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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周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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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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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一)

四月再次爬上姥爷家的屋顶的时候,已经闻不到小时候那种栀子花的香味了。

在四月十岁时候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老人,住在姥爷家隔壁的弄堂里。老人看起来已经很老了,他颤颤巍巍地走在一条漫长的青石板路上,越走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突然,探出云头的阳光刺入她的眼睛,那个黑点也在那一刹那随之不见。四月难受得揉了揉双眼,手背一片湿润。

那个时候,村子里没有人和他亲近,他家门前进进出出的,只有老人自己。

四月只觉得,他很可怜,没有人和他做朋友,也没有人和他亲近。老人像是很喜欢小孩子,每次看到她的时候都会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姥爷说过,让四月离老人远点。至于原因,四月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问,因为说这话的时候,姥爷难得的板起了脸。

四月听姥爷叫他“老郑头”,四月想:那就是郑爷爷吧。

“姥爷,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四月从房顶上顺着梯子爬下来,只一会儿就不见了人。

四月在房顶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心里好奇花在哪里。一路寻了过去,姥爷家屋后是一间没人住的老房子,那花香是在那房子边上的小山坡那边传来的。四月一路小跑到了路边,想要过去却犯了难,面前是条水沟,大人过去很简单,对她这个小孩子来说太难了。

“小四月。”对面一个沧桑的声音传来:“想去摘花吗?”

“是啊,郑爷爷,可是我过不去。”四月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没有什么戒心。

郑爷爷蜡黄的脸上爬满笑意:“爷爷帮你摘,等着啊。”

没多久,一束被挑拣的干干净净连只小虫子都没有的栀子花送到了四月的手上。老郑头微驼着背,看着四月拿着花,笑的这般灿烂,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谢谢。”四月手上的栀子花很好闻。

“下次还想摘花的时候啊,不要自己去,那里太危险,你一小孩子容易出事儿。”老郑头摸摸四月的脑袋,一脸的疼爱,这孩子,多像他那小孙女呀。

四月点点头,拿出一朵递给老郑头:“郑爷爷,谢谢你帮我摘花,这是给你的。”

初夏的阳光并不刺眼,带着一点烫人的温度打在身上,老郑头却想落泪了。双手颤颤巍巍的伸过去,接过四月手上的花,点了点头,没说话。

“四月?四月!”是姥爷在院子里叫她了。

“郑爷爷,我要回家了!”说着,四月蹦蹦跳跳的回去了,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

刚到院子门口,就被姥爷抓了个正着:“这花哪儿来的?”

“后面山坡上,郑爷爷帮我摘的,姥爷,好看吗?”四月扬起脑袋,笑嘻嘻的等待回应。

姥爷的表情却一瞬间变了:“下次不许去摘花了。”

“为什么?”四月有点不明所以。

“记住就好了,进去吧,洗洗手吃饭了。”姥爷并没有解释,四月垂下了脑袋,点了点头。

晚上,小四月一个人爬上了屋顶发呆。

院子里,姥姥抬头往上看了两眼,有点担心:“你说她了?”

“嗯,讲了两句,这孩子没心眼,看谁都是好的,这老郑头刚到这里没几天,不知根不知底的,四月和他玩,我不放心。”姥爷点了根烟,四月长这么大,他还没用严厉的语气和她说过话,看着这孩子委屈,心里也不是滋味。

“别担心了,四月不记仇,等会儿啊还会粘着你的。”

“嗯。”

“四月,来,下来,姥爷问你个事儿。”姥爷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屋顶上的小孙女,温和的说。

四月顺溜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这梯子还是姥爷特别为她量身打造的,稳当的不行。

“姥爷,什么事儿啊。”四月还是有些不太开心,语气也是蔫蔫的,没什么精气神在。

姥爷摸了摸四月的脑袋:“还不开心呢,明天我们自己在院子里栽棵栀子花,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好不好?”

“姥爷,为什么你不让我和郑爷爷玩呢?”四月没有回答姥爷的问题,思考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姥爷想了想,把四月抱到了腿上,月光下,姥爷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似乎老了许多,小四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四月啊,姥爷不是排斥郑爷爷,姥爷是不放心,郑爷爷才刚到村子里没几天,都还不熟悉,不了解,甚至连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知道。所以姥爷不希望你现在和他玩,就是怕你出什么事儿,你明白吗?”

四月像是听到什么希望,抬头:“那等郑爷爷和村子里的人熟悉了之后,我就可以和他玩了吗?”

“嗯,对,就是这样。”

四月从姥爷腿上跳下来,沉闷的脸上终于带上了笑:“那姥爷,我们不在院子里栽花好不好,郑爷爷看着很可怜,总是一个人,我不和他多来往,就摘花的时候和他说说话好不好?”

姥爷一下子乐了,这孩子原来是在打这个算盘呢,“好好,四月说好就好,姥爷希望我们四月啊,永远这么开开心心的,四月会一直陪着姥爷和姥姥吗?”

“嗯!会的!”四月仰着脑袋,笑的很甜。

姥爷家院子里的栀子花到底没种成功。

(二)

转眼间就是冬天,寒假到了,小四月要回来了。

四月刚到村口的时候,在大樟树下看到了郑爷爷,也不知道他和村里人熟了没有,四月不敢上去搭话,她怕姥爷不开心。

细细的看了一会儿,郑爷爷老了很多,看起来更可怜了。冷风嗖嗖的,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并不保暖,黑色的外套已经有些油腻发亮了,头发乱乱的,甚至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应该是很久没有洗了。

即使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四月心里也没觉得厌恶,只是觉得有点心酸。四月想:姥爷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很有精气神,因为有姥姥照顾着,衣服上有一点污渍都是要换下来拿去洗的,想来,郑爷爷是没有人照顾的吧。

四月夏天的时候总共没见过郑爷爷几次就被爸妈接回去要上学了。她并不知道,郑爷爷其实只有一个人住着。听说,他有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老伴是早就去世了,但是儿女们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大半年了,就没见过他家有年轻人来过。自然也没有人听郑爷爷提起过他的孩子如何。村里人每每说起,只是摇头叹气,闭口不谈。

“小四月,回来啦!”郑爷爷在树下看到裹的厚厚的小四月,顿时喜笑颜开,连忙打招呼。

四月应了一声,想了想,转头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糖果,走到树下,递给老郑头:“郑爷爷,这是妈妈给我买的糖,送给你。”

老郑头的手抖了抖,不知道是该抬起来还是该缩回去,他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孩子的礼物,就连他自己的孩子,也从来没有给他买过东西,一时间,心里像是打翻了半瓶醋,酸涩到无法言说。

“郑爷爷?你不喜欢吗?”四月有些疑惑,郑爷爷的眼眶有些泛红。

“哎哎,喜欢,喜欢,爷爷喜欢。”老郑头哆嗦着双手,接过四月手上五颜六色的包装盒,像是接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小心翼翼。

四月冲老郑头嘻嘻一笑,远远看见姥爷走过来,马上和老郑头道了别,撒了欢的往姥爷那跑去。

“姥爷!我又来啦!”

四月从小都是在姥爷家长大的,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才被爸妈接走去上学,便只剩下了寒暑假在姥爷家过。姥爷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有些担心,担心这孩子越来越大,也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又想起夏天的时候,四月答应自己的会永远陪在身边,隐隐的又有了几分安慰。

(三)

四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老是这里蹦那里跳的,变着法的玩。这天,姥姥有事要出门,姥爷开车去送,留了四月一个人在家里。邻居家的姐姐来找她玩,四月想都没想就跟着去了。

出门的时候刚好遇上老郑头回来。

“四月啊,这是要去玩吗?”老郑头的声音有些浓重,听着像是感冒了。

四月完全没在意这些,想着玩比较重要,随口应了一句:“是啊,郑爷爷再见!”

“哎,再见再见。”随即老郑头回了家,搬了椅子靠着门边坐着,像是在等人。

下午四月跑回来的时候,脑门上都有点出汗了,开开心心的到了家门口,姥爷还没回来,却发现自己进不去了。之前出去的时候完全没注意,顺手把门给锁了,钥匙也没拿出来。四月傻眼了,站在门口和院门上的钥匙孔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巷子里的老郑头似乎刚刚睡醒,听到四月拍门的动静探出头来。

“四月啊,怎么了?”

“郑爷爷,我把门锁了,进不去了。”四月有点哭笑不得,等下姥爷回来肯定要笑话自己了。

老郑头笑了,像是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样,皱纹铺了满脸,像是一棵垂垂老矣的大榕树。

“来,先到郑爷爷家来坐坐,外边太冷,过会儿你姥爷也就回来了。”老郑头走到门口冲四月招招手。

四月没有犹豫,一蹦一跳的就往老郑头家去了,到了门口,停下来和老郑头道谢。

“谢谢郑爷爷。”

“不谢不谢,来,进来。”

四月进了郑爷爷的家门,屋里的情况让她有点愣住了。

屋内并不像姥爷家那样亮堂,反而黑乎乎的,只柱子边上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灯泡上有不少油烟,看起来很不舒服。

屋子里的东西很简单,进门左手边就是一个灶台,长时间烧火的缘故,黑不溜秋的,边上是个不大不小的老式水缸,上面铺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几个碗,想来这就是郑爷爷平常吃饭的地方了。再往前就是一张老旧的雕花木板床,上面的花纹也看得不是很清楚。除了这些,就只有放在一边的两张小凳子,一目了然,冷冷清清。

郑爷爷也看了看屋子里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干干的咳了一声。

“四月啊,爷爷家什么都没有,你别嫌弃,随便坐坐,总比在外边吹风的好。”

“嗯嗯。”四月点点头,自己搬了小凳子,在郑爷爷边上坐下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四月从生下来的生活环境就很好,姥爷家也一直在翻新,该有的电器物件一样都不少。姥姥每天忙进忙出的,总是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亮堂的很。四月的房间里也是亮着一盏盏星星一样的灯,姥爷得空会用各种四月不认识的植物编了花环挂在墙上,配着灯光,好看极了。

但是郑爷爷这里不同,小四月很难想象郑爷爷平常一个人在这个小小的,黑黑的房间里是怎么过日子的。

“郑爷爷,你没有孩子吗?”大概是小孩子终究心眼儿直,四月一双大眼睛看着老郑头,直眉楞眼的问出了一个她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

老郑头似乎是没想到四月会这样问他,一时间愣住了,好一会儿,在四月想要因为说错话道歉的时候,老郑头才叹了口气,慢慢地开口了。

“我有五个孩子,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儿,爷爷的孙女儿差不多跟你一般大了,也可能比你还要大两岁,我记不清了,我还是在她刚出生的时候见过她,后来就再没有见过面了。”老郑头陷入了回忆里,一时间,看起来像是沧桑了二十年。

“那……”四月低了低头,一边觉得自己不该问,一边又想知道。

“你是不是想问,他们去哪儿了呀?”老郑头的语气很软,像是在哄孩子,大概他的心里是真的把四月当成自己的孙女儿了,见不得这孩子有半分难过的。

四月看着老郑头布满沟壑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老郑头转而看向了门外,冬日的太阳暖黄暖黄的,却有几分冷意。

“他们都去了别的城市,不愿意留在我身边,觉得我没用,也……也不愿意给我养老。”也许是四月听错了,老郑头的声音里有点哽咽,就像是被鱼刺卡到了,有点痛苦。好几年之后,长大了的四月才知道,郑爷爷这时候的内心,怕是比被鱼刺卡到还要难受的。

四月拍了拍老郑头的背,安慰说:“郑爷爷,不要难过,你可以把四月当成是你的孙女儿的。”

小孩不经意的话总能很好的安慰到老人,老郑头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欢喜。

这是四月和老郑头仅有的一次交谈。

(四)

第二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四月跟着爸妈去了上海,十二岁的四月,该念初中了。一连四年,四月都没有再回来过这个小村子,姥爷也只能通过视频才能偶尔看一看四月。

第五年的初春,四月跟着爸妈回到了这个从小长大的小村子,因为,姥爷生病了。

四月吓坏了,在她的印象里,姥爷的身体一直很好,健壮的很,怎么说病就病了。

回到姥爷家,四月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冬春交替,换季的时候温差太大,感冒引起的肺炎,对于老人来说,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毛病。

一向强健的姥爷靠在床上,消瘦了不少,不知道是因为四月长大长高了的缘故还是姥爷生病的缘故,四月总觉得,姥爷个子矮了一点,也苍老了很多,头发也花白了许多。

姥爷因为病情反复又进了两次医院,四月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亲人若即若离的可怕。

(五)

自从姥爷从医院回来后,妈妈经常带着四月探望姥爷。

这天,栀子花开得正盛。

透蓝的天空上,悬着温和的太阳,微风袅袅,姥爷在院子里地乘凉,四月笑嘻嘻的搬了椅子过去趴在姥爷腿上。

“回来啦。”姥爷一伸手摸到一个圆乎乎的脑袋,笑容一点点爬上了眼角眉梢,如果四月现在抬起头来看,她会发现,姥爷的脸上还有几分洋溢出来的满足。

四月闭着眼睛点点头:“嗯,回来了。”

“姥爷,郑爷爷去哪儿了,这次回来一直没见到。”四月漫不经心的问道。

姥爷似乎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郑爷爷两年前就生病去世了。”

四月哭了,眼泪止不住的流,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难受,像是卡了一块鱼刺在心口里,泛着疼。

风轻轻飘过,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四月抬眼寻觅,原是小山坡上的栀子花。栀子花碧绿色的外缘包裹着雪白的花蕾,弥漫着沁入心脾的芳香,和小时候见到的栀子花一模一样。可却不见栀子树旁昔日为她认真挑拣栀子花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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