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

狗蛋死了，这是我直到今天都很难接受的事实。

三年前的秋天，那个时候我还在长春读研究生，学校一放假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多年求学，漂泊在外的时间一长，心中总是会有几分故土之思。我最想念的还是母亲亲手做的一碗刀削面，配上热气腾腾的菜，一口气能吃满满一大碗。有时候我总觉得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人们，像极了他们碗里的面条，沉默着忍受着命运带给他们的一切，朴实、坚韧甚至带着几分西北人特有的执拗。

“咱村狗蛋死了。”母亲围着围裙，躬身站在灶台边上，一边熟练地下着面条，一边拉着家常。

“谁？”

“狗蛋。”

“哪个狗蛋？”

“咱们村狗蛋，就是前村那个！”

“他死了？我记得他不是光棍吗？”

“人孩子都俩了，前几年在外地讨了个老婆，长得还挺漂亮的呢！”

“哦。”我双眼盯着热气腾腾的铁锅，脑海里还在努力地试图构建出狗蛋的形象和样貌。

狗蛋，他的原名我不知道，只听得村里人说他本家姓乔，印象中好像他一直就叫狗蛋。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一直都是三十多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大花眼，瘦脸，村里人都说他长得挺俊，就是可惜那条腿不太好。我觉得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以致他三十多还没有讨到媳妇儿。

正常来说，村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或是锄地时掉进山沟里，或是老死或得病死在家中，或是外出打工就从此杳无音信，倒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但是狗蛋的死却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这就让我感到很好奇。

我们村位于山陕交界地带，大约七年前，也就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村里要修高速，正所谓，要想富，先修路，这话是没错的。因为修路就得占地，占地就要补偿，村里很多人都因此而一夜暴富。

那段时间，我爷爷说村里人谈论最多的不是庄稼长得咋样，而是谁家占地给的钱最多，钱，似乎一夜之间成了村里人最关心的东西。

当然人们说得最多的其实是两件事：一是村支书高建明贪了多少钱，二是狗蛋的那笔赔偿巨款。

狗蛋虽然是光棍儿，但是祖产颇丰，他爹老狗蛋（爷爷就是这么叫的）年轻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庄稼人，据爷爷说，狗蛋他爹年轻时壮得就像一头驴，从早上五六点一直干到下午四五点，连声儿都不带吭的，累了就坐在陇上抽一袋旱烟，然后挽起袖子继续干。

村里修高速，一口气占了狗蛋家三十多亩枣树地，消息传开后，村里人恨不能把牙都咬碎了，据说还有很多人专门跑去高速路修路部和县里去闹，但最后也只能红着眼，看着狗蛋从村里人人冷落的光棍儿摇身一变成为整个县里也算是最有钱的人了。

当然，村长兼村支书高建明自然也少不了参与其中。

爷爷说他私下鼓动村里人阻止修路队占地修路，村民们人多势众，修路队自然也不能硬来，于是占地的价钱被一抬再抬，作为村支书的高建明自然少不了中饱私囊，那段时间，他手机也换了，腰板也直了，脖子上戴了拇指粗的一条大金链子。

约摸是九月份的一个晚上，高建明将狗蛋叫在了自己家中，两人聊了什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但村子里哪有不透风的墙？

没过几天，村里就传开了，人们说高建明要给狗蛋说个媳妇儿，条件是把家那块值钱的河滩地无偿让给国家修路。

狗蛋有了钱，自然就想着能成个家，于是这事儿两人一拍即合，再说了，有他村支书做媒，这门亲事自然也不能太差。

没过多久，狗蛋就花钱办了全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场婚礼，婚礼那天，村支书高建明还亲自主持，流水席从他家的院子里一直摆到公路边上，当人们看见新娘出来敬酒时，忍不住纷纷抻直脖子，连眼睛都看直了！

她简直太漂亮了！新娘子一米七左右的身子，身材姣好，前凸后翘，讨喜的大圆脸，大眼睛，一低头，更是波涛汹涌，整个人在白色露肩婚纱的衬托下简直和电影明星一般耀眼！

村里其它几个光棍儿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口水掉了两三米，几杯白酒滚落下肚，口中更是荤段子不断，大声喊着道：“狗蛋啊狗蛋，你他娘的上辈子到底修了什么福，难道给玉皇大帝提尿壶了！”

狗蛋提着酒瓶，露出一个极为憨厚朴实的笑：“去你娘的，老子这都是托我爹的福！”

“我看你爹是村支书高建明吧，哈哈哈！”

这句话惹来了在场众人一片哂笑，高建明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红着脸尴尬地呵斥道：“好东西还塞不住你的狗嘴！”

打那以后，狗蛋就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谈论和艳羡的对象，又没过多久，他家原先那个破旧的小院子也翻新了，四间窑洞盖得简直比县城里的楼房还要气派，老婆金巧倒也争气，一年后，就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大的叫乔亮亮，小的叫乔飞飞。

谁知就在幸福骤然而至后的第二年，狗蛋就死了，是被车撞死的，听我爷爷说，他瘦弱的身体被撞成了肉泥，以至于入殓的时候，连尸体都凑不全，四肢都被碾碎了，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凑不全的地方，只能勉强用几捆稻草代替了。

正当村里人因为狗蛋的死唏嘘不已时，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也可以说是一件丑闻。

狗蛋的老婆金巧带着两个孩子，半夜三更跑到村支书高建明的家里又哭又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大骂着：“狗日的高建明，你欺负人呐！”

村里人大半都是去看热闹，至于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也不太清楚，不过风言风语肯定是少不了的。

有人说，村支书高建明和金巧有一腿，狗蛋白白当了那大王八！

还有人说，保不齐狗蛋就是被他俩合伙害死的！

还有人说，就连那俩孩子都不一定是狗蛋的，流言蜚语，霎时间满天飞。

不过人们很显然更关心另外一件事：狗蛋的那笔巨款到底去了哪里？

狗蛋的老婆金巧只去过村支书家闹了一回，自那一回之后，她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村里人纷纷猜测，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毕竟那笔巨款足够她安然度过后半生，再说了，找个老实人再嫁，也没什么不可以。

至于她为什么半夜去村支书家里闹，人们也懒得猜了，又或者大家都心知肚明。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就应该结束了。

直到我后来从爷爷口中又听到了另外的一些事，才给这个故事画上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结局。

我爷爷早年间当过乡村的电影放映员，也在镇上干过工作，算是村里威望很高的人，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明显带着气：“什么他妈的村支书，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狗东西！”

他说的自然是高建明。

原来狗蛋家那块河滩地是他们家祖传的一块风水宝地，那块地之所以狗蛋一直不让占的原因是他爹老狗蛋就埋在那里，高建明利用了他想成家的心思，然后私下许诺给他一笔钱，他这才勉强同意了。

但是高建明这么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做无本的买卖，原来他早就和修路项目部的人早就谈好了，说狗蛋的那块地要六万块钱，但他只给了狗蛋两万块。这些事情是我爷爷后来和项目部的人聊天的时候，那个刘主任不小心说漏嘴的。

狗蛋他老婆金巧也是高建明费尽心思从外地找的，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早就捷足先登了！金巧哪里是什么黄花闺女，身子早就先被高建明给破了！这笔看似公正无私的买卖，从一开始就是算计狗蛋的，只不过狗蛋却浑然不知，还死心塌地地以为村支书高建明是他生命中的大恩人！

金巧和狗蛋结婚后，才发现这个男人除了腿瘸，几乎没有任何坏毛病，不仅对她很好，钱的事也从来不防着她，对孩子更是细心照料，家里里里外外都弄得井井有条，即使得了一大笔巨款，照样早上六点就起来干活了，渐渐地，这让她有了和他踏实过日子的想法。

谁知，正当金巧转变了想法时，狗蛋却意外死了。

除了我爷爷说的这个版本，村里还流传着另外一个版本。人们说高建明早就串通金巧给狗蛋买了一份巨额的保险，撞死他的车也是高建明和高速上的那帮人合伙找的，那笔巨额保险的赔款，他一分都没给金巧，全自己独吞了，金巧又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又能怎样？但这个说法也只是人们私下里谈论，毕竟杀人这事儿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不管怎样，狗蛋终究还是死了，狗蛋的故事讲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他出殡那天，村里的白傻子说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儿跪在山脚下哭得撕心裂肺，不过人们一直都不相信他的话。

唢呐一声接着一声，吹唢呐的人鼓着巨大的腮帮子卖力地吹着，尖锐悠扬的唢呐声直冲天际，震得人心直发颤儿。

狗蛋家中无人，我爷爷和村支部的几个人一起帮着下了葬，出人意料的是，那天村支书高建明也去了，他站在挖好的墓地前，“扑通”一声跪在了深棕色的黄土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烟屁股落了一地。

再后来，我听说，村支书高建明家里着了火，藏在炕洞里的五十多万现金都被烧了，至于救回来多少，人们也就不关心了。

又隔了两年，他的大儿子高建国在太原被车给撞了，听说撞得挺严重，至于具体撞成啥样，大家也不关心了。

——2023年3月11日星期六作于农大，天阴，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