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泪

“这雪太大了，我怕车误在雪地里，还是您自己走着去吧，也能省点钱，您不是去医院吗？”看着前面一大团一大团的雪花撞在前挡风玻璃上，又听着司机一次一次的催促，她没有说什么，瞟了一眼前边表上显示的钱数：八元，又扫视了一下车内，看到司机车后座背上挂着的二维码，随即拿出手机扫码付款，听见一声“今收到八元，感谢您的乘坐。”

打开车门，她开始走进雪中。地上已经是雪、水、泥混合物，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丈夫的定点医院走去。

纷飞的雪中，她的脑海中开始放映丈夫主演的“电影”：

“儿子，你们几点回来，我包了饺子。”“咋又吃饺子，我们不回去了，这木匠说晚上加加班包窗口。”听着婆婆和丈夫的对话，她心中真是充满了抢话的冲动，但是为了自己不被丈夫嚷，她没吱声。“你这小伙子，我可没说给你加班，加班可得加钱。”木匠拿起一根木条边眯缝着眼掉线边笑呵呵的说。“您就当没听见，不加班，是骗我妈的。”丈夫若无其事的说。“你倒是说的挺委婉，你妈包的饺子不好吃吗？俗话说得好‘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烙肉饼天天吃也腻呀！我小时候爱吃饺子，我妈可倒好，隔三差五就包一顿。我都吃腻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不回家吃，你们两口子去哪吃？这新房装修也做不了饭。”木匠师傅看了看表开始收拾工具。“饭店呗，天天去饭店你就不腻，买房贷款还从朋友那借了不少钱呢，就知道享受，纯粹是爹妈惯的！早晚吃出毛病……”她小声地嘟囔着。“别废话，我就好这口儿，你去还是不去！”丈夫不管有没有外人，瞪起眼叫道。“去，凭什么不去。”她不光是为了赌气，更多的是怕自己单独回家公公婆婆问起来自己不会撒谎，说出实情，平日里引以自豪的儿子伤了他们的心。

这个小镇上的小饭店几乎让这两口子吃了个遍，丈夫的原则不怕荤外加高度酒半瓶，每每喝的摇摇晃晃的回家，她在旁边付钱完钱每每吃半肚子气回家，一个是喝的脸红脖子粗，一个气的脸红脖子粗。装修一天天进行着，喝酒吃肉一天天也在进行着。

“嘀嘀”“哗——”连泥带水溅了她一身，“唉，真是的！”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好歹擦了擦，看着棉袄和裤子上的斑斑驳驳的泥水印，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人为什么从小就没个好习惯。”

雪也许看到了她的宽厚，更加狂舞起来，肆无忌惮的扫到她的脸上。“但凡小时候公公婆婆稍加管教，但凡他听我一句劝也不会有这样的恶果。新房装修再好有啥用，一天还没住上，就住医院了，还害得老人一着急也得了脑血栓，一个完美的家破碎了，烂摊子得我一个人收拾，好累呀！我自己扛——”委屈的泪水冲出眼眶肆意奔流，大团的雪花被感动，雪水泪水在冷风中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终于，来到了定点医院办公室，为了不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到了眼睛附近。“您好，我来办转院。”“这得有院长批示。”那人沏上了一杯茶，小口的品着。茉莉花茶的清香包围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有一缕清香沁入她的心脾，她直了直腰，似乎有了精神。“那，您能告诉我院长办公室在哪吗？”“从这个门向东直走到头，第一个门就是。”“太感谢您了。”“别客气，去吧。”望着她兴冲冲的向院长办公室走去，“办转院哪那么容易，给你办转院了，这看病钱政府拨给我们院，我们一分没赚着都花别处了，图啥为啥呀，既然去大医院治，那就自己花呗！”那人嘟囔着撇了撇嘴。

“当当当”“当当当”无人应答，她转身望着窗外，雪更大了，院子里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全院没任务的医务人员下楼铲雪。”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她也想去一起铲，只有劳动才能让她的注意力稍稍移开一下，但是又怕院长来了看不到，还是老老实实看着他们干吧。

痛苦的闸门再一次打开：

“儿子，你眼怎么肿了？”“没事儿，昨天没睡好。”“小娴，你有时间带他去看看。是不是装修累的！”婆婆心疼儿子，对她倒是格外信赖。“您不用操心了，他也挺大个人了，不舒服自己会去看医生。”她明白丈夫无节制的胡吃海塞，酗酒过度，早晚会出问题。

“妈，我今天值班，您告诉我媳妇一声。”“你吃饭了吗？”“没有，我这两天嗓子疼，咽不了东西。”“去拿点药吧，上火了。”“行，您别管了，我挂了。”“小娴，我蒸点鸡蛋羹，你给斌子送单位去。他嗓子疼你咋不跟我说，这孩子真是娶了媳妇还让我操心。”婆婆挂断电话就开始给儿媳妇布置任务。这娘两个的对话，她一句没落听得真真的。“眼睛肿是警告，这次嗓子肿了，看他是不是收敛。”她心里愤愤的想，但嘴上得应和婆婆：“行，您做吧，我一会骑自行车给送他过去。”很快一路颠簸，给丈夫送到单位。“谁让你来的，快进来，别让同事看见，多丢脸。”“你妈让我来的，我大老远给你送鸡蛋羹，怎么丢脸了，再说为啥嗓子疼，你自己不想想，看以后还去不去饭店，还喝不喝酒。”“别说了，赶紧走吧，不用你管。”“要不是怕你妈担心你，我才懒得来呢，不知好歹。”

装修进行着，喝酒吃肉下馆子仍在进行着。“妈，我身上疼。”“小娴，你带他去医院看看。”“你去不去？”“去就去。”她瞪了丈夫一眼，“走吧。”

“二型糖尿病，空腹血糖20，这年轻轻的，刚二十六，有孩子了吗？”“没有。”“这回你还去不去饭店了，还喝不喝了？怎么劝都不行。”她气鼓鼓的说。“小伙子，守着这么如花似玉的媳妇，不听话可不行。你血糖太高，有并发症出现了，得去市里医院好好调理一下，连孩子都没有呢，这一次必须得彻底治治。对了，你来我们医院，不是定点医院，得去定点医院办转院啊。”“好好好”丈夫的头变成了鸡啄米。她感激的看着医生，又调节自己的目光，怜爱的照着丈夫。

“先交三万住院押金，因为你们的转院手续没办，现在一切自费。”丈夫并没有听话去定点医院，而是和她直接来到市里的大医院，但是听到一声这句话，他蒙了。“三万？这么多？”“没办法不办转院只能这样。这点钱只够三个星期的费用。”“我们刚买完房，还有贷款借款，能不能先少交点。”“看你们大老远从郊区过来，又是这种情况，我一会儿打个报告，你们一周一周交吧，先交一万，得赶紧住进来，要不有没床位了。”丈夫这次拿出最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她知道现在手里的两千元远远不够。“好，太谢谢您了，我马上交钱。上午一定交上。”她拿着一堆的单据，拨通了婆婆的电话，“妈，斌子住院，现在马上要交一万住院费，我手里有两千，还差八千您有吗？”“这么多钱，我没有，你们日子咋过的，生病住院前都没有，这斌子的工资可都在你手里把着。”钱没找来换来了一顿训斥。

  “姑，呜呜呜——”“娴儿，别哭，发生啥事了？”“姑，我知道您也是刚给弟弟买完房，但是我实在没办法了，斌子生病了很重，需要三万押金，我也不能眼看着他——”“别急，治病重要，姑帮你想办法，啥时候用？”“今天，您先帮我拿八千就行，其他我自己再想办法。”“你刚买完房，到哪想办法。你从小到大都有出息，吃苦耐劳会过日子。但凡不是走投无路，你不会跟任何人张嘴，放心吧，姑给你想办法。”中午医院下班前，她含泪从姑姑手中接过沉甸甸的信封，一笔交上了全部押金。

“你以后要好好珍爱生命,你以后要好好报答我姑姑，你以后不要再大吃大喝了……”“媳妇我知道了，以后啥都听你的。”“这就好，你放心住院治疗，我回去接着把房装修完，先别告诉爸妈你的病情，就说调理身体啊！”“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晚了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丈夫的一切安排妥当，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她终于到家了。

到新房看到工人还在忙录着，就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向公婆汇报。可是打开门，屋内没人，静悄悄的，她刚想在沙发上喘口气，就听门外邻居李阿姨大声的喊着：“是小娴回来了吗，快去医院吧，你婆婆半个小时前接了个电话，突然就不会说话了，被120拉走了，是区医院。”她“腾”地从沙发上跃起来，奔到门口。“阿姨，真的？”“我还骗你？”“我不是这意思，我刚从市里回来，怎么就？”“赶紧去看看吧，你公公一个人闹不过来。我这腿脚不好，要不……”“好，我马上去。”她喉咙里似乎着了火，再多一个字也出不来了。

“斌子告诉你妈了，说他病的不轻，恐怕会影响将来生孩子，你妈又小心眼，还没听完一下子说不出话了，眼嘴都歪了，照CT了，还得一个小时出结果，大夫怀疑血栓，但是又怕是脑出血没给用活血的药呢。”公公终于见到了亲人，向儿媳妇汇报着，这个儿媳妇是他帮儿子选的，又托朋友做的媒，这孩子不光长的比儿子好，关键仁义吃苦耐劳会过日子，娇生惯养的儿子放到这样的媳妇手里，他们放心。

“妈，您能听见我说话吧，斌子没事儿，我就是让他去医院调理调理，不用担心。您可得赶快好起来，要不您儿子知道您病倒了，他得急成啥样，再从市里跑回来就麻烦了。”老太太眼角流出大颗的泪，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轻轻的哼了一声。“爸，我这里还有两千块钱先给您。如果再需要钱我来想办法。”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酸的要从眼眶里涌出，她用力的咬着嘴唇，真的想用血来润一下冒火的喉咙。

“吱扭”开门声，把她拉回了现实，她一怔，眼前是热火朝天的铲雪场面，余光见一个俊朗的背影进了院长办公室。

“当当当”“请进。”“请问您是院长吗？”“我是。”“太好了！”她有些激动，差点把眼泪送出来。“院长，我来给爱人办转院。”“来这看了吗？如果我们治不了，主治医生会给开转院证明。”“可是，咱们医院这么小，他糖尿病并发症又多，怕看不了。”“如果都这样，那就没规矩了，现在病人在哪？”“已经在市里住院了。”“这只能你们自费了。”“可是，我刚买完房，现在丈夫住院，婆婆也住院了，您帮帮我们……”她这次委屈的泪水奔涌而出。“您别，我很同情您，但是医院也有医院的规定。”见此情景，院长有些尴尬连忙递过来一张纸巾，不再说话。“不能再流泪，院长没有错，这都是丈夫酿的苦果让她来吞咽。”她擦完眼泪轻轻的的擤了擤鼻涕，“院长，我知道您年轻有为又通情达理。”“您过奖了，帮不上您的忙很抱歉，希望您理解。”“看您院里的职工除了看病的都在铲雪，说明您领导的好。”院长笑了，“您观察力还挺强。”“我××年的，比您小不了两岁，您就当是自己的妹妹来找您想办法，看看有没有不违反规定，又能帮到我的途径。”“你眼力真不错，我是××年的，的确比你大两岁。我想想啊，等下我找找今年的政策看看细的条款。”她露出了久违的一丝微笑，心中开始祈祷。“找到了，这样你们先在市里住进行着治疗，等出院后，拿着所有资料来我们院里，看看是不是我们的确无法彻底治疗的症状，如果是，那你丈夫所花的医疗费用我们按比例报销。你看如何？”“太好了，这样我们就有希望了，因为已经祸不单行负债累累了。能报销一部分也是帮我们大忙了。”她的心终于可以温暖的回到自己位置。

大年三十丈夫和婆婆都出院回家了，她操劳终于告一段落。在她攒钱还账，奔波之中，又一场电影在“筹备”。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儿子上大学了，公婆相继过世，但是公公临终遗言：“您们就是砸锅卖铁老家的房也要翻盖好，祖宅不能丢。”

为了这一句，她又开始了奔波劳碌，筹建起了二层别墅，第二场电影正式上映：

“别喝了，本来盖房就累，你又糖尿病，再这样吃喝下去，你又得……”“我就喝，就好这口，你少管我，我爹妈都不管我，你哪凉快哪呆着去……”丈夫满脸通红的吼着。“你爹妈是不管你，一辈子纵容你，忘了二十年前了吗？”“少提二十年前，我现在心里有谱，再说了奔五十了，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就不怕再住院，再者说了，你现在不光血糖高，血脂血压也高，还有……”“滚开，老太太样儿，你还磨叽啥，头发都白了，管管你自己。”“我头发白，还不是给你操心操的，还不是为你们家，你爸妈都是我接屎接尿养老送终的！”“你应该的！”“现在盖房又贷了款，你还胡吃海塞。”“不就是在家吃点肉喝点吗？我又没上饭店。”“你是没上饭店，但你吃的喝的一点不比饭店少。你到底想不想好好活着。”“我自己挣钱自己花，我们家信条就是人活着就得吃好喝好，我死活不用你管。”

房盖了多少天，吃喝放肆多少天，终于……

又一个冬日，白茫茫的世界中，她孤独蹒跚的走在雪中，雪水和泪水在她脸上扭曲在一起……