美丽的云,蜜蜂成群结队地来采蜜。麻婶个子矮,常常仰着头看花,仰头时让人留意到原来麻婶的五官是精致的,身上的衣服虽旧,却洗得干净。她爱看这粉红绰绰的花朵儿,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清早打开门,走到桃树下站一站,村子里远远传来乡亲们赶着上工、孩子们忙着上学的声音,麻婶开始张罗一天的活计。入夏以后,桃树枝叶稠密,病虫多,麻婶抽空打药、剪枝,精心侍弄,像孩子一样照看,到端午前后,圆陀陀的大白桃儿挂满枝头,真正令人喜爱,伸手摘一个,擦擦表面软软的绒毛,用井水冲洗一下,咬在嘴里甜津津的。每天放学回家,麻婶都让我吃桃,也让村里的其他小孩儿们来吃,姜有声的儿子勇也时常吃。桃儿将老桃树的头压得更低了,路过的高个踮起脚,伸长手臂,就可以摘几个吃,麻婶不介意,她觉得那是老桃树的份内事,果子多,福报多,才逗人记挂,送给亲戚朋友、村里的人、路过的人,麻婶心里欢喜。
吕咀院子村有30来户人家,属保福大队二小队,全村三户姓吕,七户姓阮,其他都姓姜。呈月牙形分布,村子中间和边上卧着两个小小的吃水塘,田地分布在一条小河两岸。麻婶夫家姓吕,位于村子中心,一条进村和出村的泥巴路,正好经过门前,八尺来宽,村民们下地劳作、上堤防汛、去往县城,都从这条路上走,孩子们上下学,也从这儿走。
合作社那会儿,村子里人们上工下工,小桃树在路边还是一棵小树苗苗,麻婶夫妇,每天早早扛着锄头、铁锹、竹篓等农具下地,锄草、翻地、播种、捉虫、打药、收割、打晒、挑草头、拖棉梗···,春夏秋冬,泥里水里,所有的农事农活,他们就像炒菜做饭一样熟稔,说起来,麻婶并不介意最苦最累最吃亏的活儿总是落在她和丈夫水根头上。令麻婶苦恼的是,大食堂师傅姜有声打饭的时候,麻婶夫妇二人的饭盒里,米饭比别人少一半,下面垫薄薄的一层米饭,上面盖上大半盒大菜叶子,两口子吃不饱不说,也省不出孩子们的口粮,大人饿一饿,能忍着,孩子们饿着,怎么长身体呀。村子里分肉,麻婶家分得少,也分不到好肉。起初,麻婶会跟姜有声理论,会找村长和村支书评理,会给村里人看,姜有声不搭理,村长和村支书只是安慰,村里人只能叹一口气。原因很简单,她家姓吕,人少,水根的父亲水瓢在村里当了几十年村长,他不争,阮姓和姜姓亦不领情,各因私心里陈芝麻烂谷子那点子事,背后还要咒骂。据说水瓢的爷爷曾经是地主,家里田亩、船只甚多,到水瓢的父亲那一辈,开始败落,到水瓢手里,就变成了穷人。水瓢不怕穷,也不管穷,他痴迷于当村长,当村里人的村长,水根和弟弟小的时候,家里没有米,他顾不过来,兄弟俩没有御冬的棉衣,他也不管,村子里一呼“开湖造田”,他就没日没夜圈在湖里,媳妇有病,整日又累又饿,后来病死了,家里全丢给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水瓢说话做事一条线——直肠子,没有弯弯绕绕拐角抹角,不留余地,得罪的人不少,家里一贫如洗,依然有人见缝插针挤兑。麻婶嫁过来,管水瓢叫“叔爷”,管老的小的,管吃喝拉撒,管衣服鞋袜,管农活家务,管烧砖盖土坯房,管孩子们上学读书,其中的艰辛苦楚,只有麻婶心里最清楚。她不怨什么,心中认着那个理,苦味儿过去了,总会有甜,慢慢熬着,日子总会好起来。
分了单干,村子里陆陆续续有了自行车、驴子板车,还有极少数的摩托车,在麻婶家旁的这条路上跑来跑去。水根腰不好,做不了重活,那一年,为了能多挣百十来块钱,麻婶夫妇用板车拖着自己辛苦种的米,从这条路步行到武汉去卖,回来手脚磨破了,车胎破了,水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地,这些只有麻婶夫妇和老桃树知道。
村里最早买摩托车的是姜有声家。姜有声从食堂师傅变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这得亏了水根的父亲水瓢。姜有声没有上过医学院,也没有读过医书,只是年轻时跟随老村医混学了两年,后来在集体食堂当了几年师傅。老村医一走,村长水瓢就向大队推荐他做村里的村医。乡村里人们看村医,无非是头疼脑热、伤风感冒之类,只要把大人小孩的用药剂量弄仔细一些,就基本能应付,再弄一些简单的医书看看,姜有声慢慢弄成了村里的“村医”。可是,姜有声永远不感激水瓢,他恨水瓢,从心里恨。他父亲去世早,与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自恃有点姿色,与村里保管员勾勾搭搭,讨些好处,后来竟然联合起来偷窃村里的粮食,被水瓢逮个正着,被迫在全村人面前做检讨,保管员被撤职,她母亲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她自认定是水瓢害她,心里记恨得咬牙切齿,她要姜有声牢牢记住这仇恨。姜有声的家与麻婶家,中间只隔着一块菜地。姜有声的儿子勇比琴大两岁,与琴和我也是小学同班同学,勇倚仗父亲是村里的村医,手头比别人家活泛,玩玩打打读到五年级,就不肯再到学校里去了,在家闲混了两年,十四岁开始学手艺——做沙发,十六岁便在家里自己做沙发卖。
从进村的路到姜有声家,经过老桃树,穿过麻婶家门口。端午节过后,桃树上的桃子结得又多又厚,每根枝条上都挂着果,勇骑着摩托车从树下经过,看着树上厚厚的白桃,把车停下来,在路边捡一根木棍,捞几个桃子,在手里颠颠,水分很足,啃一口,一丢,像孙悟空洗劫蟠桃园一般,他看看麻婶家锁着的门,眼睛里带着恨意,反正她家愿意吃哑巴亏,路边的桃儿,不摘白不摘,她家也没人敢说话,摘它两个桃儿,是看得起这棵桃树。
后面隆隆的货车进村了,勇家要做楼房,预制板和砖拖回来了,走到麻婶家这儿,有点难办,桃树挂满了果,头压得歪到路中间,挡住了货车的头顶,如果强行开过去,肯定要擦掉许多桃子和枝叶。勇找来两个竹筐,带头和师傅们一起,将桃树上的果子全部摘光,桃树变轻,头抬起来,货车隆隆地过去了。
晚上,姜有声大摇大摆地来到麻婶家,告诉水根,是你家的桃树挡住了我家买材料的货车的道,我儿子才将你家的桃子全都摘了,桃子都给师傅们了,给50块钱,算是我家买你家的桃子,这棵桃树长歪了,再挡道,就要把它锯掉,我家以后还要经常跑货车哩!
水根怕他,听着只是不敢作声,麻婶心里憋着一股气,怎么好好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变成了炸弹。
我家的桃树,挡住了道,也应该是说给我家人听了,再去摘桃,我家的桃子,卖不卖,卖给谁,是我家的事,凡事都有个理法,这50块钱,你快拿回去吧,我家不要,只当我家的桃子做了善事。
麻婶读书不多,只上了小学三年级,在娘家的时候,是村里的妇女队长,插秧割谷年年得第一,没人赢得过她,说话讲理也不落弟。这些年,在吕咀院子村,为了这个家,所有的光与环都被磨没了,可是心底的这股韧劲不能没了。
姜有声从来没有把麻婶一家人放在眼里,粗话脏话倒了一大桶,临走撂下狠话,若再挡住他家发财的道,不光是砍树,还要打人。拿起50块钱,大模大样地走人,麻婶气得一晚上没睡好。
这一年,老天爱哭,隔三差五就下雨,而且是下大雨、下暴雨,许多地方都淹了水,县城北边的一个村子遭了灾,全村人都被安置到镇子上。吕咀院子村出村的这条路被淹,人们必须淌着及膝的水才能走出村去。地里的庄稼遭了殃,死的死,烂的烂,青菜紧缺,菜价涨了不少。勇在家干着急,下雨,不能下地基,黄沙水泥运不进来,什么活儿都只能停下,从麻婶家门前走过,恨不得对着那棵莫名其妙的桃树拳打脚踢,只是没由头,只好悻悻地过去。
麻婶在河堤边的三角洲一小块菜地,种了些冬瓜,那儿地势高,阳光充沛,今年虽遭遇水灾,麻婶的冬瓜却获得了丰收,又白又大的大冬瓜,铺满了那块菜地,除了供应家里吃,送些邻里乡亲,还有许多,麻婶借来电三轮拖到集市去卖,看到有的菜贩子哄抬菜价,麻婶非常不乐意,她坚决只按往年的价格卖,那些菜贩子们一面骂她,一面逐她,麻婶索性不卖了,将地里的冬瓜送给村里每一户人家,琴问送不送姜有声家,麻婶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送!”
琴抱着冬瓜来到姜有声家,他老母正在门前洗衣裳,琴将冬瓜放到小木桌上,说:“婆婆,这是我妈种的冬瓜,送给村里人吃。”姜有声的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面无表情地说:“村里人,拿走,拿走,不要,不要,谁跟你家是村里人!”琴正无言以对,尴尬不已,姜有声的儿子勇回来了,看到这个情形,故意大声说:“要,要,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说着用眼睛斜睨着琴,琴听见这话,无趣地走了。
水灾过后,老桃树旁的路能走了,可是也太难走了,晴天是坑坑洼洼,蹩脚,雨天是泥泞满天,粘脚,村里人都表示愿意修路,村长合计了一下,铺石子路,每家大概出200元。麻婶高兴的是,修路是造福后人的事情,出钱出力都应该。为难的是,虽说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一些,这几年把家里开销都破开,供孩子们上学读书,正田里又遭了水灾,家里几乎没有盈余,水根腰不好,又没有手艺,整个家基本就靠麻婶种菜养活,倘或家里人有个大病小灾的,应急的钱都拿不出来。勇等不了村里人筹钱修路,他家拖黄沙水泥的货车依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出出进进,老桃树擦来擦去,早已变得满目疮痍。
一天晚上,姜有声又来到麻婶家,硬着臭脾气说:“我说水根,一棵烂桃树,莫把它当个宝,我出300块,把你家这棵桃树买了,你再推三阻四,就是太不识相,把一家搞得像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别人怕,我不怕。”麻婶自然没有好脸色给他,气的就是他那副有钱不可一世的态度,再加上他老婆在后面骂了半夜,麻婶一夜未眠。第二日傍晚,姜有声家最后一车预制板,货车停在桃树前,正对着麻婶家的木窗户。姜有声和儿子勇,早就拿定主意,回家拿来锯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啦啦就开始从小腿肚子锯麻婶家的老桃树,老桃树长得结实,勇锯了好一会儿,手掌磨破了,也没有锯断,姜有声灭掉含在嘴边的香烟,卷起裤腿,哼哼呵呵接着锯了半天,终于将老桃树锯断,“吱呀”一声,老桃树的树干和树头倒在路中央,枝叶铺了一地,姜有声和勇将老桃树拖到麻婶家的宅基地里,扔在老水井旁边,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汗,衣服也湿透了。
麻婶在自家地里补种庄稼,早有人通知麻婶,你家的桃树叫姜有声给砍了。麻婶来不及擦掉额上的汗水,急急赶回家,老桃树整个身子已经躺倒在自家的水井边,叶子枝桠落了一地,麻绳还系在分叉处。姜有声指挥着货车司机快快通过,勇拿着锯子,在那儿露出胜利的笑容。不知怎地,麻婶飞也似地跑过来,抓住姜有声的衣服,厉声喝道:“你凭什么砍我家的桃树,是谁叫你砍别人家的树?”姜有声看见麻婶扯他的衣服,右手一挥,随即一拳,打在麻婶的下门牙上。“哎哟——”随着一声惨叫,麻婶应声倒地,一颗下门牙被打掉了,口内血流如注,闻讯赶回来的水根,眼睛都气红了,抡起膀子要上前拼命。勇也准备过去帮姜有声,眼看着一场大的争斗即将开始,村子里姓吕的、姓阮的、姓姜的,几乎都赶了来,有的人是向着麻婶家的,有的人是向着姜有声家的,有的人是来解劝的,有的人是来看热闹的,有的人是来捣乱的,村长也从家里往这里赶,邻村的听到消息,也有人赶来了。
正在这混乱不堪的情境里,只看见琴满脸泪痕,站在一张高凳子上,大声疾呼:“住手!住手!我刚才已经去大队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所有人的动作,在这一声疾呼里,都变成了木偶剧,片刻停顿,我的母亲看见麻婶口内还在流血,准备拿卫生纸去给她擦,被琴喝住了“不要擦,留着让警察看现场。”话音刚落,远远听见警铃声向这边传来,姜有声准备溜,琴大声喝止:“姜有声,你有种就跑,一个大老爷们打女的,算什么能耐!”姜有声听这一声喝,站住了。勇瞅着大家没注意,悄没生息,溜了。
村长来了,警车进村了,警察来了,四里八乡的乡亲都赶来了,麻婶家前只要能站人的地儿,都站满了人,连老桃树的树桩上也踏着一只脚。“听说,就是为这棵老桃树惹出的祸···”麻婶躺在地上,姜有声僵立在不远处,在以他们为中心的椭圆形圈圈外,全是人,有伸着脖子往里瞧的,有竖着耳朵打听动静的,有听别人讲咋回事的,有在那儿忿忿不平的,有交头接耳悄悄议论的,还有看戏不怕台高——来看笑话的,就是村里哪家做红白喜事,请戏班子来唱戏,也没这么热闹的。人缝中闪开一条道,村长带着派出所的警察走到现场中央,一边勘察现场,一边做笔录。麻婶被送往县医院治疗,姜有声被警车带走,关进拘留所。水根和琴陪着麻婶,姜有声老婆和儿子勇慌了,到处找人打听怎么把人弄出来,村长的训诫也听不进去。
“为了一棵桃树,值得吗,哎——”“有声那家伙,是有点混,不是那死去的水瓢,他能当上村医···”事故的当事人已不在现场,但事故带给乡村人的影响如石头在池塘里激起的水波半晌才能平静,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放开了肚皮谈着、说着,直到警报拉响的声音从遥远的夜色中湮灭良久,乡亲们才陆陆续续散去。
在县医院急诊室,医生给麻婶清洗口腔和颜面部、止血,做检查,琴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水根哭丧着脸,跟自己生闷气。麻婶掉了一颗下门牙,血压有点高,服了药,打了点滴,门牙处作了初步处理,在医院住院观察。麻婶闭着眼,心里在流泪,她舍不得那棵老桃树,它陪伴了麻婶18年,花开花谢,叶落叶长,它的经络里记载着麻婶那些年的坎坎坷坷、喜怒哀乐,何况每年村里村外的人都吃到它好吃的桃儿,如今,它在麻婶不知情的时候,被人锯断,只剩下一小截树桩,怎不叫人生气伤心。第二日一大早,麻婶便要求出院,打落的下门牙,也不补了,麻婶只说闻不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坚持要回家,水根和琴也无法,只好办了出院手续。
姜有声被关了整整一个星期后被释放,期间,他老婆和勇到处托人找关系,也没有让他提前出来。姜有声出来的那天,天特别热,穿一件脏兮兮的白汗衫,下面套一条旧马裤,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好多,他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老婆和勇的摩托车后面。麻婶齿龈痛已经好多了,坐在堂屋里喝稀饭,只是下门牙缺了一颗,不时有稀饭漏进去,说话的时候也漏风,有点不习惯,麻婶不时用搭在颈脖上的毛巾,擦擦嘴边,远远瞟见姜有声老婆、勇带着姜有声回村,走过门前老桃树残存的树桩时,姜有声特意看了看被他锯断的树桩横断面,然后抬头看别处,一步不停地走了过去,麻婶只当没看见。琴看着母亲漏风的牙洞,眼睛里有一团火射向走过去的姜有声一家,心下只谓这一生不是男儿,要不然也去捶掉他一颗门牙,方能解恨,再不要与这样一家人有交集。麻婶在家歇了几日,自己到县城一家私人牙科诊所镶了一颗便宜的金牙,镶牙的品种和规格较多,金牙实用且便宜,烤齿牙接近自然牙齿,但价格较贵。麻婶只求心安,也管不了别人笑话她的大金牙。
这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春风一吹,花香四溢,远远看着、闻着,麻婶高兴地笑了。夏末,陪伴了麻婶18个春夏的老桃树被人砍了,麻婶大病了一场,此时,却意外地收到人生中石破天惊的好消息:麻婶的女儿琴,考上了省中专,考取的是卫校,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对于农村的女娃娃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儿,村里的老人说,这可是跳出了农门。琴是吕咀院子村第一个考出去的中专生,以后还是真正的医生哩。麻婶乐呵得了不得,与水根七拼八凑,在家里摆了一桌酒,请几个亲戚和村长热闹了一下,村长说,琴的学费可以走农村贫困户教育补贴渠道,减免一大半,村里给开证明。晚上,麻婶高兴得哭了一宿。第二天清晨,站在锯断的桃树边,麻婶看一看天空,心里仍然在哽噎。
第二年乡政府为村里每一户都安装了自来水,麻婶家的自来水管安在厨房里,直接连着以前盛水用的大缸。水井闲置起来,麻婶舍不得拆掉,它和旁边的老桃树树桩就像是不会说话的老朋友,麻婶心里留着它们的位置。
姜有声家的楼房做起来了,三甘两层,宽摇肆摆,他家过屋的时候,全村人几乎都请了,就是没有请麻婶家。勇还是那副臭脾气,心气高,眼睛长在额头上:叫她莫考中专,包分配,当医生,以后还不是拿点死工资,只要我沙发生意好,赚钱多,比什么都强,以后我还要买轿车开回来,哼!
每次看到琴从学校回来,勇这样想,心里就很快乐。那两年,他接的做沙发的活儿非常多,进材料的车,出货的车,出出进进,一天也不停歇,老桃树坎了,不挡道了,却把麻婶在宅基地前面种的菜和小树苗,磕碜坏了不少,没人理会不说,水根到村长那里说了,反而落得村长语重心长的劝说。水根越想越气,嘴里直嘟囔:这吕咀院子没有说理的地儿了!麻婶劝他忍一忍,日子会好的。面对姜有声家的破坏,她不厌其烦地反复栽种,今天菜压坏了,明儿补上,明儿苗碾死了,后儿再种一棵,一年半载下来,货车司机们也不再损坏麻婶的菜和苗。
姜有声家做楼房,是村里第一家,用料、气派、装修都算得上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勇自己做的是实实在在的真皮沙发组合,城里人用的未必强得过,有了钱,就是不一样,过屋时,来送“恭贺”的人络绎不绝,上门来给勇说亲的人也是连绵不断。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姜有声的老婆开始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烫起小细卷,脚下踩着高跟鞋,脸上的神采飞起来,看人都是用眼睛角,麻婶看到她,并不觉得她有多么令人讨厌,反而从心里喜欢,她这样一打扮,真正是好看洋气许多,要是琴儿和林儿以后有出息,我也许有机会这样捯饬一下。
乡里对村级公路进行了修整,村里的路没有修。村长召集村民开会商议村里铺石子路的事情。姜有声发言最大声:这路哇,早就该修了,别家出两百,我家出四百,只是有的人家,思想落后,不顾大局,该砍的就要砍,该让的就要让,莫做村里的绊脚石。
说话不讲声音大小,而是讲说得有理无理,任何事情,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麻婶在这种时候,响亮发声。会议不欢而散。老村支书姓阮,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晚上到麻婶家吃晚饭,麻婶炒了几个拿手菜,让水根陪着老支书喝一点小酒,麻婶也陪着喝了一小杯。
“说起来,水瓢老大哥是我的师傅,你们两口子是我看着一路过来的,老实本分人,心地纯良,修路是村里的大事,是造福后人的事,麻香(麻婶的名字),你家前面宅基地就让出二尺来,那老桃树桩子和老水井也要拆掉,若要地,‘七生塘’那儿还有一块鸡抓地(闲置的地),我跟村委会报备一下,拿去种点菜或者种点果树,这个,麻香在行。姜有声是村里先富起来的,有些蛮横霸道,他原本也不是这样的,根源在他老姆妈那里,我瞅机会与他姆妈开导开导,你们两口子,再不要吃些哈巴亏。”
有了老支书给的板凳,麻婶夫妇心甘情愿把自家屋前的宅基地让出二尺,为村里修路所用,麻婶自己动手将老桃树树桩连根挖起,做成两个小木凳,洗衣服的时候,择菜的时候,在灶膛边吹火的时候,泡脚的时候,她都喜爱用它们。老水井请人拆了。老支书说的鸡抓地,麻婶没有推辞,次年三月在那里栽种了一些桃树苗。
琴上了中专以后,麻婶又多种了一亩菜地,水根帮忙卖卖菜,平时在县城附近收点小荒,挣点儿日常开销,日子倒还过得去,但好景不长,在琴上中专的第二年,水根的腰疼越来越厉害,小腿肿胀,面色不好,精气神上不来,麻婶三番四次拉着他到县医院做检查,水根怕花钱,硬撑着死活不愿意去医院,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去医院,到医院一检查,结果水根患的是尿毒症,医生说要进行透析治疗,每周一次,每次透析就得三四百,麻婶就是卖菜把腰卖断,也供不上水根的医药费。经过几个月的透析,家里的积蓄和存款,都已用光,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连村长、老支书那里也借了,实在没办法,就是命啊。麻婶的肩上、身上无形中增加了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地里的活儿要干,水根的病每周都要去医院,孩子们上学、吃穿用度要保证,麻婶恨自己不能变成孙悟空,变出多个自己去求医问药、干活挣钱、料理家务,水根去医院的时间又快到了,麻婶家残破的墙壁里再也挤不出一分钱了,麻婶暗自垂泪,水根也想好准备自己的后事。正在麻婶一家人愁眉紧锁、处境艰难之际,老支书和姜有声上门了,老支书笑着打招呼,姜有声语速平静,缓缓地说,国家有了新的医保政策和扶贫政策,大病医保报销可以进行第二次报销,报销比例可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水根的病有救了。
麻婶早已不是当初的麻婶,生活的重担和压力压得这个不到五十的农村妇女,看上去仿佛年近六十,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再也看不见,肩背也佝偻了一些。姜有声这个时候,作为村里的村医,对麻婶心平气和说这些话,麻婶心里非常感激,无论是真是假,都给了濒临崩溃的麻婶一家,一剂安心丸,况且老支书在,一定不会是假的。姜有声让麻婶跟他一起,拿着水根的身份证、医保卡、病历复印件、检查结果等一大摞东西,急急忙忙到村委会去办相关手续。走过老桃树曾经所在的地方,现在已经水泥路面,再看看走在前面那个打掉自己一颗下门牙的邻居,麻婶心里已经没有波澜,此刻,她的家庭的救命稻草就在前面,有什么比这个重要呢。
原本不富裕的家庭,因为一个病人,马上就变成了贫困户,这是农村常见的事。麻婶心里有一股韧劲,政府和村里解决了水根看病的大难题,自己辛苦点儿,种好两亩菜地和一小片桃树林子,家里的生活和孩子们上学的开销、费用,勉强能应付得来,老支书提议村里评定建档立卡贫困户,一定要把麻婶一家考虑进来,她家收入微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家里又有个重病号,这样的贫困户,国家不帮扶,它就生存不下去呀!
谢谢老支书,谢谢村里,你们已经帮我解决了水根看病的难题,家里的事情,哪能再麻烦村里呢!我身板结实,种些菜呀果的,日子能过下去,再说我姑娘琴明天就毕业了,她就能挣钱了呀!麻婶再三推辞,村委会根据评定标准和要求,评定贫困户的时候,有的人跑断腿,有的人磨破嘴,想评上,却不能评上,村里有人暗地里议论,说麻婶穷清高——评上了建档立卡户,还要面子。麻婶只当没听见,她心里想的是水根能活着,日子能往前过。
琴毕业以后,分到了县医院里做医生,嫁给一位警察,在县城里安了家,林毕业后也在县城创业,安顿好以后,就把麻婶夫妇都接到县城里去了。水根在2012年那年走了,临走之前,他让麻婶和儿女们把他送回老家,他说,回到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他可以安详地走了。他怀念家门前的老水井、老桃树,还有老桃树边那条走了一生的路。麻婶在老家陪着水生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光,村里的人几乎都去看过水生,唯独姜有声没有。
麻婶老家依然原样保留着,过一段时间,麻婶就回去看看,她说这里系着她的根和魂,有时候,还要在老宅子里洗洗晒晒,田间地头转转,住上两天,心里畅快。日子一天天好了,老家的变化也大了,村里大片的正田正在搞大棚有机蔬菜种植,荷塘旁边的几块地栽种桃树,有专人管理,还有专家指导,村里的环境好了,回村的人也多了。
村主任现在是姜有声的儿子勇,他沙发生意红火了几年,后来被激烈的市场竞争吞没了,经过长期观察,他发现麻婶在鸡抓地种的桃树,果多肉鲜,到春天花开的时候,一大片红色的云霞,隐藏在村落之中,特别美,许多人都愿意在那片小桃林里拍照合影,于是,他向村支书建议,村里搞桃树种植,选优质树苗,派人学习果树管理,村里的桃林收获的时候,成效不尽如人意,果子不如麻婶种的大和多,味道也不如麻婶的鲜,更别说跟老桃树的果子相比。为此,勇和老支书亲自上县城找麻婶请教,麻婶也想帮忙,可是麻婶读书不多,具体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只能把自己粗浅的一点经验告诉他们。麻婶回村时,勇拉着老支书在村口迎接,恭恭敬敬,还提着两盒糕点,一直送到老家门口,抽空了,就拉着麻婶去看村里栽种的桃树。麻婶第一次看见那个曾经淘气、蛮横的孩子,在时间的淬炼里,变成了一个懂礼貌、能做大事的人。
说到姜有声,麻婶自水根去世后,第一次在三角洲菜地附近遇见他,他戴着草帽,背着竹篓,准备去菜地里干活,脸上的皱纹多了,背也有些驼了,看见麻婶,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瞬时移开,麻婶看见他,心里那时五味陈杂,只是无意识地看了他一眼,擦身而过。后来听邻居说,多年前,姜有声有一次给邻村一位老人打青霉素的时候,没有做皮试,老人发生过敏性休克,抢救无效死亡。姜有声做村医的资格被吊销,还坐了三年牢,他老婆在他开始坐牢那一年,突发心脏病死了。姜有声回来以后,就像个闷葫芦似的,不是呆在家里,就是下地干活,几乎没有话,总是远远地避着人。麻婶听说他这样子,心里觉得怪不落忍的,再遇见他,便主动喊他一声,他也只“嗯嗯”了事。
时间一晃,到了2020年腊月三十,麻婶和儿子林的一家人,回老家吃团年饭,这是这些年麻婶一家的惯例,饭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琴一家人来,全家就算团团圆圆了,这是麻婶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刻,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在县城里有车有房。麻婶就等着在城里享福吧,村里人都这么说。可是麻婶心里一刻也放不下吕咀院子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每次回来,都舍不得走,吕咀院子现在村容村貌焕然一新,水泥路修到了每家每户家门口,垃圾分类放置,水污染得到清理整治,大棚有机蔬菜开始有起色,重要的是,人们的精气神起来了,大家心里都拽着一股劲,今年一定撸起袖子加油干,与全国人民一起迎小康。
麻婶站在老桃树曾经在的地方,远远望着路口,琴和林上学的时候,麻婶为他们整理好书包,也是站在这里,目送他们上学远去、放学归来,如今这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可以走两辆小汽车,真是时代不同了哇!麻婶正感触间,勇提着一篮水果走过来了,他一边笑,一边说:“婶子,在等琴吧。今天除夕,我来给您拜个早年,祝您身体康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把果篮子递了过来。
“过年好,过年好,恭贺发财!恭贺发财!”麻婶并没有接他的果篮,向着他微笑着用吕咀院子村常用的过年祝福说道。
“婶子,这篮子里是各种品牌、各种口味的苹果,我是在想呀,您帮忙尝一尝,看那种苹果好吃,开春,和我们的桃树嫁接,争取配成最好吃的优质桃,卖个好价钱。”
“苹果我爱吃,但不吃嫁接的苹果,要好吃的优质桃,还得像老桃树那样的种苗,还有土壤适合,这种树哇,就跟养育孩子是一个理,你得摸准他的脾性,正确良好地教育,他才能成才。”
“是是是,婶子说的都对,都怪我当初无知,锯断了老桃树,现在老桃树尸骨早没了,我们再怎么找它的脾性、成分呢?”
勇意欲和麻婶再好好唠唠,麻婶的手机响了,是琴打来的电话:“妈,我不能回来吃团年饭了,县里突发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疫情,我接到通知,准备进入县医院隔离病区工作。您和弟弟他们在老家一定要做好防护,勤洗手、戴口罩、不扎堆,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吃饭的时候,分餐吃、不说话,一定一定!”
“好,好!琴,妈和林他们都会注意的,你一定要注意呀,保护好身体呀!”
“妈,您放心吧,您女儿是医生!”
“好,妈放心。”
麻婶和女儿琴的通话,在短暂而愉快的气氛中结束,而结束之后,麻婶的心开始陷入担忧,她感觉这次灾疫事情不小。
村里的紧急通知来了,勇赶回村部,接到紧急命令,毗邻的口池村,出现了一例疑似病例,临近的几个村子,立即开始实施管控。
口池村紧邻的联欢村、和乐村、福安村,都已进入管控状态。村外的人不能随便入村,村里的人不得出村,村里的人都待在家里,不得串门、打麻将、聚集聊天,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按照上级指示,给村民有序发放口罩、粮食、蔬菜,保障村民供给,同时做好疫情防控宣传和村口哨点管控工作。
姜有声从里面出来以后,每年除夕那天都到老丈人家去拜年,老丈人是口池村的村医,那些年姜有声能顺顺当当当上福安村的村医,离不开老丈人的全力帮衬,媳妇不在了,但情义不能丢,买一点老人爱喝的粮食酒、爱吃的榕城糕点,与他们吃吃饭、聊聊天,心里的疙瘩也变小了许多。
从老丈人家回来,天将刹黑,村口的路被封堵住了,砖块渣土堆了有1米高,旁边只留出一个人进出的缝隙。姜有声正在纳闷,值守人员早认出他来了,递给他一个口罩,让他赶紧戴上,然后测体温、登记,登记本上每一栏都要填写:姓名,性别,手机号,住址,入村时间,入村理由。活了一辈子,自己还是个村医,什么传染病,这样厉害,这么大阵仗,真正是从未有过啊。姜有声暗自忖度,入村还需要理由,填写“给老丈人拜年回家”,这样详实,应该没问题。进村后,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可是门都紧闭着,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小孩子放鞭炮,偶尔能听见电视里传出的歌声,整个村庄明亮而静寂,这样的除夕、这样的春节,这样的年味,大概吕咀院子村的人这些年是第一次品尝。
口罩是稀缺物资,麻婶去地里砍菜或者在门口接收村里分发的土豆、粮食的时候,就戴上,回到家里,把它挂在窗棂的铁钩上通风,以便下次再用。村里按人头定量分配食品,每人每天一斤大米、两个土豆、一斤蔬菜,鱼肉类食品比口罩更缺,赶上过年,每家发了两斤肉、两条鱼,再后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是没有的。勇向村民解释,全国各地的同胞都在为此次疫情抗战,他们时刻关注疫区人民的健康,我们的供给都是他们从四面八方捐赠来的,大伙儿要团结一心、守望相助、共克难关。
疫情防控宣传的小广播,在村子里不停地播放着,整个村庄笼罩在宁静的战疫之中。麻婶想着曾经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国家有难,老百姓不出门就是在支援战斗,政府和同胞时时关心着人们的健康,送吃的、喝的,不挨饿、不受冻,这是值得努力的幸福战斗哇!麻婶将自家地里的大卷芯白菜、包菜,多砍了一些回来,放在老桃树原来所在的路边,让儿子林在微信里喊大家轮流去取。林把村里用微信的人,组建了一个群,大家有事,就在群里呼他。林在村里做志愿者,按照村委会的排班表在村口做哨点防控及宣传工作,其他时间就在村里为村民解决各种日常问题,哪家老人要买个药哇,哪家娃娃要买个尿不湿的,处理一些跑腿日杂的事情,有时忙到很晚才能回家,回到家里,麻婶为他准备好热水,他得从头洗到脚,为了他自己的健康,也为了家里人的健康。麻婶不担心别的,唯一让她揪心的是,琴已经好多天没有打电话回来,也没有和家人视频聊天、发信息了。
口池村的那个疑似患者确诊了,所有的密接者都进行隔离观察,口池村的村医出现了发热症状,已被送到县医院发热门诊就医。确诊村民之前到村医那里查过体温、取过药。口池村已经进行严格防控,每人每天查两次体温,所有村民都不能出门。一夜之间,恐怖气氛从口池村向周围蔓延开来。这个时候,一个喷嚏、一声咳嗽,都让人心惊胆战,更别说发热了。正是正月十五,前一日刚刚下过一场雪,地上的冰凌还没有完全融化,姜有声拿着铁锹,准备把门前的一片残雪清除,头一抬,差点晕倒,只觉头重、肩紧,莫不是发烧了,赶紧回屋测了一下体温,37.8度。姜有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给忙得两脚不离地的勇打电话,勇迅速联系车子,将姜有声送到镇里的卫生院,勇也被安排到集中隔离点进行医学观察。
在卫生院的发热隔离病房,姜有声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热,干咳无力,脖子像被绳索勒住一般,这些日子通过查阅微信朋友圈里大量的关于新冠疫情的资料,他几乎有90%的把握,能把自己诊断为确诊患者了,还有10%希望能存一些被排除的侥幸。第三天,姜有声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姜有声被确诊了。随即,隔离防护升级,姜有声被负压救护车转运到县医院的隔离病区。县医院是榕城县定点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之一,这里的ICU重症监护病区已经开始收治新冠重症患者,除感染科外,另外设置一百张床位的隔离病房,琴就在其中的一个病区上班。琴原本是心内科的一名医生,此刻,她是隔离病区新冠肺炎战场的狙击手,她所负责的是轻中症老年患者,这些老年患者普遍都有基础疾病,抵抗力差,意志较薄弱,很容易转成重症、危重症。琴针对不同文化程度、心理素质和身体状况的老年患者,进行一对一制定治疗方案。
姜有声自转入县医院隔离病区,持续高热,每天高烧不退,用了药才能退下来,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吊瓶24小时挂着,整个人精神十分颓靡,胃口差,什么也不想吃,病区里送来的盒饭,他一口也吃不下。琴正好是姜有声的管床医生,她利用下班休息时间,给姜有声买了两套换洗衣物,并每天给他熬一碗稀饭,加一些蔬菜汤,让护理人员送到他床边,鼓励他吃。怕他热水不够,还托护士给他打一瓶开水。姜有声被病魔折磨得有气无力,面色苍白,整个人清瘦了不少,根本没有留意也不知道管床医生是谁,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口罩、防护头套、手套,听声音只知道是个女的,哪里晓得是谁。直到有一天,护士们又一次把稀饭送到姜有声床边,搁在小桌板上,姜有声死活不愿意吃,也不愿意与医护人员交流,护士们很是着急,琴穿着防护服来到姜有声床边,写了一张字条,递到他眼前,大声说:“姜有声,现在是国家和政府在救你,好好活着,福安村还需要你这个村医!”姜有声听着她的话,直戳到自己心坎上,再看看字条上的字:姜有声,稀饭是你儿子勇托我煮的,家里人盼望你快快好起来,好好吃啊!仔细看完字条,姜有声睁大眼睛看着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仔细辨认,这才认出麻婶的女儿琴,姜有声突然恼怒起来,端起稀饭,就泼在地上。顿时,稀饭和着蔬菜汤汁流了一地,黏黏的,稠稠的。
护士赶紧让隔离病区的保洁员过来清洗、整理。琴没有生气,笑了笑说:“果然是老姜,还有力气摔碗、泼稀饭,好吧,下午让汤护士为你做点面条吃,今天在这里,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您好!我叫吕淑琴,在隔离病区,我是您的管床医生,我将为您的建康,竭诚服务,新冠病毒是一种狡猾的病毒,让我们一起努力,用积极乐观的状态和信心战胜它,祝您早日恢复健康!姜大爷,加油!”琴大声地说给姜有声听,并用拳头给了他一个“加油”的手势,姜有声愣愣的,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已经生不起气来了。
此后,每一天,琴都到姜有声床边,与他大声说说话,琴知道姜有声正处在意志薄弱焦虑时期,很容易放弃成为重症危重症患者,就耐心地抽时间与他聊天开导他。刚开始他不搭理,后来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从他爷爷那一辈是如何悬壶济世的郎中,如何被日本人迫害,流浪到吕咀院子定居,分时段讲,分章回讲。琴只能听他讲几句,病区里病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忙,姜有声无法,只好讲给病友听。
姜有声从喝半碗稀饭,渐渐能吃一碗面条,有时还闹着要吃肉,脸色从苍白,逐渐变得有颜色、有光泽,CT结果显示肺部炎症逐步吸收,住了一个多月,核酸监测结果为阴性,姜有声没想到自己年逾古稀,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硬生生地又活回来了。一周后,姜有声核酸检测结果复为阴性,琴告诉他,你已经可以出院了。那天出院的有5个病友,大家站在那里,合影留念。那一刻,姜有声又喜又悲,喜的是,捡回一条命,他能活下去;悲的是,这辈子再没有身份和琴这样的孩子那样相处。他提着行李往前走,琴在病区门口,双手为他点赞,他没有回应,直走,过去,泪水从眼角悄悄滑落。回头,琴他们还在那里挥手。
姜有声在镇上的集中隔离观察点,观察了两个星期,再次核酸检测为阴性后,他回到福安村,路过麻婶家,走过老桃树曾经在的地方,心里波浪翻滚,不能平静。
福安村的村民们每天关注着疫情数据的更新,确诊及疑似病例连续多日为零,疫情防控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在持续做好疫情防控的条件下,道路开始解封,低风险区域的村庄、街道、城镇逐步解封。经过两个多月的居家隔离,村民们可以到田间地头好好走一走,自由自在地晒晒太阳,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勇记挂着村里的桃树林,去看看,果然令人担忧,有的没有花苞牙印,有的牙印小而密集,这些都不是丰喜的好兆头,若再不想出好办法,今年村里的脱贫攻坚形势令人堪忧,勇从村里的桃树林回来,心里十分着急。
又半个月过去了,麻婶终于等到女儿琴隔离观察结束,要回老家来的电话,心里的担心终于消除,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期盼和喜悦。麻婶做好饭菜,下意识地依然站在老桃树曾所在的路边,翘首等待着女儿归来。勇在村口放爆竹迎接琴进村,琴笑着说:“你现在是村主任,可不敢搞这一套。”“哪儿的话,你是从我们村出来的抗疫英雄,我代表村民欢迎你回村,尤其是我老爸,那个佩服啊,打心底的,我爸还要问你,他能不能去捐点血浆救人啊!”勇戴着口罩,放完爆竹,边说边和琴走进村子。
吃过午饭,知道琴要去看一看姜有声,麻婶连忙到后院拿了一张小木凳子出来,说与琴一起到姜有声家去。
“妈,您这是要干什么呀?”琴一头雾水。
“这个小木凳是我家的宝贝,我找了好多天才找出来的,它就是用老桃树的树桩做的,我把它给勇,去让专家查验查验成分,分析分析土质,好为村里的桃树增收找办法呀!”麻婶将小木凳擦得干干净净。
“原来是这么个大好事,我还以为您要拿着小板凳去砸人呢。”
“你这个鬼头,想岔了不是。”
勇把家里布置得干净整洁,麻婶家与他家只隔了一块菜地,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麻婶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探访这位老邻居的家。看到麻婶拿来的小板凳,勇如获至宝,顿时就要到县城里找专家看看,琴笑着说:“我们先看一下你父亲。”
勇喊了几声,姜有声窝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听说琴来家里看他,这才从里面走出来,心事重重的,不肯多说话。琴就着话题,与他闲聊了一会儿,总算打开了他的话匣子的缝,激将他说道:“老姜,你砍了我家的老桃树,打掉了我妈的一颗下门牙,你得向她赔不是!”
“是的,我应该赔不是,都是我的错,麻香妹子。老支书在我妈临终之前,跟我妈和我聊过,合作社时候的事情,水瓢老村长并不想让我妈当着全村人的面承认错误,作检讨,当时是情势所迫。后来老村长多次托人为我妈申请补助,安排活路,又推荐我做村医,哎!麻香妹子,我得给你跪下,勇年少不成器的时候,你找人带他出去做沙发生意,他小子还不知道,我也是听老支书讲,才明白。勇生意失败,你又暗中找老支书,托人传帮带,让他一改恶习,当上了村主任,这些,我也是这次死里逃生回来,才知道哇!还有琴琴,你养了个好姑娘啊,是她救了我的命啊!我对不起水瓢老村长,对不起你们全家呀!”姜有声跪在地上,涕泪纵横。
麻婶和琴把他搀扶起来,姜有声坐在一边,只是流泪不语。勇说,他今天总算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们内心的愧疚不安减轻了不少。父亲回村以后,他再也不愿出去见人,他担心村里人嫌恶他。
“不用担心,多出去走走,我和我妈来看你,不嫌恶你,别人也不会嫌恶你。你的年纪已经超过了捐献血浆的年纪,在家里好好养好身体,有这个想法,就是值得让人尊敬的。村里的卫生室人手不够,您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琴笑着对姜有声说完,和麻婶走出了姜有声的家。
“琴儿,你先回去,我要去墓园里和你爷爷、你爸爸说说话。”
“说什么呢?”
“秘密”
“我知道,是要说姜有声和勇的事,他们终于亲自诚恳地忏悔认错了。”
“不是,我要告诉他们,你爷爷让老桃树神仙托梦与我,他看好的这两个人,抛弃了自私自利,懂得了为别人着想,为福安村带来福气。”
“······”
姜有声和勇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走远,一阵春风拂来,吕咀院子的桃花又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