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瓜裂枣

余家有二地，一地种瓜，别以种枣。奇余穷其所法，瓜田之瓜咸为歪瓜，枣树之枣皆乃裂枣。然虽倾歪瓜裂枣，其味亦美，无恙于风吹雨打之际。余已自礼部尚书退，归家，意以居于田园极澹，远遁于世俗甚妙哉。他日余妹周韵岑忽访，亟奔于余，喘息盈汗。余深惑，曰：“妹何事，徐诉不急。”韵岑大骇曰：“张叔卒矣。”闻之，其喷壶坠，余久默，莫知语何。

张裕，余之远亲也，余称之张叔。裕虽奇丑然满腹经纶。裕幼乃异于常人，自小阅辄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于时人赞。其非生于富贵人家，生甚有窘迫。然其父母固以为学方有路，书可更命数。乃裕之父母克众难送裕为学。裕甚惜为学之机，以家贫，裕日止食一，分秒必争，每阅书与啃馍并进。其衣乃破之极于众生间，更奇者乃于冬短褐穿结，常为人讥，谓之丐书生。

然裕否以人之讥滞其学，素苦学，冀一朝举进士，出人头第。裕之父母常属其虽貌陋，但人心善且有才，亦为人敬。裕素深信其言，举进士为其生之远矢。

人遭某期，则存趣于异，裕亦如此。裕爱其同门徐芸。芸美若天仙，又其父乃土之盐商，腰缠万贯。芸以其父之故，因受教。学堂求爱于芸者甚众，裕虽家贫，然信其父母之言，裕之父母尝言人若才华横溢亦获赞于他人。裕谓恃才芸折之，乃时近之，芸心实憎之，但以裕学识渊博，芸每问疑于裕。裕真纯然哉，以芸常问之，自以芸燃爱于其，孰不知其止为芸答疑之器具耳。他日裕自谓时机至，即采数花，袒心声于芸。于田家送花于心爱之人颇有情趣哉。芸惊然良久，乃怒曰：“张裕乃何物，数花辄思得吾芳心乎？汝乃乡野村夫乎，且为丑怪，穷鬼识趣务速去。”即芸撕花扔之，趋而剁裕足。裕觉受大辱，斥曰：“徐芸者务听，余虽贫，然余有才，乃有尊，不意子之肤浅之至也。”芸大笑曰：“才亦能当食？张裕汝非小儿也，当熟矣，钱权于今世乃王道，汝为何物？速逝于吾目前！”毕裕甚怒，遂去。

未几裕取花向芸示爱之事广传，裕为笑柄，常为人以之笑，人皆云裕乃蟾蜍欲食鹄肉也。”裕事毕方始悟，独以知识更命数，惟举进士终不为人笑。于是愈苦学，每旦天未亮即趋舍之，常为先就舍学之士。诸生每于舍外辄闻裕琅琅书声矣。

裕之所投咸得报，其顺举进士。其举进士之日，于常疏属之戚皆争为客，昔薄待其父母之漠邻皆奔走相贺。裕之家从昔无人问津至今门庭若市，初何嚣哉！甚昔稍络之富家之女徐芸亦诣贺。芸改昔傲貌，恳表歉于裕，乞问裕能宽否。裕虽怨其所为，而思之良久，遽大笑曰：“君子不较往昔之锱铢，惟小人频惦往昔。”其后乃与之婚。裕真纯然哉，其岂不思昔之至骄富人之女何今与之交甚密？其谓之恃才芸折之？

后裕如愿入仕，为平县粮官。虽官不高，大权在握，掌平县之粟。时岁北起百年罕见之旱，平县亦受牵，粒颗无收。县令陈禄，正直者也，时忧系民，素为民为实事，常为民颂。其忧平县之民，以平县颗粒无收，民多殍。禄以遇难则求于上，乃请面见巡抚薛文凯。禄亲诣巡抚衙门，呈恭态于侍卫曰：“烦禀薛公，平县县令陈禄求见。”侍卫进府问文凯：“大人，平县县令陈禄求见。”时文凯方逗蛐，其不满于侍卫突闯，赍恶曰：“胆大妄为，不见吾甚忙乎？今岁省之诸处皆逢饥荒，必来诉苦，不必应，一小县令之亦欲得吾面见耶？汝即与陈禄言吾身恙，请他日来。”侍卫乃以文凯之属告于禄，禄遂大惊，疑曰：“薛公素安康，何以今疾？”侍卫不悦呼：“陈公不应问之事则勿问，小人唯传薛公之言耳，请他日复来。”禄无奈而去。

后数日禄至巡抚衙门求文凯面见，而皆为辞。后文凯不堪禄之频扰，许其入。禄见文凯遽跪，嚎泣。文凯不为所动，强扶之僵曰：“何事直言。”禄以袖拭泪，哽咽道：“薛公，可怜平县之民，因饥荒故，民殍者，白骨堆如山。”文凯侧目曰：“一省又非汝一县遇饥荒，他县亦甚。省无力各县兼顾，汝不可逢难即求上，汝当学以亲解之。既民皆将馁卒，何不食肉糜？此不甚易乎？”禄惊于文凯所言，曰：“薛公，民易子而食，何以食肉糜乎？薛公若不援平县，吾恐平县激民变乎！”文凯听之甚不耐烦矣，曰：“汝之事何其多矣！此事甚易哉，若激民变，则镇之，汝将学树官威。但严惩暴乱者，民自不敢闹，则解疑难矣。如此易事何以问于吾？”禄既穷，复问曰：“薛公，能先开官仓济民否，待饥荒过请民补之？”文凯大怒，竭力敲桌：“令何为至此？汝乃败家之害群之马也！官仓，国之粟也，安能以之援贱民！君速去，吾之事滋多矣！”禄但灰面还平县。

禄归平县，俄而裕自诣门，冀问禄曰：“大人近诣薛公可顺否？省府有意援平县乎？”禄叹曰：“莫也。薛公言众县皆遇难，请自解之。且嘱禁私开官仓济民。”裕攘拳曰：“岂有此理，文凯止顾自乐，不知民已然易子而食。今又念其官仓，真不知耻也！陈公可不顾上，自令开官仓乎！”禄默然良久曰：“张裕，汝需慎不可动。汝与吾皆朝廷命官，自应从上之令。薛公令吾禁开官仓，吾必不得违之！”裕穷言，后匆去。

裕不忍见民馁卒，乃私敕开官仓以赈之。其令开仓之日，民争领。民多留涕，咸奔走想告值危难之际惟张公惦之。禄知裕私开官仓之事，知违上命，犹不忍视民馁卒，乃默许之。未几，裕私开仓之事传至省巡抚衙门，文凯怨于裕之所为，命捕之。缉裕者，文凯之子薛文强是也。文强得志甚欢，奔于裕家。民见文强至皆突起围殴。后甲士至乱乃平。裕捕之日，民纷别裕，群痛欷。至省府，文凯亲鞫之，洋洋自得曰：“张裕，汝抗官府之令也，汝知罪？若汝谢于吾，当恕之。”是时文凯大笑。裕唾于文凯面，斥曰：“薛文凯者，禽兽也。汝只顾自乐，而不顾民之生死。吾无罪，汝乃有罪，他日汝当得天谴。”文凯释桌上之疏抵地，怒曰：“张裕，汝乃小粮官是也，勿不识大体，吾欲令汝识本巡抚大人之威也。押之，先笞五十！”

行刑裕乃不惧，强忍不语。文凯时于旁劝之若其屈之则罚止，然裕皆拒之。笞五十，裕皮开肉绽，已然奄奄一息，后为文凯押于大牢。芸父知裕之捕，甚惊，已而以诸人脉收文凯左右心腹，赂官皆劝文凯恕之，文凯竟释之。裕归，芸甚恶之，乃曰：“张裕非人哉！为朝廷之官乃私开官仓，视命如草芥，若非家父以财赎之，汝已卒于大牢乎！汝之无所悔乎？”裕握拳，冷笑曰：“吾无以悔之，为官者应为民谋利而非满一己私利也。吾闻民之心声，当不从于文凯！”芸怒去，不复返。既而知其去后，遂为文凯公子薛文强之妾。悲哉裕也，探真理而妻离子散，裕自始无悔，甚伟哉！

禄后为文凯所迫，文凯胁之若弃暗投明可保其富贵，如执迷不悟则当免官。禄始不愿，后屈于文凯。陈禄为十年县令，而近乃擢为知府，异哉！较禄则裕不幸，迫于文凯之威辞。既辞官，安为师。初招弟子，待之如骨肉，欲完受毕生所学于诸生，裕之卓处于其否谋利于诸生，以为财络于识甚耻也。其名渐远传于外，为颂于外人，其弟子无不溢钦心于裕。每以卖字画为业，时境远劣于前，乃不以为意。以传知为荣，辞后方可为之其昔欲为之事。为师之平日维无几何，文凯知其踪，遣众人奔至其家，围殴裕，裕遍体鳞伤。家中字画皆损，殴毕众人走之而裕啜，觉前路漫漫。

平县饥荒之势仍峻，民多绝望于官府之无为而死。朝廷知北方逢饥荒，拨文凯百万两白银。文凯先取大目，转省主司粮官，后移知府，然后移于县，终交于县之粮官。层层相扣，于民之手所剩无几。民大怨于官府，择闹事，而皆为官府平。虽官府平数暴乱，而民似无终之意。布政使王蒙一日告文凯曰：“薛公，受旱灾，省今岁之财入远不如往昔，今财库空虚，应何之为？”文凯笑曰：“甚易哉。财库空虚则多征，自十抽一为五抽一。”蒙怀疑曰：“今民乃无力食，何多征？”文凯笑貌渐凝，曰：“兹事子何问于吾？令兵勇强入民舍征，不交税者悉以反罪处之！则疑难解矣，甚易哉。”蒙继问：“朝廷数日后欲遣户部尚书来省巡查抗灾之况，如何？”文凯笑曰：“甚易哉，至邻省购饱满之稻物覆于吾省之荒田上。”蒙不知言何则从之。户部尚书吕溪如日来巡抚衙门，文凯陪其观农田作物之势。吕溪见稻谷覆之乃鼓，欣然笑曰：“文凯兄贤人也，能速妥处灾，必告圣上重赏之！”文凯亦大笑曰：“皆托圣上之福，盛感谢意于圣上之关怀备至。”后溪随问于旁众民，咸称颂官府所为，溪听毕甚喜，后居数日而返京。其不知斯民皆文凯遣卒扮者，真农民于吕溪至前数日为强徙。及圣上得吕溪奏文亦大喜，以饥荒之难尽除。然不知时北境始人食人。

文凯有癖，嗜食彘背肉，他处皆弃之。且每食数十菜，一菜食数口即止。常命人修豪宅，穷极奢丽，虽为巡抚，其制堪于帝。常邀心腹至其豪宅宴饮，常有美人舞于其府，薛府常外逸酒肉之香气。时诸县城外皆已白骨如山积，民无奈啃树皮，民甚无以衣。更怖之事为民易子相食。文凯之小儿薛义，一日闯入文凯寻欢作乐之处，跪于地，大呼：“父，毋为乐，多忧民乎，民皆馁卒也。”时文凯醉甚怒曰：“逆子，省于抗灾之事已然负大功，汝乃危言耸听，败诸叔伯之雅兴。来人，推而斩之！”文凯之左右皆劝文凯饶其子，文凯大笑曰：“逆子当获罚！勿管之，请继饮酒，吾为诸君精备西域美女之舞！”在场之人莫不拍手称快，似忘于前。

余后闻裕始漂泊，乞为生。白发蓬松，两鬓斑白，赤脚，短褐穿结，目中似无光。于未来无求，惟思生。其乃于废物之堆寻食！余难信如此被发而着乱破肮衣且散臭如丐者，乃一时英杰进士张裕也。今余甚悔兮，裕遇如此之难而未尝求于余。料其乃仕人仅存之傲骨也！余闻妹韵岑言，裕一朝于镜湖边见芸，与文强搂抱嬉戏甚欢，裕见之忿而无可奈何，其坚挺于风餐露宿之日夜，然今不堪忍之！世俗已了无所恋，越数日裕乃于深夜无人之街自刎。明旦众人视其怒目圆睁，似怀恨于见。地皆血也，外加一书，书上止数行诗：

魆夜惨怖惶心晦，凛风无情淆绪麻。

滂沱骤雨落黯魄，呕心抽肠悼疾首。

茕孑蹒跚倚地伏，颤兢卑陬忡惘惴。

寒灯断烁交孤影，漫垠寰巷恸碎髓。

荣阁笙歌鼓喧天，红飞翠舞欢鼎沸。

耳鬓厮磨觥筹错，酒香扑鼻客酩酊。

衔悲茹恨垂涕怨，沿门托钵沛潦离。

饥馑荐臻析骸爨，水浊鱼噞艰竭蹶。

近日忽电闪雷鸣，狂风怒嚎，大雨倾盆。然余不忧于瓜田枣树，因其每历风雨皆安然无恙，余以为今也如故。然待雨止余见瓜蔓皆为风断，枣树亦横腰折。今歪瓜裂枣无一幸免于难，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