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说起婆婆的话题,是一段温馨的画面。
那是多年前进入农历七月的一天,我和先生正处于准备“谈朋友”阶段,我在一家乡镇卫生院上班,那天值夜班。夜幕降临,先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递给我一袋热乎乎的吃食,笑着说是未来婆婆刚特意为我做的“月半团子”,有胡萝卜肉馅的,有大白菜肉馅的,可好吃了,先生搭乘朋友的便车,送到隔了40多公里的卫生院,拿出来还冒着热气。
“月半团子”是江汉平原乡村里农历七月里的一种美食,用荞麦和大米磨成粉,蒸熟后,擀成大约1厘米厚的面皮,切成若干块,每块上面放上和好的馅料,用双手揉捏,搓成圆圆的大团子,一般做成比拳头大一点、能两手镂空握住的大小,静置2小时后,放入冰箱冷藏,可以吃上一周,临吃之前,在木甑里蒸上半个小时,就可以美美享用了。吃着热气腾腾的团子,我当时对来自农村的未来婆婆,有了一种温馨的潜意识里的认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勤劳,细致,没有芥蒂,声音亲切······
一年后,第一次见到婆婆,只见一位年近六旬的妇人,中等个头,头发短短的、黑黑的,额上的皱纹较多,两只眼睛很大,眼光十分犀利,一侧鼻翼下边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说话的声音粗大响亮,大嗓门,黑痣随着那张像极了吵架的嘴唇的蠕动而蠕动。这不仅彻底碎掉了之前温馨的画面,而且让我心里生出许多担心和忧虑。
婆婆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没有读过书,一辈子干农活,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革命、吃大锅饭、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土地流转等多个历史时期,是典型的新中国农村发展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大嗓门是当地乡村的风俗再加上婆婆的性格使然,村里分单干前,爹爹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队长,吆喝几乎是天天都有的事,婆婆嗓门自然小不了。每到饭点,婆婆端着饭菜,就开始边吃边串门,笑喊着乡邻们家长里短,一碗饭吃完,整个村差不多跑了个遍。后来到城里帮忙带孙子,住在先生单位老旧的办公宿舍里,隔着街就能听见婆婆洪亮的抑扬顿挫的说话声,着实让邻居们领教了婆婆的大嗓门。
婆婆说,她是不怕鬼的,想当初,日本鬼子的子弹从耳边呼呼飞过,自己的哥哥一点都没怕过,她更加不怕。村子里但凡要挑婆婆的刺、占婆婆一点小便宜的人,婆婆只要有气力、手里有证据,那是三天两头放开了大嗓门去说、去质问、去掰个清楚明白,她自己说问,还不算,恼人的是,她把左邻右舍和无直接关联的人,想法子都拉入进去,终究是那人再也不敢惹婆婆,见着了,也绕着走。老屋邻居家,在与婆婆地界相邻的地方,越过自家地界几寸,栽了几棵小树,婆婆几次三番与邻居当家人理论无果,于是,到村里讲,到其他乡邻那儿讲,到老人们耳朵边讲,到邻居家亲戚朋友们跟前讲,不厌其烦地讲,后来,在土地确权的时候,当着工作人员的面,硬是让邻居家自己动手将小树移到自家地界内。邻居再不敢惹婆婆,婆婆反而笑着脸去套近乎,到他家串门。婆婆说,远亲不如近邻,邻居是要打一辈子结的,哪有总不说话的理,她不是要与邻居争个输赢,自己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最起码的道理是明白的,像这种想无端占别人便宜的事,她是不答应的。
婆婆这么个人,大大咧咧,呼呼啦啦,别看她没上过学,脑瓜子确很聪明,煤气灶、电视机、洗衣机、手机,从最初的简单的,到现在智能的多功能的,使用方法、注意事项,手把手教她一遍,她便基本会自己操作使用。她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她的心思一心挂在孩子们身上,哪个身体生病了,哪个工作不顺利了,哪个家里有难处了,都是她操心的事情,不说,心里也惦记着。眼泪就在眼眶边上,说出来就出来,逢年过节,孩子们来看她,高兴得眼泪流,孩子们奔赴不同的城市,离开时眼泪又流,婆婆珍惜身体,只要哪里稍有不适,就急着要看医生,年轻的时候,是不敢进医院,荷包里没有钱,进医院就要花钱,现在医保报销比例高,看病就医,自己花不了多少钱,孩子们给的钱也花不完,她说,她要好好多活些年,看着孩子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婆婆是几乎没有秘密的人,我们却无意间知道了婆婆不知道的关于婆婆的秘密。一次,姊妹几个到远在省城的姨妈(婆婆的姐姐)那儿去,姨妈不经意说起一段往事:解放初期,姨妈在省城安了家,姨父为婆婆谋了个在纺织工厂做临时工的差事,婆婆那时十八九岁,在家里务农,已许了人家。姨妈与家里长辈商量,说是她们几个孩子都不在父母身边,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凡事有个照应,于是,就没有告诉婆婆当时有这样的一个机会,直到讲给我们听的时候,婆婆也不知道。我们不禁有些唏嘘,大姑子更是脱口而出:“真要是去了,娘的命运就改变了。”
我们始终为婆婆保守着这个秘密,从不在婆婆面前提及,就是心里憋不住话的大姑子,也分外小心,深怕自己说漏了嘴。直到姨妈去世前,亲口将这个秘密告诉婆婆,婆婆握住姨妈的手,坦然地笑着说:“那一年,你们和爹娘在祖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是我自己愿意留在村里,你看我现在,不是蛮好嘛。”婆婆又笑又哭,眼泪不停。
从此,婆婆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姊妹们常常拿这个秘密来逗乐,婆婆恼而不怒,又敞开大嗓门,说闹一番。倒是我,时常闹着要跟婆婆学做“月半团子”,婆婆答应得干脆,而我总是过后便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